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数不清的花儿赶着趟地盛开。走在小区里,满视野的青春、活力和欢愉。微风吹拂,午后的草坪静谧、温暖。我轻轻地拨楞着脚边的紫花地丁,突然想起父亲与菜花有关的事情。

  那是个清贫的岁月,吃穿要靠票证供应。冬储白菜,腌制萝卜干,是豫东家家户户的蔬菜标配。俗话说,小雪腌菜,大雪腌肉。肉票本来就不够吃,那就只能多腌蔬菜。选个周末好天,父亲买回家一篮子红萝卜和青萝卜,食堂的厨师刘叔亲临现场指导,把萝卜切成两寸条状,放盐在大盆揉搓一会,去水,然后端到金库的二楼平台晾晒。

  水泥平台铺上竹帘子,整齐摆放着红红绿绿的萝卜条,经阳光的眷顾,洁白脆爽的萝卜,变成了蔫儿吧唧的米白色萝卜干。下午捡拾回家,父亲按刘叔教的方法,盐,大料,酱油,白酒,白糖和辣椒面,按比例搅拌,装入坛中,半个多月就能吃了。早晨的玉米糁子稀饭,大馍,配萝卜干,想起来满满的怀念。当然,切碎的萝卜干要多放些麻油才好吃。

  父亲腌咸菜,我也忙得不亦乐乎。父亲嫌我添乱,会挑一个饱满、匀称的大红萝卜递给我:“自个儿洗干净,等会我教你做花。”我领了旨意,仔仔细细地洗干净萝卜。父亲在腌制好的萝卜坛盖子边浇上水做好密封,把坛子抱到大桌子靠里的位置,并叮嘱我不能乱动。

  我急不可耐地催促父亲,父亲让我拿来一个搪瓷盘子,接少许水,他在萝卜腰部削去二指大小的薄皮,让萝卜卧在盘子里。我说:“花呢?”父亲说:“等待。”

  我听父亲的话,每天放学回家就给萝卜添点水,把萝卜盘子放到阴凉处,晚上父亲又把萝卜盘子端到灶台上。过去烧蜂窝煤炉子,每天四块煤,上面坐个水壶温着水,灶台上暖暖和和的,萝卜就能在我的期盼里早点发芽。

  每天我回家的第一件事,除了找吃食,就是看萝卜。在我的殷殷期盼里,第四天中午,三个白中泛红胖乎乎的萝卜芽探头探脑地出来了。接着三个芽芽一发不可收拾,两天功夫就长成了寸把长的翠绿小叶儿。在初冬的寒意里,我的不足八平米的小屋书桌上,阳光铺满桌面,红茎碧叶儿的萝卜带给我满满地惊喜,让我的小屋充满了生机。

  十多天后,萝卜叶儿迎着阳光翘首向上生长。这时候父亲把快吃完的大白菜芯,剥得还剩七八个小叶片,把根部削成圆锥状,然后在红萝卜的腹部挖一个圆洞,把白菜芯放进去,加少许水,一盆萝卜白菜盆栽完美呈现。鹅黄色的白菜芯,在红萝卜的滋养下,渐渐地变成嫩绿色,小叶片儿尽情地舒展,像一朵喇叭花在红色的舞台上歌唱。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的母亲在汽车配件商店上班,工资微薄。我的父亲在银行工作,但靠父亲每月四十八块钱的工资养家,日子也是捉襟见肘。我的姥爷在食品站当会计,趁工作之便托人换全国粮票,送给我父亲,以填补每个月的亏空。老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我们家仨孩子吃饭,多亏了我的姥爷和我的父母亲,他们省吃俭用,把我们仨养得肥肥壮壮。

  我的母亲五十多岁患了脑梗。神经内科的王主任告诉我,你母亲是桥脑梗塞,这是情感梗塞区,以后你母亲性格可能会有很大的改变,家人要有思想准备啊。我学给父亲听,父亲说,她是病人,我们都要理解她,迁就她。果不其然,我的母亲,本就霸道的母亲,又加上一侧肢体偏瘫,头疼头晕,更是变本加厉,时常烦躁不安,焦虑、抑郁、多疑。父亲没有嫌弃她,天天牵着她的手,在楼下踱步。

  我家住一楼,因为有地下室,就算是一楼半。父亲搬来椅子让母亲坐旁边,他把窗下的一片土地开垦出来,撒上菜籽,从厨房接水管浇水,绿油油的叶菜,鲜嫩喜人。母亲口齿不清地嘟囔着,静静地看着父亲在青苗间劳作,情绪稳定下来。早春时节,黄色的菜花,摇曳生姿,小蜜蜂嗡嗡飞翔,流连忘返。母亲也渐渐地接受现实,配合康复锻炼。

  我的母亲比我父亲小了六岁,没有患脑梗的时候,母亲也是得理不饶人,她觉得我父亲比她年龄大,应该包容她。父亲向我诉苦,我对父亲说:“您和我妈,就是秀才遇到兵。”父亲苦笑着说:“你妈人不坏,就是嘴巴凶。几十年夫妻了,忍忍就过来了。”父亲的话,让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母亲脑梗后,父亲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每天挤好牙膏把牙刷递到我母亲手里。为了我母亲放脚,父亲在沙发下面用小锤子钉上宽木条。因脑梗吃饭呛咳,父亲坐在旁边,一小勺一小勺地喂,茶几上还放着温水,随时给我母亲喂水。母亲走路不稳,家里卧室的墙上,卫生间的墙上都安装了扶手,防止母亲跌倒。

  家里的阳台上,父亲种了十多盆花。有一棵燕子掌,主杆比我的手腕还粗,蓬勃的树冠有米把高,胖墩墩的叶片,密密丛丛地挤在一起,再冷的冬天它依然是油亮翠绿,生机勃勃。为了照顾我的母亲,父亲忍痛割爱,把他的花花草草都送给了邻居。

  父亲曾对我说:“过日子琐碎,吃喝拉撒,洗洗涮涮,还有想不到的烦心事,你就会觉得生活没意思。可是,如果你心存希望,心怀感激,凡事想开点,那平淡的日子也会有花开,苦中有甜。”父亲的话,我信。一年又一年,我长大了,我变老了,我也更加相信父亲,理解父亲的苦衷,懂得父亲的不易。

  节气已过春分,小区里高大的紫玉兰像一束束燃烧的火炬,热烈奔放。低矮些的红山茶一树繁花,如火如荼。边边角角的土地上成片的婆婆纳,似天上撒落的小星星,阳光下闪烁着蓝盈盈的光彩。争奇斗妍的花儿在春天里把自己装扮得美丽无比。可在我的心里,最美的还是那冬天里我的小书桌上的萝卜白菜花。

  时间飞快,父亲走了百天了。每每想起父亲,我仍然会红了眼睛。在生活的点点滴滴中,耳濡目染,是父亲让我学会了“热爱”,“责任”和“美好”。父亲没有留给我金山银山,但父亲留给我的财富,却在我的心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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