那是一本白皮书,右上角有供内部参考字样,名字只有一个字,叫《岸》。书是七十年代内部发行的,五十年前,想读到一本这样的书很难。然而现在这本书却廉价地躺在旧书市场的地摊上。这或许与一个国家的解体有关,也与国内俄语一段时间里不再热门有关。

之所以要买它,不仅仅因为它是白皮书,还因为书的作者尤里·瓦西里耶维奇·邦达列夫曾经很出名。

40多年前,机关大院在小礼堂里放一些解禁的电影,多为二战题裁,《啊,海军》、《山本五十六》等等。其中一部苏联卫国战争影片《解放》,场面宏大,放映时间很长。当时并没关注作者是谁,后来才知道,那人便是苏联当代作家邦达列夫。

这个俄罗斯作家成名很早。他1924年生于乌拉尔山脉南部奥尔斯克市一个行政职员家庭,7年后随家迁居莫斯科的新铁匠胡同,卫国战争期间,在中学读书的邦达列夫暂停学业,入伍至炮兵部队服役,参加过斯大林格勒会战,伤愈后随乌克兰方面军渡过第涅伯河,解放基辅。日托米尔战役中再伤,愈后越喀尔巴阡山,攻入波兰和捷克。同龄人中参战者生还率只有百分之三,而他是其中一个。

邦达列夫25岁时首次发表作品。战争胜利之后,进入苏联作家协会高尔基文学院学习写作,师从大作家康斯坦丁·帕乌斯托夫斯基。“整整三年,他教导我们文学创作最主要的就是说自己的话。”邦达列夫后来回忆。

此间发表的《两个营请求炮火支援》和《最后的炮轰》两部战争题材中篇小说,使邦达列夫打开了苏联战争文学的新天地,一举成名。并作为“战壕真实派”的代表而为人熟知。

1969年,邦达列夫的长篇小说《热的雪》,取材于斯大林格勒保卫战,被评论界认为是“战壕真实”与“司令部真实”相结合的、具有全景性规模的战争小说的代表作之一。1970年与人合作完成电影史诗《解放》,翌年获奖。此后,邦达列夫陆续发表《岸》《选择》以及《人生舞台》3部长篇小说,标志着他创作过程中道德和哲理新的探索。《岸》与《选择》获苏联国家奖金。他的很多作品被拍摄成电影、连续剧,曾获多种奖项。

此后,邦达列夫当上了作协书记,苏联解体前后,他曾任俄罗斯作家理事会书记兼俄罗斯联邦作家协会理事会副主席。1991年夏,邦达列夫与被誉为“西伯利亚和俄罗斯永远的守护者”的瓦·格·拉斯普京等人一起发表《告人民书》,推动“八·一九”事变,失败后发表《我的立场》。

其后,邦达列夫的《诱惑》《不抵抗》和《百慕大三角》问世。《百慕大三角》最有分量。面对剧烈的历史变迁和政权更迭,俄罗斯的一些文化精英们显得迷惘、痛苦和忧虑。包括邦达列夫在内的许多人,对解体后的俄罗斯种种现实强烈不满,又不会以轻漫浮滑的态度来面对这场风暴,于是以对自身职责、理想、才赋及智慧的悲剧性执迷,通过年轻记者安德烈和他的恋人痛苦遭遇和不幸,描述苏联解体后所发生的政治事件和社会生活现实,揭露俄罗斯犹如一艘驶入百慕大三角的巨轮失去了控制,抒发他对解体后的俄罗斯“历史倒退”的极端反感和不安,表达出他对祖国命运的忧虑。 

1994年,邦达列夫拒绝了叶利钦为祝贺其70岁生日而颁发的民族友谊勋章,并拍了一封回电:“今天,这东西已经无益于我们伟大祖国各族人民之间的亲密、和睦与友谊了。”

作为“前线一代”作家的杰出代表,邦达列夫的90岁寿辰也得到了俄罗斯总统普京的祝贺。2020年3月29日,邦达列夫在莫斯科病逝,享年97岁。普京在向邦达列夫家人所发的唁电中说,邦达列夫是苏联和俄罗斯的一代文学巨匠,他的逝世令人惋惜。邦达列夫是一个光荣时代的典型代表,他是一个诚实、有原则、正直的文学家和文艺批评家,是热爱祖国、忠于文学事业的典范。

二十世纪八十和九十年代,邦达列夫的作品曾在中国大量出版,常有短时间内的多个译本出现,也成了中国读者书架上的爱物。《岸》也不再是内部参考资料,而在国内公开发行。


记得邦达列夫曾说过:“谁要没有被一本好书俘虏过,那将是最大的遗憾。”

什么是好书,读了后能够被感动、受启发就是好书。

我试着去读邦达列夫的《岸》。

《岸》1975年发表,两年后获奖。作品共分三个部分:《到彼岸》《疯狂》和《怀旧》。它讲述了战争中的爱情,混合了东西冷战时期的思维,以及俄罗斯独特宗教意味的一部味道隽永的小说。作品具有深厚思想性,散发出与众不同的深沉而浑厚的诗意。

1945年春,苏军攻克柏林后,尼基金中尉所在的炮兵连驻扎在离柏林15公里远的德国小镇柯尼斯多夫。一天,尼基金从欲行非礼的麦热宁中士手里救出了德国少女爱玛,于是,俄国军官和德国少女之间,便产生了爱情……

突如其来洒满鲜血的彼岸爱情,使得中尉陷入了惶恐矛盾之中。这天早晨,一群德国少年向苏军汽车发动了突然袭击,被包围在林务所内,打出了白旗。排长克尼亚日科下令停火,独自挥舞手帕前去劝降,以挽救那些受法西斯匪徒胁迫的少年的生命。但中士麦热宁却扣响了扳机,几乎同时,克尼亚日科也被对方击中。尼基金悲痛欲绝、喝得酩酊大醉,朦胧中,爱玛给了他抚慰。第二天,连队奉命开拔,尼基金请求连长给他三分钟,与爱玛依依惜别……

26年后,当年的尼基金排长成了苏联著名作家。生意兴隆的富商赫伯特夫人,在西方出版的书里发现了尼基金,便邀请他前来访问。旧地重游,使尼基金记起了当年的战争生活,当他知道赫伯特太太就是当年的爱玛时,心绪万千,激动不已,不胜感慨。两人心里明白,在汉堡,很有可能重燃起爱情的火焰,然而,他们克制了自己。“他头脑里闪过一个想法,他俩好象生活在不同星球上,在两个星球故意相撞。”此时,站在不可逾越的两岸,他们永远也不可能走到一起。

心绪郁结、耽于内省、日夜不得安宁的尼基金,终于没有抵过这一切,在归途中死去。就在他走向天国前的弥留之际,却并没有忘记那绿色的、阳光灿烂充满希望的彼岸。散发着干草味的渡船上,在暖洋洋的水面徐徐飘浮、飘浮。尽管无论如何也到达不了那天国般的彼岸,但尼基金始终充满着希望……

“没有德国人和犹太人之分,也没有俄国人和美国人之分——大伙儿都是兄弟!人人平等,我爱所有的人!我可怜这可怕世界上所有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政治逼使人们互相残杀!”生活本身的意义,就在于尝尽一切苦难、疑虑与探求。一个人,只有当他掌握了不可思议的奥秘——不再害怕死,才会真正幸福。

邦达列夫接受记者采访时说道,苏联时代的文学就整体而言,是一种诚挚的文学。正是它培育了那些小伙子——他们在17岁时走向战场,并且没有使俄罗斯大地、使自己对父母亲的爱蒙受耻辱。“我们不是圣人,但在那个年代有巨大的爱国主义情感在感染着我们。我们冲锋陷阵不是依靠口号,凭借的是那些坚决的、而又无以言表的意志。我们是不需要冠冕堂皇辞藻的爱国主义者。”

邦达列夫属于上过前线那一代的作家。这些作家一生中经历了两次重大考验。一次是卫国战争的血和火;另一次是80年代中期开始的没有硝烟的战争。他们当中相当大的一部分人,在这场战争中倒了戈,成为文学界新的“弗拉索夫分子”,帮助敌对势力毁掉了当年希特勒未能毁掉的苏维埃大厦。而另一部分人则经受住了严峻的考验。邦达列夫则是他们的杰出代表。邦达列夫不计个人得失,不考虑个人安危,不怕辱骂、打击和孤立,不受诱惑和拉拢,敢于犯颜直谏,这种无私无畏的精神令人敬佩。

请记住这个名字——尤里·瓦西里耶维奇·邦达列夫,一个能写好书,尤其是军事文学的作家,一个有良知、有见解、决不随波逐流,坚持着,永不放弃的作家。


从上世纪70年代中期起,苏联文学中开始了主题探求,力图突破传统框架,写出跨越地御与思想领域的作品。邦达列夫认为,今天整个地球已成为当代生活的部分,是历史中的人类和人类的历史。大地和人,人存在的态度,战争、流血和希望,公道和残酷,国际主义和民族主义,人的社会良心的道义感,意识形态运动等等一切,都逃不出个性本身。而现象本身反映出的思想,人类的命运的关注,是作家应努力挖掘与探究的。

《岸》就是这样一部描写战争、政治、意识形态、两种文明、道德准则等方面的,结构和内容颇为复杂的、多层次的作品。作者试图通过小说从哲理的高度综合探索上述问题。

邦达列夫说:“当今不能与过去的实质因素分离,否则它就不会存在,不但如此,道德的联系也要中断。现在总包含着过去。”作者正是通过“今昔交错”的手法,把相隔四分之一世纪的历史与现实、昨天与今天,尼基金中尉和尼基金作家、战争年代的经历与和平时期的追求连成一体,对社会生活和人类命运的一系列重大问题,进行了广泛而深入的探索。

在对战争的描写中,作者塑造了两种不同类型的人物形象,一种是克尼亚日科中尉和尼基金;一种是麦热宁中士和连长格拉纳图罗夫。这两种人,用麦热宁的话说,“隔着一条河”。

克尼亚日科中尉作战勇敢,指挥有方,他给军医加丽雅的信中写道:“我没有权利爱你,你也没有爱我的权利,因为战争中既没有城堡,也没有宫殿供戴肩章的朱丽叶和罗密欧享用。……战争就是战争……”衬托出他纯洁、高尚的心灵。为挽救那些受法西斯匪徒胁迫的德国少年,他独自一人前去劝降,企图“用自己清醒头脑的疯狂一着来制止这种疯狂。”结果牺牲了。作者把克尼亚日科的死作为人性的最高表现,着力塑造一个美好、崇高的形象。尼基金说:“失去了克尼亚日科这种人,就失去了真正的朋友,世界上许多东西也就黯然失色了。”

麦热宁,一名出色的炮长,但自私、粗野、鲜廉寡耻,缺乏同情心。克尼亚日科和麦热宁的形象具有象征意义。小说提出了当今社会生活中许多令人焦虑不安的问题,真理、善恶、政治和战争、理想和信念、知识分子、性解放、创作自由、现实主义等等。“居民生活在纸醉金迷的商品世界里,变为麻木不仁的消费机器……崇高的精神生活、精神信仰,正在消失或者已经消失了。”他担心:“过几年苏联也会肥胖起来,你们也会失去精神生活,象在西方那样,汽车、住宅、郊外别墅、冰箱也会变成你们的上帝。这样,你们就会逐渐忘掉40年代,忘掉战争,忘掉痛苦……”

邦达列夫自己说他写的主要不是“事件的发展史”,而是“思想的发展史”。小说中还大量运用了意识流的表现手段,使看起来似乎缺乏情节联系的场面,借助联想的作用表达在情节结构上的整体性,以显示作品的思想内容。

书名《岸》本身具有多种内蕴:对立的岸,如祖国和异邦、敌方和我方、战争与和平、善与恶、今与昔、克尼亚日科与麦热宁,等等。同时,人也在自身中寻求“岸”。是走向理想的目标、走向真理、是真正幸福的彼岸。

长篇小说《岸》,因为同名电影的缘故,扩大了邦达列夫在中国的知名度。


邦达列夫代表着前苏联文学的一种末期声音,今天,很多中国观众仍然怀念前苏联电影《解放》,说明邦达列夫在那段特殊的年代里,代表着主流文学影视界的典型音部。

但因为苏联文学的式微,注定使得体现着那个时代意志的文学作品,消失了惯有的影响力与感染力。

苏联末期文学中,已经难觅早期主流价值观,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年近卫军》等曾经感动过无数中国人那样的作品。看起来,摆脱了模式与框架,表面上更具内涵,但却像失去了根基的飘蓬,丧失了内在肌理与坚硬的骨架。而今,再来读邦达列夫的小说,会发现,作品里的模糊叙事,正反映出他内心的矛盾。他提不出一种新的思考意境,同时,也不认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主题意旨,因而采取了当时苏联作家都不谋而合的叙事策略,用一种隐喻来制造一种脱离陈旧意旨的创新意味。

遗憾的是,由于这种创新提不出鲜明的指向,因而引发人们强烈反响的力量减弱。而之前的保尔柯察金,信仰明确,立场坚定。但到了邦达列夫时代,这种明确性消失了。

尽管邦达列夫那种习惯性的,用爱情串联起的故事构思方式,也曾给人们带来一种触动与同情,但却不像先前作品那样有巨大而难忘的冲击力,《最后的炮轰》《热的雪》如此,《岸》中也是如此,一直延续到邦达列夫参与编剧的电影《解放》中。

邦达列夫力图探索,想找出一条不同于前人的俄罗斯现代文学的路子。在他的笔下,尤其是中期作品里,人物优劣的分割,并不是按照政治态度来判定,而是按照超越意识形态的人道主义精神划定,以期努力表现出与早期苏联小说人物定位的跨越,显现出苏联末期文学内质的重大转变。

毋容置疑,每一个有思想有良知的作家,都会随着时代发展,摸索前行,用自己的笔蹚出一条未曾铺过得路。邦达列夫努力了,也收到成效,但这种成效却与他的创作初衷大相径庭。

作为苏联主流作家,邦达列夫的小说里透露出的情怀,却是不自信且否定自我,与自己的价值体系相悖反。当苏联强大的时候,他的作品发出的声音,尚能引起一些共鸣,不至于产生天崩地裂的后果。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当苏联真的解体之后,他的一些隐喻指向,却同样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尽管在苏联解体后,邦达列夫一直坚持自己战士的立场,但雪崩之下没有一粒雪是无辜的。

苏联倒了,依附在苏联大厦上的文学也轰然倒塌。邦达列夫晚年的探索,在大厦倒塌之后再怎样力挽狂澜也无济于事。

“信仰就是对希望和真理的热情洋溢的追求。”邦达列夫曾这样认为。他曾经为那个伟大的国家和人民歌讴过,也曾经为其做过自由和希望的努力。然而,当一个国家和民族被肢解和分化之后,会发现,之前做过的一切,是多么幼稚与无力。

只有民族的团结与国家的强盛,才能为民众带来幸福与康宁。也才会有文学文化的繁荣与发展。理想的彼岸,是自己勤勉奋斗得来的,而非外力强加。适合自己生存的土壤,才是最好的滋润。

这,或许就是读了《岸》一书,得出的由衷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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