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跑,小孩

  

  有一次我问哥:胎盘是什么?他笑了,还打了我一拳。笑什么呢,他。

  

  那天,老师让我站到教室的最后面,问我办公室门前的一包烟头是谁扔的,我说不知道,老师就说:你这个有人生没人养的胎盘。我下课抽了好几支烟,也没有想明白胎盘是什么。只好把老师的桌子掀了。然后,我回到教室里,人家问我怎么了,我说我要找东西。世上最想找到的东西,总在我们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吗,也都在,都在我们无法摸到的地方吗。我扔了所有的课本,把练习本变成一页一页的传单,也没有找到那张纸条——那里有一个女孩子温暖的字。教室里的尘埃里有无数纸条,大家都在打扫卫生。我就走了。我找哥去了。

  

  哥说:兄弟,先喝一杯。

  

  嗯,我们几个就喝了酒,小波小海小山小龙小猛,还有一条狼狗,我们喝了酒,就结成了兄弟。

  

  成为兄弟得做一些大事。我们恨透了老师那个清晨打鸣的鸡,它一叫,我们就得起来跑步了,我们就得背政治了。哥就先往那个鸡圈了扔了块石头,鸡就咕咕地叫了起来,老师屋里的灯就亮了起来。我们在树丛里屏住呼吸,看那个肥胖的身影穿了睡衣爬起来,然后骂了几句,又回去了。过了一会儿,哥再扔,鸡又叫了起来,照例是看到那个肥胖的身影的巡查;扔了几次,鸡不怎么叫了,也没有人起来了——哥就这样训练好了鸡和老师。然后拿了袋子,把所有的鸡都装走了。我杀了那个老师的鸡,有人说我很高兴,其实我没有啊,虽然,鸡炖好时候,我竟然忘了给哥先吃,自己先把鸡腿扯到嘴里了,但我真的没有显得那么高兴啊。我不高兴,只是稍微有那么一点幸福。

  

  那一天我知道了什么是幸福。当老师家的花园,重新变成一块土地的时候,我看到我心里种植的幸福。原来真正的幸福,就是另一个人垂手顿足的样子。我们拔了他的月季,把很多花摘了下来踩烂;我们把仙人球盆砸碎,把那满身是刺的家伙放到同学的被窝里;我们用土把那株君子兰埋起来,让他也尝尝窒息的感觉,就是我们背政治的时候,那窒息的感觉。我们——我们把他的花园变成了一块崭新的土地,荒芜的如同一段时光。我顺便在那里撒了泡尿,那汪水里能记录我的幸福样子。

  

  小默,你看见吗?

  

  什么,哥?

  

  树林边有人在谈恋爱的。

  

  我看见了,男的好傻。女的是——好像是老师的女儿。

  

  那我们打那男的,好不好?

  

  好吧。

  

  一群人扑过去的时候,男孩只喊了一声救命,就滚到沟里逃了。哥哥,小波,小猛哈哈大笑:那个背影真帅。他们问:你看清是谁了吗。我说:我看清了,是刘翔。小波说:真他妈笨,连博尔特都不认识。哥说:都他妈的瞎说,明明是阿凡达嘛。我忽然觉得有一双眼睛正惊恐的看着我。

  

  咦,这还有一位——英台,梁山伯跑了,你怎么还在?

  

  走开你冷了吗,小孩儿。

  

  走开。

  

  那些天,我遇到一些我不明白的事。胎盘是什么呢?哥只是笑,还打了我一拳,我不知道打我一拳为什么不告诉我。要是我妈妈在,我就回去问问胎盘是什么。我想点支烟就可以在亮光里看到妈妈的样子,安徒生告诉我的,点烟的时候,我们想看见什么,就可以看见什么。我想问问那个女孩子胎盘是什么,因为是她爸爸这样说我的。爸爸那么渊博,做孩子的一定也应该知道很多。我把我的上衣脱下来给她,我说亲爱的小女孩,我们可不可以聊聊呢。

  

  ——你得告诉我,胎盘是什么。

  

  比我的上衣更快的,是哥那高大的身影。哥对那个女孩子说,你要好好的,我们就不告诉你爸。女孩子哭了——哥哥,千万别告诉爸爸。哥笑了,说:放心。

  

  哥,不要动她。我忽然想起了什么。

  

  那男的已经跑了,别再动她,好不好。哥,今天已经很好玩了,我们只是吓唬他们的,不是吗?我不走,哥,你打我,我也不走。哥,你要动她,就先给我一刀吧。

  

  我张开了臂膀,像天使的翅膀。

  

  午夜的风吹过树林的时候,一片绿色的叶子落在了我的头上,春天也有落叶吗?我的春天全是落叶。那片叶子遮住了十七岁少年头上的伤,粘稠的血弄乱了我的头发。离这儿十几里的一片永不落叶的树林里,埋了亲爱的爷爷和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哥他们都走了。我拍拍身上的土,对瑟瑟发抖的女孩说:快跑,小孩。

  

  我脚受伤了。

  

  我来背你。

  

  不。

  

  上来。

  

  我伸手捉住了她,她不走了,走也走不掉了,我问你要去哪儿,她说:我要回家。女孩儿柔软的身体轻得如一声叹息,我说:你要听话。就把她扛了起来。为什么天还不亮呢,是不是呢,夜会长过生命长过爱情?女孩儿很听话,趴在身上不动。我还想问她胎盘是什么呢,忽然感到了幸福,幸福是什么呢?幸福就是不想再问为什么。

  

  我怎么也看不清路了,我的眼前全是星星,在星星中间,奶奶正对他笑呢,他问:奶奶你怎么来了,爷爷呢,奶奶不笑了,想啊想啊,好像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我有点想哭,奶奶不认识我了,我真的有点想哭,奶奶怎么连爷爷也不认识了呢?远处,小路上开来一辆辆的小车,车灯撕破了这春天的夜,我听到警车的声音越来越近。

  

  走不动了。我也不想走了。

  

  天空真美,我躺在地上看天,有流星啊,真的看见流星了,那是谁的眼泪在飞?我又感觉到了幸福,原来幸福就眼泪。我觉得下雨了,还有一只小手轻轻的,永远的扯我:

  

  快跑,小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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