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年前,在老家绍兴迎接解放的经历,永远留在我的心中。
我的老家,一个典型的江南水乡。1949年,我九岁时,家乡还是国民党统治的“国统区”。那年4月22日,华东野战军百万雄师过长江, 第二天,解放军迅速占领了国民党的首都南京。从此,江南的形势出现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江浙一带的国民党军队兵败如山倒,他们一面急急后退,一面散布各种流言蜚语,说什么共产党来了,要实行“共产共妻”,弄得村里的老百姓人心惶惶,对共产党抱着一种恐惧心理。
5月7日那天下午,村里的广场准备演出杂技——走钢丝。广场地方不大,却是我们村里的活动中心,听说杂技团来村里演出,当时就是全村的大型活动了。吃完中饭,大人们都放下手中的农活,拿起家里吃饭用的长条凳,争先恐后到广场,去占领一个有利位置。我们几个在村里私塾读书的小伙伴,则像过年一样高兴,得到私塾王先生的特许后,一溜烟的跑出教室,在大人们的空隙中左穿右行,一边看表演,一边玩耍。正当大家看得热闹时,不知是谁突然大声叫了起来:“解放军进村了!”一句话,犹如一声晴天霹雳,整个广场像开了锅的饺子,一下子乱起来了,大人们纷纷抱起凳子离开广场,往家奔跑,而我们几个孩子,也急急赶回学堂——一个祭祖宗用的旧庙。一回到庙里,王先生神情紧张的向我们宣布:“解放军来了,你们赶紧回家吧,恐怕共产党不会同意我再办私塾了,以后怎么读书再说吧!”于是,我们一个个背起从家里带来的小桌子,肩上挂着书包,急冲冲跑回家。刚进家门,母亲把大门一关,神情严肃的说,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千万不要再出去乱跑了。
第二天,整个村子静悄悄,许多家里关起大门,在家里静观解放军的动静,有些胆子大一点的年轻人虽然出门转转,但没有勇气到新政府的院里去。胆子最大的,要数我的一个远房堂哥,他的大名叫智永,读过几年私塾,平时经常帮助人们代写书信,被村里人尊称为永先生,他终生未婚,也没有田产,自称是村里的无产阶级,当别人不敢接近解放军和南下干部时,他几次主动进入新政府大院,成为村里的新闻人物。那几天,是堂哥最受尊敬的日子,村里人三三五五的跑到堂哥这里来打听消息,他露出一副得意的脸色,向人们透露他获得的第一手新闻:5月7日下午,来解放我们村只有三位解放军和两位南下干部,没有什么战斗行动,就把村公所的国民党政府人员赶跑了。当天傍晚,村公所负责做饭的伙夫,为了慰问远道而来的解放军和南下干部,用地里新摘的蔬菜和河里捞上来的鱼虾,做了几个普通的菜,结果一端上桌子,就被解放军批评了一顿:“我们是共产党的干部,不是国民党,你们老百姓生活困难,我们是与你们同甘共苦的,你把这几个菜拿下去,给我们做点馒头、大饼,再来点大葱、咸菜就可以了。”伙夫一再跟他们解释,我们绍兴是鱼米之乡,平时老百姓家也是鱼虾不断,现在这顿饭,就是我们村里老百姓的家常便饭。说了半天,解放军和南下干部还是坚持不吃鱼虾。村里人听了,个个竖起大拇指,此前国民党散布的谣言,自然烟消云散。时间一长,村里的老百姓对解放军的恐惧感慢慢消失了,南下干部趁热打铁,经过调查摸底,选了几个苦大仇深的贫雇农,成立了贫下中农协会,建立起民兵大队,一个月后,斗地主、分田地的土改运动轰轰烈烈的开展起来了。
发土地证的那天,村里广场搭起了大台子,台子两边挂起各色彩旗,锣鼓声此起彼伏,不一会,南下干部宣布大会开始,贫协主席主持发证,他喊一个名字,台下的贫下中农就跑上台去,从南下干部手里接过印有毛主席头像的土地证,朝台上的毛主席像鞠一躬,再对台下鞠一躬,高高兴兴的回家。喊到我家的名字时,我一时紧张,不敢上台,我六岁的弟弟蹬蹬蹬跑到台前,旁边的大人一把将他抱上台去,他一点也不紧张,拿到土地证后,居然像模像样先向毛主席像一鞠躬,然后转过身来又朝台下一鞠躬,激起全场一片笑声。
斗地主分田地后,村里一片喜气洋洋。课后,老师领着我们到各处唱歌跳舞,宣传党的新政策,村里到处洋溢着我们的歌声:“解放军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民主政府爱人民,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从此,我们的农村开始了一个新时代。
75年来,老家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过去的小村已经拆迁,与附近村子一起,改造成了小城镇,前几年回家,沿途所见,实在让人惊讶:一栋栋楼房拔地而起,一家家民营企业欣欣向荣,一辆辆小车停在小区的院子里。此时此刻,我心潮澎湃,当年的三位解放军同志和两位南下干部,你们现在哪里?
(本文原载2019年“老人世界”,原标题为“70年前,我在老家迎接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