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绽放的花蕾

　　三十多年前，我在故乡的一所中学读高中，因为离家较远，必须在校住宿。我通常两个星期回一趟家，一是补充一下换洗衣服和粮食，二是见见家里的亲人。

　　高二下学期的第一个周末，同桌的阿荣同学忧心忡忡地对我说，他家因为劳力不足，牛粪还囤在牛栏没运送到田里，再拖上一段时间，就有可能赶不上春耕生产了。阿荣家里的情况我大致了解，他父亲在外地工作，母亲身体不好不能下地劳动。阿荣是长子，下面还有三四个在上初中和小学的弟弟妹妹。

　　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出身于农村家庭，我自然知道肥料对于农业生产的重要性。在学校吃过午饭，我和班上五六个同学一起去了阿荣家帮忙。

　　阿荣的家离学校八九里地，他家的责任田位于两座山梁夹峙的山坳里，从牛栏到山坳有三四里地，中间要经过一片菜地。菜地里的路很小，没法用板车驮运，我们只能把牛粪装在粪箕里，用双肩一路挑过去。

　　牛粪稻草混合在一起，湿漉漉，沉甸甸，一担少说也有七八十斤。因为平常疏于劳动，才挑了几趟，我就感觉有些力不从心，肩膀火烧火燎般的疼痛，脚步也慢慢踉跄起来。

　　下午三四点钟，乡间下起了倾盆大雨，我们趁机在阿荣家歇息起来。后来担心天黑前完不成任务，尽管天空中还飘洒着绵绵细雨，大家又着急忙慌地戴着斗笠干了起来。

　　田埂原本是干燥的，经过一场雨水的冲涮，路面一下子变得泥泞不堪。这一趟经过菜地的时候，我的鞋子陷在泥淖里拔不出来，一个趔趄，我人和担子一起摔倒在路边的菜地里，张着嘴和大地来了个亲吻。

　　我啐了两口嘴里的泥土，双手撑着地面往上拱，可能是绳索和粪箕在后面把我的双脚绊住了，我一下子根本没法站起来。就在这时，突然有人从背后把我搀扶了起来。我以为是我的同学帮的忙，不料回头一看，对方却是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姑娘。姑娘中等身材，扎两根齐肩短辫，瓜子脸，柳叶眉，一对清澈而明亮的大眼睛，猛一看长得就像电影《人生》里的刘巧珍。

　　姑娘从地上捡起我刚才掉落的斗笠递给我。

　　我把斗笠戴回头上，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姑娘突然捂着嘴笑起来，一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看着姑娘发笑，我的脸上倏地燥热起来，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想快点离开此地，可是看着散落一地的牛粪，又觉得不能这样一走了之。就在我慌乱无措之际，姑娘从口袋里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递给我，笑吟吟地说：“你脸上沾着泥巴呢，刚才你抹了一下，都变成一张大花脸了。”

　　面对素不相识的姑娘，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我的性格比较腼腆，在高中三个多学期了，还从来没有跟班上的女生说过话。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她们背地里给我起了个“半封建”的绰号。

　　姑娘见我有些执拗，把手帕塞到我手里，提醒道：“你快擦一擦，一会你的同学过来了，看见你脸上脏兮兮，他们会笑话你的。”

　　我心里怦怦直跳，不敢看她，也没要她的手帕。我知道不远处的山脚下有条小溪，一转身就朝小溪那边走了过去。

　　一会儿，我洗好脸返回刚才摔跤的地方，地上散乱的牛粪已经被人拾回了粪箕里，旁边除了姑娘再无没有别人，不用说这是她帮忙干的了。

　　此时，天已经放晴了，一道彩虹挂在西边天空，把山川大地映照得格外绚丽。菜地里绿蓁蓁的，高的大蒜，矮的白菜，还有一畦畦贴着地面的菠菜，经过一场春雨的淋洒，叶子显得格外鲜嫩。姑娘在菜地里栽种着菜苗，身上穿一件红色的碎花罩衣，正成了万绿丛中一点红了。

　　不远处，同学们三三两两从牛栏那边赶过来。

　　我正要挑起担子离开，姑娘冲我“哎”了一声，见我没有反应，又荷着锄头走过来对我说：“你一个学生娃子，挑不起可以少挑一点嘛，这么重的担子会把身体压垮的。”

　　姑娘一边说着，一边用锄头把牛粪从粪箕里扒拉了一些下来。

　　我急忙说：“不行不行，这是肥料，不能浪费。”

　　“你放心，不会浪费的，我这儿有粪箕，一会就帮你提过去。”

　　……我心里一片感激，嘴上却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姑娘的关心就像自己的亲人一般，朴实真挚，体贴入微，让我的心田莫名滋润。分开的时候，趁姑娘不注意，我偷偷瞥了她一眼，她的脸上浮现着两朵红云，既灿烂，又迷人，就像山垇里刚刚绽放的一树桃花。

　　大概是姑娘把我在菜地摔跤的事情告诉了阿荣，后来我再挑担子，重量明显减轻了许多。

　　傍晚收工以后，我去村口的小溪边洗鞋子，不料姑娘也在这儿洗衣服。我低着头用稻草擦鞋子，姑娘把鞋刷递给我，侧脸看了看我，似乎有话要说，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上午，我们回学校去了，从此后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姑娘。原以为萍水相逢的故事到此就结束了，却没想到多年以后又有了下文。

　　今年三月，阿荣乔迁新居，把家从以前的山旯旮搬到了县城。一帮高中同学一起去贺喜。席间，阿荣突然一本正经地说对不起我，由于他的隐瞒让我错失了一份爱情。我一脸疑惑，后来听了阿荣的叙述，方才恍然大悟。

　　原来自从那天在菜地相遇以后，姑娘对我暗生情愫，三番五次央求阿荣向我递话。阿荣因为担心早恋会影响我的学习，从来也没对我透露半点风声。

　　我问阿荣：“姑娘和我素昧平生，仅仅在菜地见了一面就对我产生好感，这似乎有点不可思议。”

　　阿荣解释说：“其实她对你的情况多少了解一些，因为她的妹妹在我们学校读初中，她通过妹妹打听到你为人正直善良，学习不错，喜欢写作……她呢，因为母亲身体不好，家里人多，又没有劳动力，所以读完小学就辍学了，但其实她是个聪慧上进的人，喜欢跟有文化的人打交道。你一表人才，又乐于助人，哪个女孩子见了会不喜欢呢？！”

　　分别之际，阿荣告诉我姑娘后来嫁给了一个首饰商人，她爱人对她很好，店面交由她打理，因为诚信经用，价格公道，生意特别红火……

　　回想往事，心里不免有些嘘唏，姑娘曾经暗恋我一场，我却至今连她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也不必去打听了，就让她以美丽、质朴、温婉、善良的形象珍藏在我青春的记忆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