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小鱼,像草鱼的幼苗,头略尖,身子滚圆,背微青,肚子银白发亮,小的筷子粗细,大的也只有成人中指大小。这种鱼,生活在小河和沟渠里,徐州人叫它“呢咕丁。”从鱼市上出现的规律来看,捕捞它大约在夏秋季。我老家泰州,属里下河地区,河网密布,水产丰富,却很少见到专门捕售这一种的,都是和餐条、鳑鲏一类小鱼混杂在一起。可是,黄淮大地,河流不多,在徐州鱼市居然有清一色的呢咕丁出售,确实令人惊奇。

记得这种鱼,只能和其他小鱼一起煮,或者烧。煮,就是加入水腌菜一起,煮成咸菜鱼。烧,便是红烧,通常讲的烧小杂鱼。都是家常小菜,难登大雅之堂。而徐州的做法不同,是用面糊裹了,下油锅里炸熟,然后再入水煮开,撒上葱花和香菜,能吃辣的,自然少不了放辣椒,这便是“烧毛鱼”了。不但上了饭店的餐桌,而且成为一道颇有地方特色的美味菜肴。

这些年,我也算是走南闯北,这种做法在其他地方尤其是南方,所见不多。而且,如今徐州的饭店或鱼馆,也很少见到了,可能在个别临湖的渔村或者偏远的乡村饭店还有吧,不得而知。因此,吃不着的,就显珍贵,每每想起来便非常怀念。有关“烧毛鱼”的陈年往事,止不住地在脑海里翻滚......

那时,我尚在徐州西北郊的某矿,做一名采煤工。众所周知,煤矿井下作业,潮湿、辛苦又危险,矿工们上井后,都喜欢聚到食堂,喝上二两。遇上创高产,夺竞赛,得到了嘉奖,就会去矿外的饭店庆贺一番。当时,矿南门口的铁道旁,有一家名叫“一次鲜”的小饭店。老板姓庞,三十五六岁的年纪,个头不高,挺着一个圆滚滚的肚子,走路摇摇晃晃,两只手一撇一拉地往后划。

别看他模样可笑,却能烧一手好菜,其中就有貌似招牌菜的“烧毛鱼”。满满一大盆,只要两块钱,可谓价廉物美,成为我们当年的每去必点。

按照正常的发展,我们不该有过多的交集,可是缘分这东西,委实奇妙。几年后,我调到机修工区工作,我的同事大平,竟然是他的妹夫。那时我还是单身,下了班无所事事,就经常跟着大平去他的饭店,美其名曰帮忙,其实就是去蹭吃蹭喝。我也不称他庞老板,而是喊他庞哥。慢慢熟悉了,我调皮,学着大平喊他大舅哥,他也不生气,反而一脸笑容。

然而,庞哥不在意,大平却不乐意。因为庞家就一小妹,指向太过明确。大平觉得,这不是明目张胆地和他抢媳妇吗?就追着,要捶我。一番嬉闹,饭店的气氛便活跃起来。当时大平结婚不久,他媳妇还没怀上孩子。于是,有熟悉的工友就跟着起哄,问要不要帮忙?矿工之间素来言语粗野,口无遮拦。你一言,我一语,本来还在端盘子抹桌子的大平媳妇,被一阵铺天盖地的黄话,熏得满脸通红,躲到厨房里不肯出来了。庞哥只得出来打圆场,给这一桌添个菜,给那一桌加个汤,说是免费赠送,玩笑声才渐渐平息。

等客人们走得差不多了,庞哥总要弄几个拿手菜,陪我们喝上几杯。当然,桌上肯定少不了一盆“烧毛鱼”。

遇到饭店忙的时候,我也真的会去厨房里帮厨。时间一久,自然有机会看到这道菜肴的制作过程。如何清洗与腌制、怎么调面糊和油炸、入水烹煮的要点以及放哪些调料和佐料?庞哥都耐心演示和解释给我听。然而,我那时还是毛头小伙,只记得吃,却没兴趣和功夫动手。哪怕是后来成了家,也嫌麻烦,又觉得太费油,因此一直没有亲手尝试做一次。

庞哥的饭店,红红火火,开了六七个年头。不曾想赶上道路扩建,饭店被拆,传闻和拆迁人员发生争执,最后,还动了官司。不知道输赢,只听说他就此回了城西老家。那一带在道路修好后,重新规划,建成了职工宿舍。我那几年正在南京上学,没有机会目睹这一变迁,更不知道这期间发生了什么?让庞哥没有再返回矿区,重操旧业。

毕业回矿后,路遇大平。当时,他正赶着下井。我们聊了一会,自然就谈到庞哥。他支支吾吾半天,只说了句:他已经不在了。然后,在我愣神的空挡,便行色匆匆地走了。

几年外出,矿区变化不大。在矿内外转了一圈,却油然而生一股物是人非的陌生感。想想,就连曾经的老友大平,都已仿若路人,真让人唏嘘。我来到“一次鲜”饭店的原址,这位置已成了一个公交站台。或走或停的车,忽上忽下的人,来来往往,匆匆忙忙,好似人生的转换场。恍惚间,一个一摇一晃的身影,在人群里若隐若现,又慢慢走远。让我泪眼朦胧,呆立在那里伤怀了好久。

“烧毛鱼”这道菜,并不是“一次鲜”的独有,矿区附近的饭店,时常也能见到,味道各有千秋。吃过许多,只是觉得庞哥烧的味道更适合我的味蕾。每回下馆子,只要别人不反对,我都会点一份。吃了“烧毛鱼”,总有说不出的滋味,在心头缠绕。不知道是因为庞哥,还是舍不下这份情缘,其他菜剩多少,倒也不在意,只要“烧毛鱼”没吃完,肯定要打包。可惜,后来我离开煤矿,去南方工作,就再也没有尝到过这个味道了。

几年前,退休回徐州,我专门去了矿上一趟。煤矿早已关井,原址建成了热电厂。我喊了几个仍然居住在矿区的老伙计,在工人村一家饭店聚了聚。点菜时,问有没有“烧毛鱼”?店家说太麻烦,又卖不上钱,早就不做了。

回家后,和妻子说起这事。妻子说:“实在想吃,也不难,咱自己做。”

我说:“就怕买不到呢咕丁。”

“之前还真碰到过,往后卖菜时,我留意就是了。”

果真有一天,她提回一个大塑料袋,我打开一看,正是我梦寐以求的呢咕丁。

“买了这么多?”我提在手里掂了掂,怕是有十来斤。

“我一看便宜,才四块钱一斤,就包圆了。反正你喜爱,便多买了些,做好后冻在冰箱里,啥时候想吃都行,让你吃个够!”

她说得轻巧,感人,可是真操作起来就不那么回事了。好家伙,这上千条小鱼,一条一条掐挤去内脏,再清洗干净,我们俩整整忙活了一天。不但腰酸背痛腿抽筋,而且,满屋子鱼腥味。

做“烧毛鱼”,自然是我亲自动手。根据记忆,我把庞哥当年的教法依葫芦画瓢演绎一遍:腌制、油炸,下水、烧开。当然,花椒八角料酒,葱姜蒜瓣香菜,该有的调料佐料,一应齐全。“烧毛鱼”上桌后,家人一致叫好。我不禁沾沾自喜,特意开了瓶陈年老酒,以示庆贺。只是喝着喝着,就把自己喝醉了。

这十来斤油炸好的呢咕丁,吃了半年多。有时家里来客,我也忍痛割爱整一盘“烧毛鱼”,自然都是赞不绝口。为了避免味蕾的审美疲劳,我还摸索创新了几种吃法:烧白菜,炖豆腐,烩杂辦,丸子汤等等,都可以抓上一把,也算是一鱼多吃了。

退休四年多了,我家的餐桌上,经常会出现我心中的徐州特色美食“烧毛鱼”。如今,妻子去菜市场买菜,只要碰到呢咕丁,就会买一些。只是不敢再买那么多,也是第一回包圆把她弄怕了。其实,买上三四斤,已经够我吃上好一阵子了。

这不,今天妻子又买回几斤,刚刚清理干净,就着满手鱼腥味,敲了这一篇小文。不知道有多少朋友,认可这道美食?有志同道合者,想吃,去饭店又吃不着的话,倒可以来我家。我给您烧一盘尝尝,保准让您直呼过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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