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延安插队的两万六千多名北京知青是响应领袖的“最新指示”,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

  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出身成分”挂帅的年代,接受教育与接受改造几乎为同义语。去延安的北京知青中,很多都是干部和知识分子子弟,不少家长还被关在监狱、“牛棚”中。叛徒、特务、走资派、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四顶帽子顶在他们头上,加上远近亲属被查出各种所谓“历史问题”,以及“黑五类”(地、富、反、坏、右)子女的出身,几乎所有知青都有“出身有问题”的印记。

  背着沉重的出身包袱,带着深深的自卑,知青们以虔诚的“接受教育”心态下乡的。

  到了延安,才发现农村中的干部和村民,对知青怀有的是“敬畏”的心理:一是知青是从毛主席身边来的、二是“喝过墨水”的、三是城里见过世面的。感到自卑的倒是他们。可见,在偏远的陕北农村,极“左”思潮并没在城市那样严重。

  知青在农村,不管出身如何,没有再作成分的划分,均享受与贫下中农一样的“依靠对象”的政治待遇。贫下中农成份才有资格参加的会议,所有知青都可以参加,队干部开会也要有知青代表列席。一些队干部无论大事小情,每天都要登门找知青商量。尽管知青各种复杂的家庭背景档案就在公社放着,但公社领导并没有按当地成份世代继承的惯例对待知青。作为一个整体,所有知青都是信任的对象。

  这种政治待遇,使不少知青因父母及亲属被斗、被批、被关、被整、被打而产生的阴影和内心伤痛得到平抚。“知青”一词在延安是个光荣称谓,在这里可以挺胸抬头、堂堂做人。虽然生活苦些,但心态会好得多。

  最明显的待遇就是可以参加只有“贫下中农”才有资格参加的村里各种会议。开会无疑是一种政治待遇。文革期间,提倡“大民主”,无论大事小情,都要开会。队里频繁召开会议,既有“批斗会”之类无聊的会议,也有传达上级、以及“中央文件”,甚至安排生产的会,都通知知青到会。

  对刚下乡的知青来讲,谁都不认识,什么都不知道,话也听不懂。开会时和老乡坐在一起,他们身上的跳蚤、虱子不可避免地跳到知青身上,闹得知青浑身发痒,这些害虫带到自己窑洞,难以去除。所以频繁参会,开始时觉得是一种煎熬。

  但看到不够资格参会的那些老乡的羡慕嫉妒的目光,知青无形中摈弃自卑心理,有了自尊,在农民的热心相助下,自觉适应农村落后的生活方式,安下心来。

  下乡第二年,因知青回京向周总理汇报延安艰苦生活状况,带来了中央对延安建设的大力支援,延安进入了快速发展的时期。同时,对知青发展到充分使用的时期。

  最明显的是,知青参加的各种会议增多了,县里、公社的各种会议,都要求有知青代表参加。尤其公社召集布置政治运动的会、安排生产的会,听取各村领导汇报的会,甚至推广养猪的会,一定要有知青参会。一些推广新技术的会,如中粬饲料喂猪、室外育秧,枣树嫁接等,知青更是主要参会者。而备战外语学习、消灭病虫害等学习班,则完全由知青参加,以便落实推广。

  要求各村队长参加的公社会议,一般在头一天晚上会在有线广播中发出会议通知,开会人员中会公布参会知青的名字。我就接到这种通知,参加了公社召集的会议。

  公社会议室简陋到“奇葩”:室内只有一张破旧的讲台,除了讲台后的一把椅子,全场再没有任何座椅。代替椅子的是两排摆放地上的碗口粗的圆木棍。圆木棍的树皮仍在,长约两米多,可以坐三个人。

  参会人员坐在地上的圆木棍上。双腿弯曲至胸,不可伸直,否则会碰到前面人。由于坐的是圆木,屁股接触的不是平面,所以坐一会,就会硌得屁股生疼,腿也弯曲得难受。此时也不能站起来,只好将屁股重心左右倒一下,来回侧坐着坚持参会。

  需要记录时,笔记本只能捧在手里,或放在两腿之间的地上。

  为了加强对知青的管理,北京派来一千多干部,安插到延安地、县、公社以及各生产队中。公社召集知青的会也多了。一些上级文件直接宣读,甚至“最高指示”也直接传达下来。如毛主席接见美国记者斯诺的谈话内容,知青就是直接听到传达的。

  开会是分布在几十里的各村知青们相聚的机会,否则除了赶集时偶遇,知青很难都凑在一起。开知青大会时,各村知青们早早出发,有的骑驴、有的骑车、更多的是走十几里地步行前来。来早了,先到邮电所发信、取邮件,再到供销社买生活用品。同学见面,分外亲切,有拉不完的话。这种会算出“公差”,队里记工分。它成为知青的“假日”,尽管要走好远,知青们也会积极参加。

  大会会场一般在公社大院里,准备了一些条凳,不够用,多数知青们就坐在地上的木板、砖头上。知青们在地里劳动,已经习惯了席地而坐,并不在乎坐在地上。

  如果会议开上一天,知青得到镇里唯一的小饭铺买一碗粉汤、两个金银卷(白面和玉米面做的两面馍)打发午饭。那也比在队里吃的粗粮要强一些。

  公社一些小型会议指名要我参加,会如要开几天,我就需带着玉米等原粮颗粒,开上介绍信,去国家粮站换成粮票,交给公社食堂,就可以与公社干部一道吃饭了,吃的一般都是土豆熬白菜之类极简单的饭菜,可见公社干部们的生活也很清苦。

  需开几天的会,还要自带行李。我把被褥叠起,不带枕头,把换洗备用的衣服装入枕套,当作枕头使用。然后用平时垫在炕上防潮的塑料布包住被褥,学习部队背包的捆扎法,三横压两竖,打好背包,挎包里再装一些洗漱用具、语录之类必需品,趟过延河,到公社报到。有时延河上游发水,水变浑黄,趟水后,双腿沾着泥土。一次我腿上带着干了的泥土,走进公社,引起公社北京干部老陈的好奇,拉开我的裤腿看看究竟。

  还有一次,我涉水去粮站换粮票时,延河上游下雨,水暴涨,洪水滔滔,越走越深,水高及胸,双脚探不到水底的卵石,几乎踏空,赶紧原路撤回,另寻它路,否则会被洪水冲跑,危及生命。

  有些会,和知青无关,公社也通知我参加,是去写会议材料。会后,搞出一份会议纪要,交上去才算完成任务。除了到公社,一年还要到县里开几次会。什么“积极分子代表大会”、“纪念会”“讲用会”之类。一般都需三四天。也要打背包、换粮票、带衣物、洗漱用品等。

  所以,人家问我,你一个人在村里,日子是怎么过的。我说,净出去开会了。一年到头,要开多少会,估计也有十几次吧。

  延安县领导对前来开会的知青都很和蔼。主管知青的县委李凡一副主任,在会议休息时,会走到知青中问寒问暖,关怀备至。我因此认识了她。据说她是“老三篇”中的《为人民服务》中毛主席提到的李鼎铭先生的女儿,大家对她肃然起敬。

  县里规模不大的会,会住在县招待所。所谓招待所,其实住的房间也是通铺,在一大排一米高的通铺木板上,顺序铺开自己的行李。

  到地区开上百人的大型会议,会在某一单位仓库般大房间住宿,一般数十人住在一起,都睡在地上,地上铺有厚厚的高粱、玉米秆。地铺周围都是互不相识的老乡。

  地区一级的会议,还要安排到枣园、杨家岭等处圣地旧址参观,进行革命传统教育。其实已过多次,但集体行动,不能不去。于是,代表们排着长长的队伍,在复员军人带领下,喊着“1234”的号子,浩浩荡荡,步行十几里,到旧址转一圈,又排队步行十几里、返回会场。

  有一次,在党的“七大”会址——中央大礼堂举行纪念毛主席《愚公移山》发表25周年的大会,公社还让我代表上台发言。但这个台子并不在原有的主席台上,只是在台下又搭了个平台而已。

  现在看来一些与生产没有一丝联系,走形式的会议,都是对贫穷的延安人力物力的浪费。

  知青有了北京干部管理,也未能免俗,也纳入集体参观、听报告的行动模式中。

  记得我所在的公社知青在北京干部老陈的带领下,集体步行30多里地到延安,住下后,步行十几里地到枣园去瞻仰毛主席的窑洞、又去杨家岭中央大礼堂坐在条椅上,听劳动模范杨步浩讲他与毛主席的来往轶事。

  有同学回忆那次是在延安某大仓库过的夜,为减少行军的负担,大家背的行李都很少,结果晚上睡在地上,冻得难眠。有人说只有我厉害,带了厚被子,没有受冻。其实,我是开会多了,知道延安早晚温差大,睡在冰凉地上必然会受冻。

  不管怎样,知青参与当地的会议,都是对知青的重视,知青在各级组织的关怀下得到了组织性、纪律性地培养。与过去一盘散沙般的无组织状态,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在参与大大小小的会议中,知青们陆续担任教师、会计、队长、甚至书记等职务,出席的会议更多了。

  北京知青,就在这些会议中成长起来,其中优秀者走进了庄严的人大会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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