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当时坐在了地方法院第一法庭的旁听席上。

  这是一件杀人案的公审庭,石田审判长即将宣布审判结果。蓬头散发的西垣纯夫站在被告席上,从旁听席这边看不见他的脸,不过我想,他的脸一定和以前一样苍白无血色。

  我环顾四周,旁听席上约有50人,西垣的小姨子真田素惠子也在场。素惠子是其妻富子的妹妹,富子即本案的被害人。此外矢岛贤三和宇山信一郎也来了,前者是西垣以前的上司,后者为富子的父亲。

  我是一家二流报社的分社记者,专跑犯罪新闻,警察局、地检署和法院等司法机构是我最常去的地方。这家报纸是地方性的,因此面向日本海的东北某县政府所在地就成了我的工作岗位。

  我已经年过30,却仍保持单身,并不是我特别讨厌女人,而是我觉得“结婚”这种仪式实在麻烦透顶,所以至今未娶。分社长和记者同仁对我的评价都不太好。“缺乏协调性”——学校的通讯录上或许会这么写。我之所以当记者,不是对高人一等的大众传播事业有什么憧憬,只是不想一辈子做违背自己的事,我希望竭尽所能去追求属于自己的生活。

  石田审判长宣布开庭。这位法官身材臃肿肥胖,脸孔浑圆,就像中秋时的月亮,但他的声音异常高亢尖锐,和他的容貌颇不相配。

  酒卷检察官则侧着半身坐在检察官席上。据说他是地检署内最厉害的人物,但我认为他是个爱装腔作势的权力主义者。他一向视我为眼中钉。

  坐在辩护人席上的是身穿浅褐色洋装的松浦千绘律师。她今年35岁,不过外表看来只有三十二、三岁,脸上似乎脂粉未施,头发往后绾起,这使她那张洋溢着智慧的面孔显得格外醒目。

  “现在宣布判决。被告上前——”

  石田审判长高亢的声音听来十分刺耳。

  跛脚的西垣被法警扶着,蹒跚地走向前。

  “宣判!判被告西垣纯夫……” 

  这件杀人案的开端非常离奇古怪。案子是在半年前,也就是去年年底发生的。最近几年都是暖冬,但到了岁暮时分仍然相当冷,雪还是照常下,市内交通壅塞不堪。

  12月17日深夜2点半后,中央警察局接到了住在市内板仓区的建设公司职员西垣纯夫打来的报案电话,说其妻遇害身亡。

  接电话的是边见武四郎巡查,他是搜查科的刑警,从东京一所私立大学毕业后,就到本县来当警察,是个与众不同的怪人。

  “遇害身亡?是怎样的情形?”

  “被勒住了脖子……”

  “是劫匪干的吗?”

  “不是,好像是我在作梦时将她勒死了……”

  西垣说出很不寻常的话来。边见及其他警察急忙赶往西垣的家,将他以现行犯逮捕。不,或许应该说“自首后将之逮捕”比较适切,因为他说“好像是我将她勒死”。

  37岁的西垣有吸食毒品的前科,而且是惯犯。8年前,当他还是出租车司机时,就已经是个慢性中毒患者了。

  他每天都为幻视、幻听和被害妄想所苦。夏季的某一天,他突然出手勒住正在熟睡的妻子多美子(27岁)的颈部。多美子因大声叫嚷而逃过一劫,他则遭到逮捕并进行了精神鉴定。医生诊断结果,认为他是因重度毒品中毒而导致严重的被害妄想症,犯案时处于精神丧失状态。因此,地检署以其无行为能力而予以不起诉处分。

  西垣重获自由之身后,与多美子离了婚,并进入一家疗养院戒毒。他的苦心没有白费,3年后他终于戒掉毒瘾。出院后3个月,他就和小他2岁的疗养院护士富子步入了结婚礼堂。

  他在上田建设公司谋得了一个职位,担任卡车司机。他发愤图强,颇得上司矢岛贤三的奖识,夫妻生活也很美满甜蜜,一切都极称心如意,直到去年9月发生了一件交通事故……

  事故发生在9月26日,西垣驾着卡车在公路上行驶时,与一辆越过中线而来的轿车迎面相撞。出事的原因是轿车驾驶人打瞌睡,并非西垣的过失。这次车祸造成对方死亡,西垣则身受重伤,左腿骨折,必须住院3个月。

  由于他是因公受伤,当然适用劳工灾害补偿保险,但医生说他即使痊愈也会因左脚无法伸直而造成行走困难,公司方面衡量了一下,最后通知他,说要付给他200万日元的遣散费,条件是请他离职。

  他犹豫不决,出院后仍为此事感到苦恼万分。窘迫的生活使他渴望得到那200万元,但他一旦离职,恐怕就再也找不到工作了。一个跛着左脚、拄着拐杖走路的中年男子怎能轻易找到工作呢?

  富子希望他继续留在上田公司,请公司方面安排一些瘸子也能做的事给他。西垣知道这也是一个办法,但他仍对那200万元恋恋不舍。

  公司方面要他两者择一,并且订下了期限。到了期限的前一天,他仍不能做出抉择,因而焦虑不安,夜夜无法成眠。

  西垣说,正当他迷迷糊糊快入睡时,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个似曾相识的大汉突然扑向他,他拚命抵抗。大汉以手勒其颈部,他也还以颜色,使尽浑身力气紧勒对方的脖子不放,虽是作梦,却有温温的触感,其间还仿彿听到了女人闷哼的声音。

  他终于获胜,对方已经断气了。他还很清楚地听到喉节碎裂的声音。

  ——死掉最好!以后再也不会被这家伙纠缠了。

  想到这里,他醒了过来,发觉自己是在家里的被窝中,妻子富子躺在旁边,他的双手正紧紧勒住富子的脖子。他呆望着这幕情景心想:富子死了,是谁杀死她的?

  ——也许是我杀的!

  他想松手,却感觉十指僵硬,松也松不开,好不容易才将手指一根一根扳开。妻子颈部留着紫黑色的勒痕,鲜血正从鼻孔流出来。

  ——我真的杀了富子吗……

  西垣看着自己的双手,十指依然僵硬,而且正在微微发抖。他只能望着两手发呆。


  2

  案情是很明显的。

  西垣的精神状态极端不稳定,他显然是因为做了一个噩梦,误把睡在身边的妻子富子当作梦中的袭击者而勒死了她。当时富子已怀有5个月的身孕。

  这种事,他8年前就做过一次。那时他因被害妄想症而勒住前妻的脖子,虽未闹出人命,而且又因长期吸食毒品导致心神丧失而获不起诉,但……

  中央警察局将他以杀人现行犯逮捕后,循一般办案程序送交地检署。地检署慎重考虑后,决定对他进行精神鉴定,其结果是“无精神障碍”。

  也就是说,当时他虽呈极度的神经紧张状态并有轻度的毒品中毒后遗症,但并未达到心神丧失阶段。另外他对梦中的情景都还记得一清二楚,因此医生断定他当时是有意识的。

  地检署根据这份鉴定报告将西垣以杀人罪起诉,这是今年年初的事。

  我对此案产生兴趣,是因为“噩梦中的杀人”具有强烈的特异性。在西垣自首到被起诉这段期间,我对他进行了采访调查。

  西垣出生于一个紧邻县府所在地的农村,从当地的中学毕业后,以集体就业的方式至东京谋生,在家电工厂待了3年,又到运输公司当整修工人,最后当了司机,不久就染上吸食毒品的恶习。他是受其他司机引诱,出于好奇心才开始吸毒的。

  那时他在闹区一家酒吧里认识了女侍多美子,两人先同居后结婚,并未生育子女。

  他的毒品中毒症状愈来愈严重,终致无法再开车,全靠多美子每天出去打零工赚的钱以及支领生活补助金来过日子。

  事件就是发生在这种状况之下,他突然因被害妄想而勒住多美子的脖子。发生了这种事,多美子弃他而去是理所当然的。不管是不是被害妄想,睡觉时被丈夫无缘无故勒住脖子,差点丢掉性命,这种事岂可忍受?西垣也知道这是自己的错,他深切反省,决心戒掉此恶习。

  西垣回到故乡。他的双亲都已亡故,但还有个嫁到市区内一家自行车店老板的姐姐。在姐姐的帮助下,他住进了县南区的一所疗养院。整整3年,他吃了不少苦头,但都咬紧牙关忍耐过去。

  富子是这家疗养院的护士,她尽心尽力照顾拚命挣扎想重新做人的西垣。一段时间后,同情变成了爱,将他们结合在一起。西垣出院后3个月,两人就正式结为连理。西垣是再婚,富子则是首次嫁人。

  西垣再去找工作,结果被上田建设公司录用为货车司机。他能找到工作,得力于富子。富子是县北区一位虔诚牧师的女儿,学生时代曾参加社会服务活动,因而立志当护士。她在当义工时认识了矢岛贤三,矢岛后来当了上田公司的常务董事。上田公司是县数一数二的大建设公司,矢岛就是董事长上田卓的女婿。

  富子去求矢岛,于是西垣便进入上田公司就职。车祸发生后,矢岛曾极力为他争取劳工灾害保险的适用。西垣本来穷得只能请公设辩护律师,矢岛也出钱出力,帮他请到了名噪一时的优秀女律师松浦千绘,可能花了不少费用。

  富子死后,她的家人受到很大的打击。父亲宇山信一郎牧师病倒在床,妹妹真田素惠子因刺激过大,肚里的第二胎竟然流产了。素惠子丈夫叫真田辰夫,是当地一位大财主的独子,在县府所在地的一所女子教会大学担任英文讲师。

  我现在还清清楚楚记得当时去采访宇山牧师和素惠子的情形。

  宇山牧师的家位于县北区的市郊,我是在年关将近时去拜访的,路上大雪纷飞,狂风将地上的雪块卷上空中,变成冰片向我袭来。

  宇山牧师信仰虔诚,人格高尚,声誉极佳。我曾在县府所在地向一位同教派的牧师问起他,结果那位牧师说道:

  “他完全遵照上帝的旨意在做事,大公至正,毫无私心,高风亮节,如神似圣。不幸的是,去年他的夫人因乳癌过世,今年女儿又惨遭杀身之祸,真是可悲可怜……”

  高高瘦瘦的宇山牧师请我到客厅。他满头白发,慈眉善目,胸前的十字架闪着光芒。

  “小女也真不幸,居然连腹中胎儿也一起丧命,或许这都是天意吧……”

  他的眼睛很湿润。依我看,要让他不再流泪恐怕还要一段很长的日子。

  “富子是否投保过?”

  对于我这个不礼貌的询问,他老实回答道:

  “她要出嫁时,我老婆曾劝她投保,后来不知有没有投。我想即使有投保,保险金大概也不多。”

  “富子也信教吗?”

  我说完立刻后悔这样问道。

  “是的,她是个虔诚的基督徒,非常重视伦理道德,就连我这个从事圣职工作的父亲都觉得她太过讲究了。她也时常向妹妹说教。”

  “伦理道德?”

  “嗯,尤其是关于男女之间的伦理,她极度敏感,简直到了病态的程度。像是电视剧中演的男女乱搞关系!用现在的话说,叫什么?”

  “是说外遇吗?”

  “对了,就是外遇。她每次看到电视剧演出那种情节,就立刻把电视机关掉。”

  我有一种快窒息的感觉。如果这种女人在我身边待上一天,我一定会窒息而死。

  “你会认为她嫁错了人吗?”

  这也是个极其不礼貌的问题,就算是新闻记者,也没有漠视被害者遗族心情而出口伤人的权利,但他仍旧亲切和蔼地回答:

  “我不能说我没有这种想法,但我并未责怪西垣君。”

“西垣辩称是因作梦产生自卫意识才勒死富子的。你相信他的话吗?”

这也是个残酷的质问。

  “我相信。富子婚前曾带他来见我,我们深入交谈过。那时他淡淡地说,他觉得毒品中毒很可怕,但要戒除也很困难。我能感到他有无比的诚意,对富子也是真心相待,因此我愿意相信他。”

  宇山牧师自始至终都说相信西垣。


  3

  第二天,我去访问真田素惠子。真田家位于古城遗址附近,那里有一处幽静的住宅区,是市内地价最高的区域。

  素惠子长得眉清目秀,如果将单纯和姿色相比,显然远胜其姐;但若论“女人味”,则富子犹胜一筹。虽然我只看过富子的相片,却能感觉到她有一种贤慧优雅的女性气质,这是貌美如花的素惠子所比不上的。当然以五官来说,姐妹俩倒是有点相像。

  “没什么好说的,你请回吧!”

  她的态度冷淡至极,一开始就拒我于千里之外。

  “我只问一个问题。你对西垣有怎样的看法?”

“我恨他!他不但杀了我姐姐腹中的胎儿,连我的孩子也一起杀了。我希望他被判死刑!”

  激烈的言词从她的红唇中吐露出来,

  “我姐姐选错了对象!西垣那畜生,简直禽兽不如!他以前在东京不也曾勒过前妻的脖子吗?任由这种禽兽逍遥法外,危害社会,这是警方的责任!检方也难辞其咎!甚至是整个国家的责任!”

  素惠子说完后,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我没办法,正想打道回府时,一名戴眼镜的男士从后门那边快步走过来。他身高大概有1米85,我想他可能就是素惠子丈夫真田辰夫。

  “内人刚才很激动,得罪之处,请原谅……”

  辰夫身材高大,但好像很神经质:他的双颊肌肉正在颤抖。“算了,不必介意,我又不是在做什么清高伟大的事。”

  我说道。

  辰夫终于面露微笑道:

  “这个事件也让我大受打击……我是说,胎儿流产的事情……”

  他说着,低头望着地面。

 

  3天之后的上午10点45分,我走进县府大楼六楼县警总局的记者室。这天我一大早就去中央警察局和火车站附近走动,想找些新闻题材,无奈找不到,只好到这里来。

  报社的采访主任——我称他为“狱囚首领”——正在向一些新人说教。他是个讲求体制的人,但非常精明干练,全身都充满了记者味。

  担任打杂工作的小姐过来向我说,松浦律师打电话来找过我。

  姓松浦的律师?那一定是目前最著名的美丽女律师松浦千绘了。我大喜之下,忙打电话给她。

  “我想和你见面谈谈,不用花多少时间的……”

  美艳的女律师说道。

  我立刻赶往她那间位于地方法院和地检署之间的律师事务所。比起在记者室内边喝茶边呆望“狱囚首领”的脸,去和美丽女律师交谈要快乐多了。当然那时我还不知她要和我谈些什么……

  她的事务所在一幢大厦的5楼,可以俯瞰护城河和古城遗迹。

  “你认为西垣的话可信吗?”

  松浦律师一开口就这么问。这正是我问过宇山牧师和真田素惠子的问题。

  “老实说,我也不清楚。为了知道答案,我曾试着调查过,但愈调查就愈糊涂……”

  “你去采访的事,我听宇山牧师说过了。他还说,你是个十分热心的记者。”

  她长得很漂亮,全身上下给人一种清纯干净的感觉,脸上好像没有化妆,白色衬衫外面是浅蓝色洋装,看来很搭配:秀发往后绾成一个发髻,使她的五官显得格外端正秀丽:她的肤色略黑,但身上洋溢着一股凛然正气。最令我开心的是,她说我是个“热心的记者”,尽管那是引述宇山牧师的话。

  “宇山牧师是个了不起的人,换作我,花一生的时间也无法修得那种心胸意境。”

  我说道。

  “西垣虽未至心神丧失的地步,但已处于心神耗弱的状态,而且他对妻子并无杀意——我打算以这两点作为基础来进行辩护。”

  “有判无罪的可能吗?”

  我边问边想像着酒卷检察官脸色大变的模样。

  实际上,检察官起诉的案子如果最后判无罪,对该检察官而言就是大失败。我见过不少这种情形,当法官宣判无罪的那一刹那,有些检察官立刻脸色惨白如死灰。不过酒卷向来慎谋能断,有十足把握时才会起诉,对于本案,他一定也是有绝对的自信之后才将西垣以杀人罪起诉的。

  “很难获判无罪,但还是有可能。对了,有件事要拜托你……”

  她以修长纤细的手指拿出一根烟,用火柴点燃,再以优美无比的姿势叼在嘴上。

  “什么事?”

  “找出他做那场噩梦的实证。”

  “噩梦的实证?”

  “不错,说得具体些,就是要请你找出那名袭击西垣的大汉。”

  “这可不容易……”

  “办不到吗?”

  她似乎在用激将法引诱我。

  “你的意思是说,你是女佩利·梅森律师,要请我扮演保罗·德瑞克来帮助你,对吗?”

(梅森律师为美国法庭推理作家E·S·贾德纳笔下的名侦探——译者注)

  佩利·梅森的律师事务所里有女秘书戴拉·史翠特及私家侦探保罗·德瑞克担任助手,但松浦的事务所里却只有一名中年男性秘书,俨然是她的保镖,但整天都无精打彩、要死不活的。

“……”

她微笑不语。

  此时我已下定决心要当她的保罗·德瑞克,原因有二:一是我对这件奇特的“噩梦杀人案”非常有兴趣;二来我很想看看酒卷检察官那张欲哭无泪的脸孔……不,这些都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松浦千绘的女性魅力吸引了我。

  “好吧,我愿意试试看……”

  “多谢你了。我会把有关西垣的消息优先提供给你,作为小小的报酬,不过你可不能任意发表。”

  “我知道。对了,在他身边可称为大汉的有哪些人?”

  “如你所知,他的岳父宇山牧师长得很高,但还不能称作大汉。称得上大汉的,只有真田辰夫一人,但他看来是个多愁善感的书生型人物。据西垣说,梦中那名男子是个像职业摔跤赛中扮演坏蛋角色的壮汉,面目狰狞、孔武有力。”

  “会不会是公司里的人?”

  “公司里没有那种人,矢岛先生也不像反派摔角选手。”

  “总之我去找找看就是了。”

  “如果你有话要问西垣,可以尽量问。”

  “OK。”

  “还有……”

  她从桌上拿起一本书,

  “这是西垣的日记本。他戒毒后,每天都写曰记,写得很简短。你参考一下,或许有帮助。”

  “对你有帮助吗?”

  她摇头笑道:

  “没有,但换个人看,说不定会有所发现……”

  她说完又露出淘气的笑容。我把西垣的日记收进我那肩挂式的百宝囊中。


  4

  我先前往上田建设公司。

  我向西垣的司机同事探听一些事。他们对西垣的印象并不坏,对他发生车祸也都甚表同情。其中有个叫髯大汉,据说毕业于一所以橄榄球队闻名的县立工业高中,以前曾在橄榄球队里担任边锋,但我详问之下,得知他和西垣毫无关联。除了此人之外,我再也找不到长得像反派摔角家的人物,但我毫不失望,因为这场比赛才刚刚开始。

  接着我要求会见上田董事长。

  上田卓年约70,不过看来仍然矍铄健康。

“西垣君的事,矢岛君向我报告过了。矢岛君十分同情他,替他办了一切劳灾保险的手续。他的脚已跛,自然不能再聘他为司机。是我指示下面给他遣散费,并要求他离职的……”

  不愧是一手创立县内数一数二建设公司的大人物,言谈之间充满自信与自负,我只有在旁静听的份,

“矢岛君还有点天真。我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所以他迟早要继承这家公司,但他到现在还不太懂人情世故……”

  上田越扯越远了。我向他要求会见矢岛。

  于是上田叫来了矢岛,自己离开,就好像双打的摔角比赛中换人上场一样。

  矢岛年约四十一二岁,身材结实,像个运动员,肤色很黑,似乎是打高尔夫球晒出来的,表情很严肃,衣着相当体面。

  “你和富子是在当义工时认识的吗?”

  “我在仙台念大学时,有位参加基督教的朋友半强迫性地邀我去当义工,于是我在回乡省亲时便去参加社会服务活动,就是这样认识富子的。那时她已将全部心力投入社会服务工作了。”

  “你大学念什么系?”

  “心理系,不过我很少去上课,都在拍电影。”

  “哦,电影?”

  “是的,那时我担任学校电影研究社的社长。”

  我对他的嗜好不感兴趣,便改变了话题:

  “听说你帮了西垣很多忙。”

  “无论如何,是我介绍他进公司的,帮人帮到底嘛!不过我没想到竟会发生那种事……”

  “出面聘请松浦律师的,也是你吗?”

  “对,我希望西垣能得到公正的审判。”

  “你这人也真怪……”

  常言道,不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然而我不信这一套,我不相信世上有所谓真正的善意,说来很悲哀,但我就是无法天真纯朴地相信别人的好意。

  他并未反驳我这句讽刺的话,但眉宇之间仍闪过一丝厌恶的表情,这点并未逃过我的眼睛。

  “要将西垣解雇一事,你的看法怎么样?”

  “我觉得他太可怜了,但既然是公司的决定,也没办法,我也是团体的一份子……”

  矢岛将董事长的裁示说成公司的决定,充份显露出工薪阶层对上司屈意承欢的奴性。

  他继续说道:

  “我会用最大的诚意去向他说明的,遣散费200万是非常优惠的待遇,已经超出公司的规定,西垣的意愿也在增强当中……”

  “但是富子反对——”

  “哦,那是妇人之见,她很聪明没错,但终究只是个女人。”

  “她希望你们怎么做?”

  “要我们公司继续雇用西垣。她说她知道西垣已不能再当司机,因此希望我们安排一份事务性的工作给他做。我回答说爱莫能助,因为西垣只有高中毕业,连记账都不会,怎么可以……”

  “如今富子已死,对你和贵公司而言都省事多了,是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你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既然如此……”

  我站起来,模仿神探可伦坡(美国电视影集制片人R·李文森及W·林克所创造的名侦探——译者注)的口气说道:

  “我就问最后一个问题:你认识的人当中,有没有一位高大壮硕、长得像反派摔角家的大汉?”

  矢岛的表情起了微妙的变化,但我无法看出那代表什么。

  “高壮的大汉?没有!”

  他以不屑的口吻答道。

 

  两天后,我开始翻阅西垣的日记。这天我比平常早回家,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加入冰块当作睡前酒。这种酒比普通酒还烈,我边喝边看日记。

  如松浦律师所说,他写得十分简短,例如下列这则:

 

  ×月×日  阴

  一早起来心情就不好,若告诉富子,怕她会操心,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上班。整天都很郁闷,开朗不起来,幸好没出车祸。听富子说辰夫得了腮腺炎,差点病死,吓了一跳,明天不去慰问一下不行。

  ×月×日  晴

  5点半准时下班,正要回家时遇见矢岛先生,他邀我到“美纱”酒吧喝了个痛快。回到家才知道,富子还没吃饭,在等我回来。她告诉我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明年夏天我就要当爸爸了!儿子万岁!

  ×月×日  雪

  往返M町时路上积雪很深,真头痛。途中链条断裂,停车更换。开得特别小心,因此花了比平常多一倍的时间,让富子担心了。

 

  从日记中可清楚看出他是多么喜爱这份工作、多么疼爱妻子,但也只能看出这些而已,完全没有提到松浦律师说的那个大汉,也没有任何能使人联想到“噩梦杀人”的相关记述。

  我斟了第四杯烈酒,把日记从头到尾再读一遍,但依旧毫无所获。我放下酒杯,打算就寝。

  就在此时,我忽然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仿彿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无法用言语形容。可能是即将被酒精麻醉的脑细胞感觉有点不舒服吧?对了,那是12月16日的记述,也就是案发前一天的日记,问题好像出在那里。

 

  12月16日  小雪

  每天到医院复健,脚伤却全无起色。主治大夫齐藤医师说我以后不能再开车了。走出医院时遇见矢岛先生,他安慰我,并邀我到他家里看家庭电影,真是太感谢他了。

 

  已经重读两遍了,看来毫无异状,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呢?我边喝酒边思索。

  ——矢岛邀他去家里看电影……

  我发现潜意识里牵挂的就是这件事。

  矢岛确曾对西垣多方照顾,但他为何要邀请这位即将被公司炒鱿鱼的司机到家里看电影呢?

  杀妻案是在17日深夜2点发生的,去矢岛家看电影则大约在案发的12小时前。

  我的潜意识注意到这一点,便向我发出警告。然而,看电影和杀人案究竟有何关联呢?或者说,究竟要如何解释才会有关联?我仍然一无所知。

  除了这点以外,我再也无法从西垣的日记中看出什么来。松浦律师的期待显然要落空了。

  徒劳无功的感受使我顿觉疲倦,我喝光杯中物,不知不觉中已进入了梦乡。


  噩梦谋杀案(2.8万字)

  (日)伴野朗  著    杨军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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