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我上小学二年级时, 一场“除四害、讲卫生”的全民“爱国卫生运动”,在全国轰轰烈烈展开。“四害”当时是指苍蝇、蚊子、老鼠、麻雀四种危害健康的小动物,运动规模极其浩大,所有市民都要参与。

  那时,街道、单位、各家院落到处摆放着灭蝇的纱笼、学生每天上学要带蝇拍、还要把一定数量的死苍蝇装入瓶中交给老师;全市各校放了三天假,让学生们上房顶,用绑有各色布条的长竹杆朝空中的麻雀挥舞,使其不能落地,直至累死摔下;各家各戶晚饭后不让进屋,先待在院子里,关门三小时,屋内点上烟,熏死蚊子。白天在院子里斜支着一个竹笼,里面放些米粒。诱使小麻雀进去,然后碰倒支架,扣住麻雀。

  当时觉得好玩。没想到,1969年插队到延安农村后,知青又面临蚊子、苍蝇等小动物的侵害,开展了一场比“除四害”还厉害的“除六害”运动。这“六害”就是蚊子、苍蝇、虱子、跳蚤、老鼠和马蜂。它们是知青下乡首先遇到的“拦路虎”和“下马威”。

  我住的窑洞位于村里的饲养院内。窑洞是个套间,外间是队里的饲养室。我住在里窑,里外窑无门相隔,饲养员日夜在外窑给牲口准备饲料。不论寒暑日夜,窑门总是开着。窑外有驴棚、牛圈,牲口们出入都要从窑门前经过。

  牛窑与我住的窑洞并排,它只有窑洞,窑口无门无窗,地上全是屎尿。屎尿太多时,饲养员就铺上一层黄土,让牛继续拉尿。粪土堆积一尺多厚后,将其铲去。牛圈臭气熏天,成了苍蝇、蚊子的大本营,每天无数蚊蝇在这里进进出出。驴圈与我住的窑洞相对,是一排简陋的棚子。它有顶无墙,饲料槽横在外侧。驴与牛不同,一天到晚站着,前面吃,后边拉尿,粪便都拉在棚子里面。

  与窑洞隔沟相对的,是队里的羊圈。白天羊倌将羊赶到深山放牧,晚上赶回圈里。羊圈里几十只羊拉的粪蛋铺满地面。

  除了驴圈、羊圈、牛圈,隔壁住了两户人家。他们散养了几十只鸡。院子就是鸡群的操场。鸡的习性,是走哪拉哪,走着拉着,它们就款款迈进了我所在的窑洞,将鸡屎左一滩、右一滩地拉到窑里。鸡有时还直接拉到炕上。所以我们住的环境不仅每时每刻闻者屎尿的臭气,还需小心动物的粪便。

  窑洞与其说是知青的住处,不如说是苍蝇们遨游的天地。成群飞舞的蚊蝇,不断光顾我住的窑洞。这群走了那群来,“嗡翁”声此起彼伏。

  晚上苍蝇休息了,蚊子开始繁忙上岗,老鼠也纷纷跑出来。窑洞里四处是鼠洞,老鼠喜欢在夜间出来。它们上蹦下跳,弄得盆碗叮当乱响。它们咬衣物、行李、木箱,发出如锯木般刺耳的声音。甚至还会肆无忌惮地窜到灶台上觅食。

  闻着牲口的粪便、听着牛羊的叫声、伴着蚊蝇“嗡翁”的噪音、任凭老鼠乱窜,这就是我赖以生活的环境。

  不仅如此,随着社员们的出入,还会把跳蚤、虱子,带到我身上。

  虱子、跳蚤是寄生动物,它们不仅寄养在牲口身上,老乡的衣裤也是它们得以安家繁衍的场所。与老乡接触时,能四处蹦跳的跳蚤随时会跳得老高,迅速蹦到自己身上。老乡坐下歇息时,脱下衣衫,顺着衣缝,寻找着虱子和虱卵——虮子,然后用拇指的指甲对压,将其一一挤碎,弹在地上。

  下乡不久,我浑身瘙痒,发现衣裤已经成为虱子的居所。不仅虱子密密麻麻窝藏在便于生存的衣缝里、它们排下的虱卵——白色虮子,也整齐排列在衣裤的线缝处,静静地等待破茧而生。

  最难防范的是跳蚤,它芝麻大小的黑色躯体上长着两只细长的后腿,那后腿发力一蹬,竟能纵身跳到一尺多高。它既难发现,更无法捉住。让跳蚤咬一口还会疼得钻心,晚上跳蚤的疯狂攻击会让我彻夜难眠。

  这样的环境实在无法忍受,虫鼠们在向我们挑战,欺辱我们的无能为力。

  我们先向蚊蝇宣战。

  老乡到山里给我们砍来数尺高的绿色灌木艾草,背来后,连枝带叶,将其编成拳头粗、五六米长的长辨,挂在窑里。晚上点燃后,其味如同蚊香,烟雾腾腾,弥漫全窑。烟味过于浓烈,不要说蚊蝇,就连人也受不了,蚊蝇自然不见踪影。艾草燃尽后,烟味在窑内可保持数日不散。久而久之,来窑串门的蚊蝇就少多了。

  对不时踱步到窑内,骄傲地光顾巡视,难以轰走的鸡,老乡教我对付办法,就是采取“打一儆百”的方针。猛打其中一只,所有鸡都会惊跑,一时就都不敢来了。于是我见鸡进了屋,就将鞋朝鸡砸去。吓得鸡们嘎嘎乱叫,扑腾腾飞速离去。受了惊吓,鸡就不敢轻易进窑了。但鸡的记性极差,不一会,又慢慢溜达进来,需要不断驱赶。我不在时,阴凉的窑洞仍是鸡喜欢光顾的胜地。

  为出气,队友曾捉住一只进窑的鸡,将鸡头使劲拧了多个360度,生生将鸡脖扭断。不料刚一放手,断脖鸡竟在窑里跌跌撞撞高飞了起来,十分吓人。飞了一阵才掉下来。我们将其藏在灶台的小锅下。

  隔壁富农婆姨连续几天寻找丢失的鸡。到处询问,我们装聋作哑。毫无结果后,富农婆只得默默将鸡关在鸡窝里,不再肆意散放了。

  几天后,想起这只鸡。我挪开锅,奇怪的是,只见一堆鸡毛完好无损的在灶坑里原样放着,里面鸡骨也完好无损地在鸡毛里,干干净净,只是鸡肉不翼而飞了。

  鸡肉哪去了?谁吃了?怎么吃的?怎么不露一丝痕迹?至今是谜。

  再谈挑战跳蚤和虱子。

  知青都有两种抗击蚊虫的“利器”:农药“敌敌畏”和“六六粉”。为了躲避跳蚤和蚊子的叮咬,我将勾兑了4万倍水的敌敌畏溶液喷洒在窑里四处。药水散发出呛人的药味,害虫就会被熏死。洗衣服时,我也会在水中掺放些敌敌畏溶液,衣物带上药味,虱子就难以上身了。

  难以清除的是衣裤里的虱子和它的后代虮子。虮子比芝麻粒还小,外面有硬壳包围,潜伏在长长的衣缝中。一个虱子身后往往伴随一长溜白色的虮子队伍。虮子仿佛有钩,牢牢地挂在衣缝里,摘不下,也难搓掉。对这些小东西,彻底解决的最好办法就是高温烫煮。

  虱虮喜欢存活在贴身的内衣中,享受人体的温度。只有内衣经常换洗,虱子就存活不下去。所以,勤换内衣是消灭虱子的根本办法。换下内衣裤时,必须将其煮烫。晚上,我点起灶火,水烧开后,将衣物泡入沸水盆中,盖上,焖起衣物,将虱虮烫死。即使这样,也有烫不死的时候,将衣物直接放在锅内煮,才是根本消灭虱虮的最佳办法。

  跳蚤乱蹦,很难发现。但咬起人来不仅疼如针扎,皮肤还会红肿、化脓。为了抗击这种看不见的小害虫,我在褥单下撒上一层六六粉,六六粉有呛人的气味,跳蚤难以承受,就不会跳上身。睡在褥单上,翻身时,六六粉从褥单的缝隙间冒出来,将粉红色的药粉直接沾到皮肤上。由于采取全裸睡觉的方法,跳蚤和虱子也无法在身上留存。

  对夜间跑出来祸害我的老鼠,我在窑内四角、炕边撒上大量的六六粉,老鼠吃了也会被毒死。后来采取当年除四害运动时学会的罩麻雀的办法,支起脸盆扣老鼠,杀一儆百,让老鼠吓得不敢再来放肆了。

  与老乡成天接触,他们身上的虱子跳蚤免不了随时会窜到我们身上。我们注意与老乡不要靠得过近,尽量不让虱、蚤上身,但防不胜防,杜绝不了。

  最厉害的不是以上小动物,而是老乡称作“蜂儿”的东西。

  蜂儿像北京的马蜂,但比北京的马蜂个头更大,有人说那不是马蜂,是附着在牛身上的牛虻。自小读过《牛虻》一书,但谁也没见过真的牛虻。

  在山里劳动时,如果锄头触碰了草丛中的蜂窝,那可不得了。群蜂会倾巢而出,铺天盖地般向你扑来。人们来不及反应,就被群蜂包围。它们会落在你脸上、头上、身上,密密麻麻包住你,将屁股上的毒刺深深插入皮肤里,让你猝不及防。而后皮肤立刻肿得老大,脸会恐怖地大一倍,双眼肿得仅成一条缝。蜂毒随血液流向体内,让人全身中毒,不治而亡。

  牛棚在我的住所附近,蜂儿嗡嗡地一天到晚在头顶旋绕。不知何时,它们竟在我们住的窑门上面的窗棂上筑了一个大蜂窝。

  每天进出的人很多,谁也没注意蜂窝何时构筑在了上面。

  门窗是堵住窑洞口的木制整体构件。人们频繁进出,门槛不断踩踏,门窗会发生颤动,这样就惊动了窗棂的蜂窝。

  一天早上,我刚迈出门,一只大蜂向我飞来。它绕过头顶,落在我左眼的上眼皮,狠狠地将毒针刺进了眼皮。疼痛的瞬间,眼皮迅速肿起,立刻遮住了眼球。

  队长老艾看到了,立马在附近草丛中找到细小的艾草苗。拔下后,他在手中使劲揉搓,将其揉成湿乎乎的叶沫儿,把它糊到我的左眼上。不一会儿,红肿消褪,眼睛也睁开了。

  老乡说幸好只被一只蜂蜇了,如果被一群蜂蜇了,就很危险,甚至危及生命。

  不久,艾队长在锄地时,惊动了草丛中的蜂窝。群蜂一轰而起,猝不及防,蛰得他脸部肿得又大又紫,极其吓人。毒性太深,他给我使用过的“艾叶治疗法”,也失去了作用。

  蜂窝在窑门上面,人进出难以回避。这个蜂巢必须清除。

  队友小杨决心搞掉那硕大的蜂巢。

  白天,随着温度升高,群蜂出去觅食,蜂巢空了。

  小杨戴上我插队带来的玻璃风镜,将头用过冬的皮帽裹住,穿上厚衣,戴上口罩手套。裹严后,找来木梯,搭在门上,携一瓢开水,登上去后,将蜂巢先浇上开水,烫死里面的幼蜂。再将蜂巢摘下,彻底毁掉。

  看似处理了祸源,解决了問题,其实不然。

  不久群蜂纷纷飞回来。它们找不到自己的家,绕着窑门飞舞盘旋,四处寻找,我和老乡都躲得远远的,不敢靠近。在门窗上的盘旋的蜂儿找不到蜂窝,久久不离,却无法落下,最后悻悻四散而去。

  但有时还会有零星的蜂儿飞回来,在窑门前绕飞。我们出入须格外小心,闲人也不敢进门了。

  结束了插队生活,也彻底告别了“六害”。 伟人说过: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经过与六害的斗争,我觉得:“除六害”的经历,也“其乐无穷”,至今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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