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市中心的广场熙熙攘攘。夕阳穿透几栋商业楼间的缝隙,给浓绿宽大的法桐树叶、白色的风雨篷和纳凉的人群染上了一层红晕,形形色色的人们微醺在初夏的风里。
记得我六七岁时,爸爸常常拉着我的手去广场小花园遛弯。马路上汽车少,拥挤的自行车在叮叮咚咚地铃声里匆忙穿梭。路边的人行道上,小画书摊,茶水摊,冰棍箱和一些花花绿绿的小玩意,简易地铺在地上售卖。
六月的绒花树高大葱茏。满树的粉红,似天上飘落的云霞,绚烂又梦幻。一阵风儿吹过,绒花儿像长了翅膀的小伞,在风中翩翩起舞。我和小伙伴兴奋地在树下追逐捡拾,捏住一小撮花茎,一个毛绒绒的花球儿便在手心里跳跃。
人行道上的汽水摊,比绒花儿还要吸引我的目光。透明的玻璃杯,上压四四方方的玻璃盖,满杯桔色的液体发出诱人的光芒。我站在那里止步不前,爸爸不忍心看我渴望的眼神,花两分钱买上一杯,我把绒花儿放到爸爸大手里,抱起杯子喝了好一会也喝不完,甜甜蜜蜜地感觉一直围绕着我。
第二天,再上广场的时候,我又驻足在水摊前。第三天,我拽着爸爸的手不肯离去,爸爸一次又一次地满足了我的愿望。到了第四天傍晚出门的时候,爸爸给我倒了半缸子温开水逼着我喝下。我端起来喝了一气,面露难色地对爸爸说:“喝饱哩。”爸爸说:“出去不能再要桔子水喝,那里面都是糖精和色素,不能天天喝。”我不太明白色素,但我知道糖精,像一颗颗晶莹的小钻石,捏几粒放嘴巴里,甜得发苦,苦得齁嗓子。
这件事已过去五十多年了,当时的情景却清晰如昨,每次想起,我都忍俊不禁。
我上中学的时候,个子长到一米六五,体重不足九十斤。爸爸科室的女同事,矮矮胖胖的张阿姨,见到我总会大呼小叫:“你咋光长个子不长肉啊。”然后立刻指导我爸:“看恁闺女面黄肌瘦,去买花生米给她补补血。”周末,爸爸骑自行车跑了大半天,在郊区黄河故道那里买到了一面口袋生花生。淘洗,晾晒,去壳,一颗颗粉红的花生米躺在了小瓷盆里,虽然籽粒瘦瘦弱弱,在上世纪七十年代,那也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曾经的黄河故道土地沙化碱化。小时候听过民谣,“无风三尺土,有风沙满天,关门盖着锅,土饭一起咽”,这是多么生动形象的描述啊。经过了几十年的防沙治理,绿化植树,黄河故道已是旧貌换了新颜。如今的商丘黄河故道,已经是国家三A级森林公园了。治理后的黄河故道沙土地,有机质含量高,粘性小,泥沙渗透性好,倒是适宜花生的种植。
早秋的阳光依然晒人,周末,趁凉早起,我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座上,头戴着爸爸的麦秸杆草帽,跟着爸爸去黄河故道的亲戚家刨花生。公路两边是瘦瘦高高的钻天杨,墨绿密集的叶片儿在风中哗哗作响,好像无数个小手在鼓掌,欢迎我们的到来。
田野里,阳光下,花生秧苗绿油油铺向前方,椭圆形的叶儿,在风中摇曳,泛起银光点点,黄色的花儿似蝴蝶上下翻飞。这些还不成熟,要再等月把才能收获,我们要去旁边的叶儿泛黄微干的地里刨花生。用抓钩刨地,轻松一拉花生秧,随着一声惊呼,白花花胖嘟嘟的花生,连同丝网状的根系一起蹦了出来,再用手一摇,附着的泥沙土顷刻四散。
张阿姨说花生的粉红内皮补血,要生吃才有效。炒熟的花生酥脆,咀嚼起来满口生香。加盐水煮的花生,吃起来软软糯糯,回味无穷。晾晒过的生花生,又艮又硬,费力嚼碎方能下咽。爸爸听到我说不好吃,便一脸严肃地对我说:“要么生吃,要么你只吃红皮,白花生仁给弟弟吃。”我看着爸爸,顿时瞠目结舌,随即接过小碗,趴在床上,把书本放在枕头上,左手翻书,右手捏小碗里的花生米。慢慢地沉浸在书中的情节里,细嚼慢咽,一股淡淡地甜在口腔里弥漫开来,越嚼越甜,满心的欢喜。
风儿悄悄地掀开我的浅蓝色碎花小窗帘,它一定是怕惊扰了这静谧的时光。我看到了风儿,只是不理,我高声地喊着:“爸爸,我都吃完了。”爸爸在外屋答应:“吃完了还有理啊!”我无声地笑了。我少时常常痛经,爸爸咨询医生,都说不要紧。可爸爸着急,看我趴在床上,下腹垫着枕头,脸上扭曲的表情 ,爸爸心疼又无助。有时候看到我疼痛难忍,他听女同事的话,给我吃去痛片,就是那种咽不下去的大白片子。
后来我离开了家去外地上卫校,是爸爸扛着行李,上火车转汽车坐公交,把我送到学校寝室。爸爸千叮咛万嘱咐:“生理期不能喝凉水,多穿衣服不能受寒。别太节省要吃饱吃好。实在疼痛就去看医生。”
那个时候,没有网络,没有手机,没有快递,没有外卖。打电话要去邮电局挂长途,寄包裹也要去邮电局,最快一周,慢了十天半个月也说不准,而且要看邮局人的脸色和心情。求学的日子里,收到书信是大家共同的期盼和喜悦。
有一天下课,班长递给我一个包裹单,我看到是爸爸的字,心里激动,更让我激动的是爸爸给我寄来一书包花生米,就是那种印着“为人民服务”字样的黄绿色书包。看着粉红色的花生米,我眼睛湿润了,爸爸要上班,要照顾我的体弱多病的妈妈和俩上学的弟弟,还没有忘记给我剥花生寄花生。我捧着花生米让同学们尝鲜,看到同学羡慕的眼神,我的幸福感爆棚。
小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吃了多少生花生米,也不知道补了多少血。学医了才知道,花生的确是个好东西。它富含优质的植物蛋白和微量元素,丰富的油酸对人体心血管有益,能降低胆固醇和甘油三酯,提升高密度脂蛋白。老辈人称它为“长寿果”,现代人称它为“中国开心果”。
秋霞是从夏邑县招干进入地区银行工作的。她妈妈也是县银行老人,就让我爸爸多关照下女儿。两间办公室挨着,秋霞在外间打字室上班,住在里间档案室。二十刚出头的秋霞自己住有点害怕,就找我爸爸商量,让我陪她,爸爸应允。办公室在前院,我家在后院,相隔三百米。
晚上我告诉爸爸明早我直接上学,不回家吃早饭。爸爸想让我多睡会就同意了。第二天是周日,学校加课。中午同学紫苑来家找我。爸爸才知道我上午旷课了。爸爸只说了两个字“不好!”便飞奔到办公室,爬上后窗台,徒手拍碎了窗玻璃,红色的血液顿时染红了窗棂。
来不及要救护车,用银行自己的大车,扔床被子当垫子,把昏迷中的我和秋霞塞进车厢。汽车窗全部打开,凛冽的寒风没有吹醒我俩。拉到道北花园医院,就是现在的市第三人民医院,急诊抢救,吸氧挂水,折腾了两个多小时,我隐隐约约地听到了秋霞嘤嘤泣泣。我俩从头天晚上十点多一直睡到次日的下午两点多。
在物资匮乏的年代,豫东地区的冬日取暖,基本上靠煤炉。打字室有一个取暖煤炉,是烧的湿煤饼。我们关门在里屋睡觉,无孔不入的煤气让我俩中毒昏迷。医生说,庆幸啊,没有出现严重的中毒性脑病和神经系统损害,多吸氧,多挂几天水吧。我爸爸说:“是紫苑救了你和秋霞!”大恩不言谢,我记下了。爸爸割破的掌心十来天才愈合。这是1978年的寒冬,离我高考只有六个多月的时间。
现如今,我真真的齿摇发苍,记忆力和两侧磨牙一起衰老了,咀嚼花生米已隐隐作痛。过去,我和爸爸电话聊天,说起往事,爸爸说,远在天边的事历历在目,跟前的事眨眼间忘记。后来,爸爸急性心梗丢下我匆匆地走了,每每想起我就觉得心被噬食着。
都说父爱如山,深沉巍峨。在我的心里,爸爸给我的关爱,却是实实在在的,看得见摸得着,似丝丝缕缕的微雨,萦绕,浸润。是爸爸细致地呵护,伴我成长,让我精神富足。是爸爸带给我的幸福感,抵御了岁月的侵蚀,在平淡琐屑的日子里,让我能静心倾听风儿和云朵的细语,星星和银河的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