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山桥的夫人佐代子是最早发现山桥启太郎死去的人。那天,山桥从早晨起就失踪了。其实,说“从早晨起”还不正确。因为山桥离开自己家的时候,是前一天晚上9点以后。他从公司下班回家,吃了晚饭以后,说有一些东西要写,便去了附近当作工作室的公寓里。

    山桥在学生时代起就喜欢写诗歌和小说,还亲自主恃着一份《同人》杂志,对于屡次在文艺类杂志的有奖征稿获奖的他来说,写作几乎已经超越了纯兴趣的阶段。与夫人佐代子当初相识,也是因为山桥在某杂志上发表了一部小说,她被那部小说所感动,向他寄出了慕名的信件后两人才开始交往的。

    但山桥进入父亲经营的公司成为骨干中的一员以后,父亲向他发出了禁令,“如此多情善感,怎么能负责企业的经营?”从此以后,他便不能“胆大妄为”地勤于笔耕了。宅邸不管有多么宽敞,他总会意识到父亲那监视着他的目光,小说是无法再写了。

    因此,在佐代子的劝说下,山桥顺水推舟,悄悄地往离家步行约10分钟左右路程的地方租借了一间公寓,作为自己的工作室。他将自己的藏书与收集的资料偷偷地运进工作室里,晚上不用说,在节假日等日子里,他总是借口打高尔夫球,而人在工作室里闭门不出。甚至在父亲猝然去世、家中情况有了变化以后,那个工作室也没有撤掉。

    “如果时间晚的话,我就住在那里。明天早晨睡得晚一些也没有关系。”

山桥临走时这么说道。他担心半夜里或凌晨天快亮时回家,会将家人吵醒,他于心不安。他常常会趁着兴致埋头写作,直到天亮才回家。甚至有两次还睡过头,直接从工作室去公司上班了。

    “你要当心,别感冒了!”

    佐代子也没有觉得什么不妥,一如既往地将他送出了家门。山桥答应着微笑着挥动着手出去了。这是妻子在山桥死前最后一次看见他。

    第二天,在过了11点以后,公司打电话来家里询问经理怎么没有来上班,佐代子大吃一惊,赶紧向工作室打电话。

    山桥不在。不!实际上是不知道他在不在,没有人接电话。

    代子向公司打电话,说他也许在上班的路上顺道去了哪里,但公司回答说,11点以后有一个很重要的会议在等着他,他却杳无音信,没有任何联系,真让人为难。

    于是,佐代子便不安起来。山桥的身体一向很好,从末听他说起过心脏不好或血压高之类的话。尽管如此,依然不能排除山桥的身边发生了什么突发性事故的可能性。

    佐代子决定去公寓里看看。

    公寓已经陈旧了,但在当时刚建造完工时,却作为极高级的出租公寓而轰动一时。它地处幽静的住宅区里,即便白天也几乎没有人通行。

    这是一幢八层褛高的公寓,山桥的房间在二褛。佐代子按了按门铃,但没有人开门,她用钥匙打开了房门。

    走进房门是一个小小的门厅,简直还称不上是“厅”。

    在嵌着磨砂玻璃的门背后是生活间。生活间的左侧是单间设计(即一个房间可供居住者起居、就餐、炊事等生活用,只有浴室、便所在外的建筑设计——译者注)的房间,与厨房连接,用餐就在厨房里,前面是一道通往卫生间和浴室的门。在生活间的右铡有两扇门,一是卧室,一是书房。生活间的正面就是去内客厅一铡阳台的玻璃门。

    佐代子一走进房间,就听到浴室里传出的流水声。她不由地奔跑过去。她以为丈夫是在沐浴时突发疾病倒下了。走近浴室的门前一看,在模模糊糊的玻璃背后,隐隐约约地映出一个人来。

    夫人喊了一声“你!”但人影一动也不动,也不回答。

    夫人顿感不祥,用力地打开门,紧接着便可怜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在浴室的天花板的帘幕轨上系着一根绳索,山桥启太郎将脖子套在绳索圈里死了。不知为何,淋浴器的喷头全部打开着喷着水,山桥被淋得浑身湿透。

    夫人打110报警,警察指示她要保持原状,但当时夫人已经不顾一切地将丈夫的尸体抱了下来。当警察赶来时,山桥的尸体已经躺在浴室的地板上。尽管如此,如果理解作为夫人的心情,她没有将尸体从浴室里搬出去,这应该说已经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据佐代子夫人说,山桥离家时穿着西服套装,现在死者已经脱去上衣摘掉了领带,却还穿着皮鞋。尸体全身,尤其是胸脯以下都渗透着水,裤子里不仅仅是水,甚至还有大小便失禁留下的污迹。浴室里很狭窄,微微地漂荡着臭味。

    验尸结果,死者死亡后已经过了l2~15个小时——就是说,推断死亡时间,是昨天晚上9点~12点之间。

    “这是典型的缢死啊!”

    刑事科长吉本警部断定。理所当然“自杀”,这是警察的判断。但是,在进行现场勘查时,也并非没有可疑之处。

    首先,警方没有发现最能证明“自杀”的依据,即遗书之类的东西。而且佐代子坚持说“山桥不会自杀”。

    “为什么会这样?”

    佐代子死缠着吉本问道。

    “这正是我们要问你的!”

    “可我丈夫没有自杀的理由!”

“这是你说的,但现实是他的确自杀了,所以你丈夫也许有什么夫人不知道的烦恼吧!比如,公司经营状况很不如意……”

佐代子缄然。公司的经营已经穷途末路,这是事实。佐代子经常听到山桥启太郎为此发牢骚。前任经理是山桥启太郎的父亲。父亲猝然去世以后,山桥启太郎36岁就继任经理。他也许原本就不具备企业家的资质,开始时还有冲劲,但经济一萧条,便暴露出他幼稚的一面。父亲靠着狡黯的经营手段拉来的客户,接二连三地被竞争公司挖走了。

    公司经营每况日下,从四年前起,亏损额度急剧增加,令人闻之发怵。直至去年,公司靠着以前的留存部分好不容易得以维持,但眼下就连那留存部分也已经吃空了。面对如此惨状,山桥启太郎缩手无策,无计可施。

    以上这些情况,警方在调查中不久便被公司的干部们所证实了。

“不可否认,公司已经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在董事会上,经理只是说,无论如何要采取措施……”

作为现实问题,眼下就有一件事情迫在眉睫,一个月以后就要结算的支票将要拒付。那份支票的金额大约是30亿日元……

 

2

浅见光彦正坐在手提式电脑前打着瞌睡。须美子从门缝里探出脸来,招呼道:

“孩子,大夫人喊你去!”

    浅见光彦即便打着瞌睡,也能保持着背靠椅子怀抱手臂的姿势。可以说,这是他长年养成的特技,为的是在须美子或母亲开门窥探时能装作在工作的模样。

    须美子敲了几次门,在门外还喊过,见他没有答应便推开了房门。看见浅见光彦回过头来一副询问有什么事情的表情,她露出颇感歉意却疑惑的目光。

    “哎!你是在休息?”

    “我像是在睡觉吗?你看看就明白了。”

    “我喊了你几次,你都没有答应。”

    “是吗?对不起了。我正在凝神思考,所以没有听到。真讨厌,我在工作时,你非要来打搅我吗?”

    “对不起。是大夫人喊你。”

    须美子好像挥动着御印似地强调是“大夫人”。这的确有着至高无上的力量。

    “我母亲?有什么事?”

    浅见光彦顿感不安。

    又有什么事了?——他回想着自己近来的情况,确认目己不记得有什么事情值得母亲埋怨的,便放下心来。

    “有客人要见你。”

    “客人?又有啥要事找我商量?”

    “今天好像不是商量事情的。”

希望浅见光彦永远没有姻缘的须美子微微笑着,一副对他人的不幸而幸灾乐祸的口吻,说道:

“那位客人的脸色总觉得很灰暗。”

    来客是一位浅见光彦从未见过的绅士模样的男士,年龄约莫55岁。深蓝色的西服套装无疑是用英国的料子制成的。白衬衫、深上青底子白色水珠花纹的领带——虽然品位不高,却很有修养。斯文的表情和对着年轻的浅见光彦鞠躬的身影都可以说是“大夫人”、遗婿雪江所欣赏的类型。

    正如须美子所说,看上去这位来客神色优郁。

    母亲雪江参加了油画团体,还加入徘画(含有徘句风趣的写意淡彩画或水墨画——译者注)团体,无意中似乎对徘句也关注起来。那也许是因为对徘句诗人种田山头火的自由律徘句情有独钟的缘故吧,大量生产尽是一些音节极不规范的徘句,强行要次子浅见光彦欣赏,

并逼着他表态“怎么样”。

    这位绅士兴许也是与那些人交往的客人。——浅见光彦在心里悄悄地思付着。

    ——山久物产株式会社专务董事久永道春。浅见光彦记得名片上这家公司的名字曾在哪里见到过。

    “山久物产公司,经理自杀了吧……”

    “是的,真是啊。”

    久永道春原来优郁的脸显得更加阴沉。他歪斜着脸,点了点头。

    浅见光彦在报纸上看到“经理自杀”的新闻之前,连这家公司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所以心想“山久物产公司”也许是一家不大的公司。但是,在如今杀人事件泛滥的日本社会里,这起事件充其量也就是一起自杀事件,却值得在报纸上刊登,这或许可以说,自杀者有着超过一定程度的声誉。

    “久永君说,就是为了这件事,想来与你商量。”

    雪江说道。

    “与我商量?这位大哥是搞错了吧?”

浅见光彦出于礼貌将对方捧为“大哥”,但雪江却从心底里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抿嘴笑着连连摇头说道:

“我也是这么对他说,但久永君说非要对你讲啊!”

    母亲连连摇头,言外之意,不知这位客人是怎么想的。

    “我是瞒着警察来的,我不会给刑事局长添麻烦的。”

    久永道春争辩道。

    “就是说,警察宣布是自杀,但实际上暗中还在继续侦查吗?原因是因为有他杀嫌疑?”

    “不!恰恰相反。”

    “您说。恰恰相反,?”

    “警察断定是自杀,怎么也不愿意听我们的话。”

    “嗯……那么,经理……嗯……叫什么名字?”

    “山桥,山桥启太郎。”

    “久永君是想说,这位山桥君是被杀的吗?”

    “正是如此。”

    “杀害山桥君的人,你有线索吗?比如,有人与山桥君结下了仇?”

    “哪里的话!经理是一位温厚笃实之人,我们自己的人不用说,别人都尊敬他,至少不会遭人怨恨。”

    “那么,抢劫……我记得山桥君是死在自己家里吧!”

    “他的工作室就设在离家不远的公寓里。嗯!就像是自己家里一样。”

    “那么,有没有目击者?看见可疑的人进来,或听到声响……”“听说没有目击者。但是,房门和窗户都锁着,屋内好像也没有翻找过的痕迹。”

    “嗯……”

    浅见光彦暗暗感到吃惊,不住地打量着久永道春的脸——是自己,要不就是对方,两人中总有一位思路错位了。

    ——浅见光彦心想。

    “对不起……我再确认一下,久永君想说山桥君是被杀的吗?”

    “是的。”

“但刚才我听你说的话,好像是要我证实他是自杀的……”

“嗯……”

    “光彦…”

    雪江劝解似地说道,

    “所以他才来找你商量,意思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它当作被杀来处理呀!”

    如果不是母亲胆小,浅见光彦简直要把他赶出去。

    “当作被杀来处理”,这话讲得多么巧妙。如此说来,简直就像是自己将要被杀似的。难道不是吗?

    母亲雪江平时口齿伶俐,此刻却如此暖味,令人不知所云,这只能认为连母亲都感到非常困惑。

    如果如此,“难道不能向警察证明是被杀?”——一想到这里时,浅见光彦终于能够理解母亲的苦衷了。

    作为刑事局长的母亲来说,肯定不可能做出干扰警察判断的事,但对客人也不能不留情面地予以拒绝,所以内心里无疑是打算由次子浅见光彦自己处理,她决不干涉,当然这也是以不给大哥浅见阳一郎添麻烦为前提条件的。

    浅见光彦家世代为官,曾祖父享受明治维新政府高级官僚的待遇,祖父仍是内务的高级官僚。父亲一直当到大藏省的局长,快要当上次官时突然病逝。哥哥浅见阳一郎稳坐在警察厅刑事局长的位置上,是日本历史上最年轻的局长。然而只有他例外,毕业于三流大学,靠着哥哥浅见阳一郎出面才进人二流企业,但工作不到三个月,竟然频频跳糟,调了13个地方,最后通过某位作家向一家小杂志拉关系,才总算谋上“自由撰稿人”这一极不稳定的职业。

    自由撰稿人类似于现场采访记者,虽说这份工作很有意思,但与付出的辛劳相比,稿酬低得简直令人不敢相信。但是,在这类似于侦探的工作中,他不知不觉地养成了一听说有事件发生便削尖脑袋往里钻的习惯,因为在日本全国到处奔走,所以收人的大半部分都消耗在汽车的贷款和汽油费里。因此,不要说结婚,他甚至至今还生活在母亲的叹息声边,成了家里的累赘。

但是,因为“侦探游戏”玩得得心应手,所以他不仅赶走了家里的颦蹙,而且还渐渐地得到了社会的承认。在这背后,自然也不能忘记某位作家出自神灵一般的好意,努力地广泛地介绍浅见光彦。总之,近来就连哥哥浅见阳一郎也对他刮目相看,有时甚至请他帮助侦破棠件。至今还不愿意改变对他的认识的,也许就是母亲雪江一人。

 

3

    久永道春造访浅见光彦,肯定是因为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声”。——浅见光彦当着母亲的面有些沾沾自喜。

    但是,警方已经过调查确定为自杀,久永道春希望浅见光彦能出面提请警方重新调查。这样的情况,浅见光彦还从来没有遇到过。

    从案情来看,如果开展调查,受到怀疑的,首先就是死者身边的人。明知这一点,却想要将事情闹大,往往出自这样的原因。知道谁是杀人凶手,或有猜测中的怀疑物件,要不就是有人与死者正处敌对关系而具备嫌疑者的资格。

    浅见光彦向久永道春试探着询问这一方面的情况。

    “不不!哪里的话!”

    久永道春在浅见光彦的面前摊开双手,做了一个“岂有此理”的表示。

    “我刚才说过,经理不会遭人僧恨到被杀的程度,何况凶手的线索也……而且,我压根儿就没有要陷害哪个人那种可怕的想法。”

    “就是说啊!光彦……”

    母亲雪江也在一边竖起了眉毛生气道。

    “久永君与你不一样,他是一位很了不起的绅士啊!不管怎样假设,你也不能太没有礼貌啊!”

    “嗯!对不起。……不过,听久永君讲话的意思,你认为是他杀,这是为什么呢?”

    “经理的去世如若推迟一个星期……不,推迟三天,就不会有如此烦人的疑惑了。”

    “推迟三天?……对了!你指的是生命保险吧?”

“您真是明察秋毫。”

    久永道春深深地鞠了一躬。其实不必如此诚恐诚惶,就连对世事冥顽不灵的浅见光彦,都知道“参加生命保险未满一年自杀的,不能获得所保险的金额”之类的规定。

    “经理在一年前就主动提出,要给全体董事投保,而且保额很高,保险金的收益人也是全体董事。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一种企业保险,算是安全保障。”

    “确实不错。……你说保额很高,有多少?”

“因人而异。董事中有的人因为高龄还不能加入保险,经理在遇到天灾人祸时,保额大约是50亿日元……”

“50亿日元?……”

浅见光彦暗暗吃惊,母亲雪江则瞪大着眼睛,不由“呀!”地发出一声带指责含意的惊讶声。她至今还不能摆脱战前的货币价值观念,从她看来,肯定以为这些钱可以用来建造一艘大和战舰。

    “山桥君有多大年龄?”

    “经理今年42岁,正处厄运之年。”

    “呃?……这么年轻吗?……难怪。那么保险公司的审查当然没问题。但是,虽说是安全保险,但想到全体董事都投保,总会有什么特殊原因吧?”

    “这……”

    久永道春一副暗淡的表情侧着头沉思着,给人一种若有所思的感觉。

    “公司的经营运转顺利吗?”

    “不!不能算顺利。尤其是六年前老经理去世以后,我们失去了好几家大主顾。”

    “噢……破产了吗?”

    “没有。只能说交易都停止了。前任经理性格倜傥不羁,擅长与客户交往。现任经理山桥君年轻气盛,要说他的优点,就是认真执着,但同时也有缺点,就是无法通融。他,滴酒不沾,在酒席上根本无法与客户沟通,也从来不请客户打高尔夫球。当然这些事不是主要原因,但他在生意方面缺乏灵活性,寸步不让,顽固不化,常常会令对方扫兴的。”

    “我非常理解。”

    浅见光彦设身处地地想着,长叹短吁地随声附和着。

    尽管父亲是一位很了不起的经营者,但在父亲身边长大的儿子,并非就一定具备经营者的资质。如果父亲是一位善恶不辨浑浑噩噩的人,孩子看着父亲那丑陋的一面长大,往往会朝着与父亲相反的方向发展,反而更有出息。

    “按你这么说,公司业绩大幅下降了?”

    “嗯!岂止是下降,自从四年前转为赤字以来,经营业绩一落千丈,目前的状况很糟。虽然靠着以前留有的积佘,局面总算得以勉强维持,但经营已经走到了尽头,如果这样下去,在不远的将来,就不得不开出拒付支票了。”

    “参加生命保险,就是在如此糟糕的情况下进行的吗?而且又是东拼西凑筹集起来的巨额……真是胆大包天啊!”

    “光彦,别这么无礼!”

    母亲雪江显得很窘迫,连忙阻止道。但久永道春连连说“没关系,没关系”,

    “你也许说得没错。但是,保险公司与几家公司都签约了,无论对哪一家公司都没有产生丝毫的怀疑。也就是说,一下子能够签订大量的投保合同,他们喜不自禁。”

    “那么,这次经理就自杀了吗?”

    “是的。而且,他去世的那天,正好是投保还差两天就期满一年了。”

    “你说还差两天,就是说,不能获取保险赔偿吗?”

    “自杀,就连一元钱都赔不到。”

    “这事,经理知道吗?”

    “当然知道的。”

    “可是,他却偏偏自杀了?干了一件很蠢的事吧。”

    “光彦!”

    母亲雪江再次训斥儿子的轻妄,但久永道春慌忙阻止了她。

    “没关系的,这也是我们全体董事的想法,无法掩饰,所以请您不要在意。而且,正因为如此,所以我始终认为经理的死不是自杀。”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一定要自杀,无论如何也得在保险契约期满一年以后吧?”

    “正是如此。公司经营陷入困境,经理痛心不已。他觉得责任在于自己,为了获取保险赔偿而自杀……不!当然,此事本身并不值得赞赏,总之他即便要那么做,如果目的是想要拯救公司,我们也完全能够理解他的心情。不!反过来说,如果将去世的日子推迟三天,我们也绝对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毫无价值地死去。”

    久永道春说“绝对”两字时加强了语气。

 

4

    “这是自杀啊!”

    所辖警署的刑事科长吉本对案宗连看也不看一眼,便麻利地收了起来,嘴里咕哝了一句。

    “听说没有遗书。”

    “没有啊!但是,自杀的人不一定全都写遗书吧!”

    “自杀的动机是什么呢?”

    “公司经营陷入困境,一蹶不起,他痛感自己的责任重大,或者不堪忍受沉重的压力吧。听说他是一位极其认真的人。”

    “周围的人,包括死者的夫人在内,都认为他不可能自杀,是被杀。”

    “是啊!这是因为对他们来说,如果自杀,有些事情就会令他们感到很难堪呀!”

    “你说的是生命保险?”

    “你知道了?不管如何,如果再活三天,即便是自杀,保险公司也要支付他们十几亿日元的保险赔偿,他们还有要求索赔的权利啊!但是,反过来说,现在自杀,保险公司便一文钱也不赔偿,作为保险公司来说,好歹算是松了一口气。如果是什么他杀,保险公司就必须支付三倍的保险金。”

    “如果那样,警察对保险公司来说就是上帝,就是菩萨,但对死者家属和山久物产公司来说就是魔鬼呵!”

    “哈哈……说‘魔鬼’太夸张了吧!作为警察来说,在对事件进行调查的时侯,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过要受人感谢或遭人僧恨,一切都是根据事实得出的结论。”

    “能将你所说的那种‘事实’告诉我吗?”

“嗯!没关系啊!送给媒体的材料,我们当然已经准备好了……”

刑事科长在桌子的抽屉里翻找着,抽出材料的复印件。

    复印件上的文章大量使用了警察惯用的晦涩的词语,看看这样的文章,有助于自己冷静地把握情况。

“我说的是缢死……”

浅见光彦说道,

“第三者伪装缢死,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性?”

    “这不是不可能,但山桥君无论多么瘦削,要将死者吊起来,这需要很大的力气吧!”

    “尽管如此,他杀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不能断定说绝对没有。但是,夫人去时,公寓房间的门锁着,以后警察勘查现场时,阳台一边的玻璃门和窗户全都锁着,没有发现有人入侵的迹象。就是说,是处于推理小说里说的那种密室的状态。”

“是夫人进屋以后将门都锁上了吧?”

    “嗯?这是为什么?……我记得没有询问过她。但是,你说的是怎么回事?”

    “不!这件事现在暂且不谈。听说,夫人对卧室和书房连瞧也不瞧一眼,径直去了浴室。”

    “是啊!据了解,她是发现浴室里传出淋浴器开着的声音,便径直往里面走去的。”

    “这个淋浴器,死者要自杀,却为什么还要沐浴呢?警察对此有何想法?”

    “嗯!这一点,我就不太清楚了。只是,缢死会出现大小便失禁等不太雅观的现象。也许是为了冲洗掉那些污迹,便将淋浴器开着了。”

    “还有,打算去死的人,还会有那些顾忌吗?”

    “我不知道呀!我还从来没有想到过要死呢?但是,据了解,这位‘山桥君’还会写什么诗,怎么说呢?也许是‘美的意识’吧?他这一方面的意识特别强,所以即使去死,他也希望自己能够保持干净。难道不是吗?”

    “如果想死得干净些,还有更合适的方法吧,末必要缢死。更重要的是,夫人进屋时,听到淋浴器开着的声音,才径直去了浴室。这件事,你有何感想?”

    “呃?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假设是他杀的话,我觉得凶手是打开淋浴器之后躲在卧室或什么地方,等夫人走过去后,趁着没人注意溜走了……”

“嗯!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埃……如果是假设,那样的情况也不是不能考虑碍……”

刑事科长的脸上蹙出皱纹,明显地流露出厌恶的表情,

“还有,就是保险赔偿的问题,正如死者家属和公司里的人说的那样,他既然知道如果推迟三天自杀的话就能够得到保险赔偿,却眼睁睁地望着保险金作出无谓的死亡,死得一点儿也不值得,我觉得还是无法理解……”

“的确如此,但对要去死的人来说,什么公司,在他的眼里也许已经不在乎了。何况,记错日期的可能性也是会有的吧。”

    “莫非……”

    浅见光彦无奈地笑着。但只要没有证据,就不能断定说绝对不可能。

    “刚才我提起过,夫人进屋以后有没有锁门。假如她将房门锁上,凶手逃脱时自然就必须开锁吧。”

“嗯!这是理所当然的,但这始终都是在假设他杀的情况下才说的。刚才我已经说过,这起事件是一起自杀,我们已经得出这样的结论……”

刑事科长不悦地扭过脸去,点燃了一支烟。

    “对不起,请原谅我的冒昧。我还想请教一个同题。警察赶到时,房门是锁着的吗?”

    “嗯……你问这问题干什么?……不!房门有没有锁上都无关紧要吧!”

    “嗯!你不用这么说,你告诉我,房门有没有锁上。”

      刑事科长被烟的烟雾熏得皱着眉头,招呼坐在不远处的年轻刑警。

    “山桥君自杀时,最先赶到现场的,是你吗?”

    “是的。”

    “他想要听听当时的情况,你来告诉他吧?我有事要离开一下。”

    刑事科长将“瘟神”推给部下,没好气地向客人打了一个招呼便站起身走出了房间。

    浅见光彦重复了一遍刚才的提问。

    “那道房门锁着呀!”

    年轻刑警回答得很干脆。

    “我们赶到现场时,想要推开房门,但房门锁着,我们还按了门铃,所以房门肯定是锁着的。”

    “嗯……听说夫人是用钥匙进屋的,山桥君自己有钥匙吗?”

    “有啊!就放在书房里的桌子上。”

    “是吗?我明白了。非常感谢。”

浅见光彦鞠了一躬。刑暂流露出一副言犹末尽的感觉,颇感遗憾地问道:

“就这些吗?”

 

5

    山桥启太郎的遗霜佐代子也许是因为心力交瘁的缘故,显得有些憔悴。尽管如此,出事后已过了半个多月,看来她已经摆脱了伤感,端茶时的动作和讲话的神情,可以说已经恢复了常态。

    据佐代子称,进房间时有没有将房门锁上,她已经不记得了。

    “进屋时我是用钥匙进去的,但有没有从里面再锁上不记得了。不过,警察赶到时,我的确是去开门的。也许是我进屋时无意中将房门锁上了。因为平时在家里总是这样的。”

    “发现你丈夫去世以后,你用不着将房门锁上吧?”

    “不!我没有特地去开门。我打电话报警以后,就一直待在电话机旁没有离开过,因为警察要求我等在那里不要走动。”

    “难怪……”

    浅见光彦与久永道春一样感到气馁。看来这越发难以证明是“他杀”了。

    “关于钥匙一事,除了你与丈夫之外,其他人还有房间钥匙吗?”

    “没有。……对了,我想起来了,管理员有一把万能钥匙。”

    “其他没有了吗?”

    “没有了。我们当初拿到的就只两把钥匙,一把由丈夫带在身上,一把是备用钥匙。”

    “夫人知道丈夫参加了生命保险吗?”

    “我不知道。后来听久永君和其他人告诉我,说全体董事都投了保,我才第一次听说。”

    “你丈夫的投保金额,据说在发生灾难时能获得50亿日元赔偿。关于此事,你有何感想?”

    “我吓了一大跳。听说其他人的投保金顿都很低,只不过在10亿日元以上。我不知道能不能这么说……我总觉得像是为了获得保险赔偿才投保似的……不!也许真的会是这么回事,但……”

“夫人想要说的就是,有可能是为了获取保险赔偿。就是说,一开始投保时就有那种打算的。”

“这……据我打听,末满一年即便自杀,也不能获得保险金,所以我这样猜测,也许是小人之心了,但……”

关于丈夫之死,不得不进行这样的猜测,这对死者的遗孀来说,想必一定是很痛心的。

    “但是,有人认为,你丈夫会不会是搞错了日期?”

    “这……不过,别人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哎。如果说他是自杀,也是有情可愿的。”

    “那么,夫人现在也认为丈夫是自杀?”

    “我不愿意承认,但警察是这样认定的。”

    佐代子悲痛地垂下了脑袋。

    接着,浅见光彦请佐代子带他察看了山桥启太郎的“工作室”。

    将浴室里的淋浴器全部打开,声音响得出奇,一走进房门就能够听到。

    “如此看来,夫人进屋后径直赶往浴室,这也在情理之中吧。”

    “是……”

    佐代子点了点头,也许是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景,她微微地蹙着脸朝浴室那边瞥了一眼,

    “我还以为丈夫在洗澡时兴许出了什么事,便马上奔跑过去。”

    “那么,如果有人躲在对面书房或卧室的房门背后,你也不会注意到吧。”

    “这……还不至于吧……是有人躲在那里吗?”

    她怯生生地将目光转向那边。

    “不!这是假设。”

    浅见光彦走进书房察看。房间并不宽敞,书架占领着房间里的全部墙璧。地板和桌子上都堆满著书籍,桌子的中央还摊开着写作用的稿纸。刚开始写的文章,刚拿起不久便又搁下的、打开着笔帽的钢笔。这些东西至今依然酿造着这样一种气氛,即房间的主人马上就会回来的。

“看来这房间里的一切,还保持着案发时的原样。”

浅见光彦问道,疑窦顿起。

“这间房间是租借的。我想尽早将房间还了,但他们说还是按原样放一段时间,所以就……”

“这是警察说的?”

    “不是警察,是公司里的人。”

    “是久永君吗?”

    “不!是一位叫‘龟井君’的人,他也是董事。他说,还是应该将调查的线索保留下来。”

    怀疑是他杀,或者希望是他杀——看来怀有这种想法的人,不仅仅是久永道春一个。

    房间里随处可见采取过指纹的痕迹。警察轻易地断定为“自杀”,但这样的调查只是例行公事得出的结论。浅见光彦也在房间里察看了一遍。

    “你发现什么了?”

    佐代子不安地问。

    “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东西。只是,有一件事令人放心不下,书房里的椅子是什么时候换过的。”

    佐代子重新走进书房里,不停地打量着椅子。这是一张极其简单的办公用椅子。

    “哎!真的?如此说来,好像与以前的那张椅子不一样啊!很相似,但感觉稍稍有些新。你怎么知道的?”

    “椅子脚的幅度比以前的那张稍稍宽一些。你瞧,留在地毯上的椅子脚的印痕与椅子脚的位置有些不吻合吧。而且椅子脚的粗细和形状也有些不同。你没有感觉到吗?”

    “那么,是我丈夫什么时侯换的吧。”

    “看起来是最近——也许是案发的当天。因为地毯上几乎没有留下新椅子的印痕呀。”

    “莫非……那天他从公司里下班回家,晚上9点多来这里,根本没有时间调换椅子啊!”

    “但是,无论怎么看,这椅子的脚磨出来的印痕很浅。我觉得这印痕不像是你丈夫长时间坐着留下的。”

    “是啊!说起来真是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呵!”

    佐代子感到很困惑。浅见光彦也觉得纳闷。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包括淋浴器的事,这起事件里有很多现象无法作出解释啊!马上就会搞清楚的,但……”

“你说搞清楚……你是说,我丈夫不是自杀?”

    佐代子一副交织着恐怖与期盼的目光望着浅见光彦。

    “看情况,也许真会是这么回事。”

    浅见光彦含糊其辞地回答着,一边走出书房。佐代子也好像害怕留在这间房里似地慌忙紧跟在他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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