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信使(3.5万字)

  (日)大贯进  著    杨军  译

  1

  尾崎静子在听到了一阵令人不快的沉闷声响中睁开了双眼。开始她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由于是猛然间被吵醒的,所以她还处于一种意识朦胧的状态。接着,同样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来。这一次,她总算听出来是门铃在响。

  “来……了……”

  她一边长长地回答着一边慢吞吞地爬了起来。在这个时间来客人是最令人烦恼的。她蓬头垢面,连衣服都懒得穿。而且房间里一点儿热气都没有,要离开暖和的被窝,真是一件极不情愿的事。

  她冲着落满了灰尘的镜子理了理杂乱不堪的头发后,怒气冲冲地打开了房门。按门铃的是一个自己很面熟的邮递员。

  邮递员透过深度近视眼镜,眯缝着眼像估价似地打量着衣冠不整的静子,好像在说她是一个无论什么时候都显得邋邋遢遢的女人。

  年轻主妇们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像电视剧里的人物那样干净整洁。大概只有她是早上光顾着贪睡,连脸都不洗的人了。

  “尾崎夫人,是挂号信。”

  邮递员说着把一封牛皮纸的信封递到了她的跟前。

  她看着信封非常惊讶,因为她并没有约定在这个时候来什么挂号信,但信封上写着的收件人的确是“尾崎静子”。

  “印章。”

  邮递员着急地催促道。

  她急急地回卧室取了那个便章递了过去。家里的印章只有两个,一个是正式图章,另一个就是这个便章了。

  在收件栏里盖上印以后,邮递员又像瞧不起似的向她投去了一瞥,然后就离开了。不知为什么,静子一直就讨厌这个邮递员。也许对方对她也怀有相同的想法。

  最令她感到讨厌的还不止邮递员一个人。收款员、卖蔬菜的、卖肉的以及社区里的居民们都很讨厌,世上所有的东西都面目可憎,看到的和听到的都使她感到不快。

  社区附近的市场里有一家肉铺,她每星期都会去一两次。有一次,她指着60日元的次等肉说道:

  “这个来二两……”

  “二两”这个数字她说得非常清晰,因为不然的话,店员会再问一遍。正巧旁边有一位年龄与她相仿的女人,她是小区内的一名主妇,静子偶而碰到过几次。

  “我也要这个……”

  她说道,

  “是给我家小狗吃的,来半斤。”

  静子的脸色陡然变了,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

  “什么!这是狗吃的肉?”

  静子的这句话条件反射似地脱口而出,

  “那我不买了。”

  如果这时候肉铺老板能对那位主妇损害他人尊严的无礼行为予以谴责的话,静子的人生观可能会发生一些变化。但对肉铺里的人来说,买二两肉供人吃的顾客与买半斤肉给狗吃的顾客相比,显然后者更为重要。

  从那时起,在她看来,连儿童都好像在用轻蔑的、反感的眼光看着她。

  所谓的社会就是如此。应该说,她也是一个堂堂正正的职员的妻子。丈夫有着固定的工作,而且是一位认真勤快的男人。她也从未做过什么被人指着脊梁骨骂的事情。如果说他们有什么被人瞧不起的,那完全是因为工资低。而且工资低也并非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原因。因此,结束租房生活,搬到这个小区里来的时候,她并未考虑到收入的多少竟在生活中占了如此重要的比重。当时,她一味地为摆脱租房的烦恼而感到高兴。

  这里虽说是小区,但其实都是独门独户的住宅。在熟人的帮助下,他们在这栋房子的主人调换工作以后,借管理人员的名义,用非常便宜的价格借了下来。

  这个小区是有着100多栋房子的居民区,大半是被大公司作为职员公寓买下来的,因此有一半以上归公司职员所有。能住独门独户的职员公寓的,肯定都是些公司的精英,他们几乎花不了什么钱就能住上这种三室一厅的房子。如果没有熟人的帮助,静子他们是无缘住上这样的房子的。

  搬到这里不到一年,静子就深切地体会到低收入生活的艰辛。

  首先是美容院。小区内,尤其是职员公寓里的年轻妻子们,花在美容院里的钱如流水一般简直令她难以想像。静子常常三个月才用最便宜的价格烫一次头发,但她们几乎是每个星期都要去做一次全套美容,而且用的烫发液也是最高级的。尽管这里地处偏僻,但美容院总是生意兴隆。

  自然,技术娴熟的店主总是在为老顾客服务,静子的头发是由徒弟们代劳的。在这个偏僻的美容院里,能够完成像样的全套美容的只有店主一人。即使付了规定的费用,她的头发也总是被烫得“惨不忍睹”。

  甚至她有时还会碰到一些意想不到的情况——即后来的老顾客被安排到她的前面。即使抱怨,店主也会对她说“她是预约的”。于是这些“预约”的老顾客就会带着轻蔑和优越的神情向她投去一瞥,然后得意洋洋地坐到镜子前。

  在蔬菜店和杂货店里也是一样,抖动着千元大钞购买最高级产品的总是要比数着10元硬币掏空钱包的她优先。在人多的时候,售货员有时他们还会对她的话置之不理。

  她本来就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女人,而且也并非出身低微,因此对他们的态度越发不满,甚至会变得气急败坏。她的表情原本就并不是那么温柔,自从搬到这里来以后,更是常常显出极为焦躁了。

  商家也没有给过她好脸色,因为在他们眼里,她并不是一个值得奉承的人。

  她渐渐地对这个世界越来越冷淡了。对贫困有了深切体会后,为了消除那种屈辱感,她的神经变得高度紧张,她成了一个自我意识极强的女人。她不由得感到人们都在嘲笑她的软弱,连想要保持一点自尊心都被视作是罪恶。

  于是她喜欢夜晚。沉沉的夜色轻轻地将世上的万物平等地裹入一片漆黑之中,给贫穷的女人提供了一个安乐窝。白昼无情地将人们的羞耻感和虚荣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对她来说,白天是难熬的。为此,她养成了午睡的习惯。

  说是午睡,其实并不是那种半个小时左右的瞌睡,而是一早就关上窗,然后就一直睡下去。这样做,最初的目的是为了节约燃料费。今年好不容易终于买了一台煤油取暖器,但终日开着的话,油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钻进被窝,一分钱不花就能享受到温暖了。

  然而,她最近好像已经养成了这样的惰性,总是睡个不停。即使起床,也没什么好干的,打断了一顿好觉。所以将她拖到冰冷的门口的门铃声弄得她很不高兴。来者一般都是收费的人,或是推销高级化妆品或家用工具的推销员。

  看到她睡眼朦胧中紧绷着的脸,推销员们在一声拒绝之后立刻就会退走。他们一眼就看出她是一个靠虚荣心和优越感都不可能打动的人。

  然后,她就骂骂咧咧地再一次钻进被窝里。

  但是,今天却有些不同。送来的是挂号信,而且信封上明确地写着她的名字。她的睡意顿时消失了,她冷得打颤又看了一遍信封上的收信人地址。

  上面写着“福冈市昭代町13丁目70  尾崎静子女士”,寄信人是大分的邮局。

  她有些迷惑了。

  7年前她的确与丈夫一起曾在大分住过。那时丈夫的公司(虽说是个小公司)还很景气。大分是个物价便宜、生活朴素的地方,最重要的是,当时她还十分年轻。

  开始为购房而存钱的就是在大分。但搬到福冈时就应该自动解约了。当时所有的手续都交给丈夫去办,或许是留下了一些其他的存款现在寄了过来了吧。大概只能这么解释了。

  这里的房子一般都以住宅的号数为投递的标识。她的编号是319号。正式的地址应该是“70—19号”,但如果不根据号数的话,要在100多幢房子中找到收信地址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因此寄到这里来的信,往往不写正式地址而改用号数。但这封信只写着正式地址中的“70”,却省去了后面的“19”。

  静子带着疑惑和期待打开了信封。里面是一本活期存折。它不是一张折着的纸,而是将好几张纸钉在一起制成的。封面上确实写着她的名字“尾崎静子”。

  尾崎静子急忙看下面的内容:“大分市长滨3丁目××号……”

  这个地名,她没有丝毫的印象。起始处盖有一个“东京邮局”字样的红色印章,后面罗列着历次存款金额。

  看到这里,她恍然大悟。

 

  2

  这是一封送错了地方的信。因为存折的起始年份之前,她已经来到福冈了。

  存折上开始时存入的金额并不多,渐渐地从3000日元到5000日元,以后又从7000日元增至1万日元。从几乎空白的支付栏可以看出,主人是光存不取的。当她看到总金额时,她心中暗暗吃了一惊:足有27万8560日元之多。

  一瞬间,她的视线被盯在这个数位上,这简直就是一双饿鬼看到美味时的贪婪的目光。她甚至想人非非:莫非是有人因可怜她的境遇而在悄悄地给她存钱,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她没有住在东京的熟人,而且世界上更不会有如此古怪的人。

  那么这样的差错是怎么发生的呢?

  她恋恋不舍地放下存折,又看了一遍信封:福冈市昭代町12丁目……

  静子屏住了呼吸。刚才她将它错读成了“13丁目”。姓名、文字,直到号都是相同的,因此她想当然地以为是寄给自己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感到疑惑,甚至有些内疚。虽说是误拆,但毕竟是拆了别人的信封,更何况这是一个与钱有关的信封呢?

  以前也发生过几次投错信的事,其中既有同一小区内姓“尾崎”的人的东西,也有寄给12丁目的尾崎友夫的。但同姓同名的误投,今天却是第一次遇上。或许这个“尾崎静子”就是尾崎友夫的妻子吧!她虽然不与邻居们来往,但寄给她的信却不少。

  静子在以前还不懂得贫穷的滋味时,也是一位性格开朗的女性,热衷于社交。邮递员会将此信送给她,可见一斑。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贫穷为何物。一收到来信,她就会饶有兴致地写上一封回信。内容都是富裕、幸福地生活着之类的话,也可以说她在信中营造着自己的理想生活。

  那个戴眼镜的邮递员是负责这一片的。也许是职业的缘故吧,他好像很快就知道她叫“尾崎静子”。至少在他的印象中,在这个小区的319号的居民叫“尾崎静子”。他对这封地址有残缺的信并未多加注意,就把它当作319号的尾崎静子的信,并径直送了过来。虽说这是邮递员的疏忽,将“12”看成了“13”,但她冒冒失失地将信拆开,也是有一定责任的。

  但是,既然已经打开,就无法补救了。发生这种出乎意料的事情以后,她也没有理由埋怨邮递员了。她首先想到的是,应当无论如何把信送回它的目的地。她自信能够将此事说得非常清楚,不让对方感到疑虑和不悦。

  外表看来,静子是一位给人感觉颇好的女人。说话时彬彬有礼的模样甚至能给人一种有知识、有教养的感觉。她善于伪装自己。这种“伪装”就是女人的天性。

  她捏着10元硬币,向小区内装有公用电话的游乐园方向走去。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电话亭孤零零地竖在那里,电话亭里有一本用链子串着的电话簿,这主要是为了防止被人拿走。

  她一边翻着电话簿一边心里思忖着:如果电话簿里找不到的话,就只好费神去找那幢房子了。

  非常幸运。电话簿里印着“尾崎友夫,昭代12……”电话簿里虽然没有详细地址,也没说那个“尾崎静子”是他的妻子,但可能性还是有的。

  静子拿起话筒,刚要放入硬币,一瞬间犹豫了,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说“一旦打了电话,一切便都不可挽回了……”。于是她想先不给对方打电话了。

  静子放下电话簿。台上有一支别人遗忘的铅笔,她撕下电话簿的一角,记下“尾崎友夫”的电话号码。

  回到家里以后,她在没有热气的房间里又翻开了存折。

  27万8000……

  这个数字像火一样灼烧着她的眼睛。

  如果有这么多钱的话,再加上她近乎疯狂地攒下来的存款,就可以买一栋房子了。

  眼下,她最想要的是一所能让她安居的住宅。

  为了房子,她受了不少累。在大分住的是个人经营的公寓房,当时每月要付的房租达6000日元之多,但对他们来说还是能够承受的,当时丈夫是大分办事处的主任。后来公司衰败了,办事处无法再维持下去,于是他们被召回了福冈。

  从那时起,他们整整租了五年公寓。说不准什么时候他们又会被人从现在住着的这所舒适的房子里赶出去。在借这间房子时作为条件之一,在主人提出收回要求时,他们必须立刻交还。

  从付6000元房租的时候开始,尾崎静子就一直希望自己能够拥有住房,并对此有着深切的体会。房租是死钱,长期租房的话,就等于在作许多不必要的浪费。

  就连20年前住的那间6张草席大小的房间也要付5000日元房租。如果从现在的住处搬走重新租房,每个月至少也得付七八千元的房租。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只有将这些钱用作购买住房时的月付款,才算把钱用活了。

  三年前她有60万元的存款,现在只剩下了50万元。就是说,他们正在一点一点地吃掉自己的梦想。分期付款的首付款至少也要80万元。因此,她是一边梦想着有一天30万元的钞票从天而降,一边过着无精打彩的日子。

  现在,她的眼前就摆着将近30万元的钱。

  “如果这是自己的钱……”

  霎那间她犹豫起来。

  这些钱真能占为己有吗?她的头脑变得热络起来了。

  这是一个非常勉强的想法。首先自己没有印章。存折上盖着的章当然是特制的。如果以印章遗失为由,提交领款申请的话,也许能够奏效,但要顺利办完这些手续无疑是十分困难的。

  最成问题的是,真正的尾崎静子因为没有收到存折而会与邮局联系。邮局也许会因此进行查找。她在挂号信上盖了章,邮递员也一定还记得她领取那份挂号信的事。

  到那时,她隐匿他人钱物一事肯定会暴露,就像二加二等于四一样,这是确凿无疑的。她会被逮捕,即使不被判刑,也会招致世人更多的冷遇。同时丈夫也可能会因此而被开除。

  这种事是绝对不行的!

  几乎就在她决定归还存折的同时,她突然想到:只要不让真正的尾崎静子出现就万事大吉了。正如俗话所说的那样,死人是不会开口的,如果当事人离开了人世,就没有人知道存折丢失的事了。

  通过这本存折,可以看出对方是去年从东京搬到大分的,然后又在最近来到福冈,也许是跟随着丈夫的工作调动才来的。

  在大分的任期一般是三年左右,也可能两年。假设尾崎友夫果真是她丈夫的话,那么估计至少应该比妻子早一年来到福冈赴任,然后再将妻儿接过来。如果是最近与全家一起来到福冈的话,电话簿上就不可能登有他的名字。

  这大概是一位很早就受到重用的精英。他为什么将妻儿留在大分?其理由,静子不得而知,她猜想或许是因为孩子读书的缘故。大分有一些很不错的高中,与其为上学考试伤脑筋,还不如母子暂时留在大分,直至孩子完成学业。

  不过,以上这些只是静子的推测。她浮想联翩,展开着幻想的翅膀,隐隐地感觉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快感。

  这些存款也可能是妻子的私房钱。人们存款一般都是用户主的名义,更何况这张存折是光存不取。虽说存款的金额在逐渐增加,但基本上每次都是存人一个固定金额。按理说,应该在发奖金时存人一笔数额可观的钱。如果有孩子在读高中,那么对方的年龄应该是在40岁左右。要是如此,总觉得这点存款未免太少了。

  静子越是这样推测,就越觉得这是女人的私房钱。

  那个尾崎静子是最近才从大分来这里的。在离开大分时,她为了计算利息,将存折托付给大分的邮局。然后,这张存折被误投到她的手中,这样解释比较合理。对方肯定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存折的到来。

  这个拥有将近30万元私房钱的女人……

  静子感到十分嫉妒。

  对于那个女人来说,这些钱具有什么意义呢?只会变成礼服或宝石之类的东西。但如果到自己的手里,它就能够换成房子。自己这个如同死人一样活着的女人因此就能够得救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样的使用方法比这更有效呢?

  而且,这又是一件多么凑巧的事!同一街区再加上极其相似的位址,同名同姓、相同文字。

  静子不由觉得这仿佛是苍天有意的安排,这样的机会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在这之前,如果有机会的话,她说不准会去偷别人的钱。如果捡到巨款,她会毫不犹豫地将其占为己有。即使失主为此而自杀,她也丝毫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在她看来,杀死对方夺取存款,与侵吞捡到的财物导致失主自杀,两者会有什么区别呢?

  将存折插入信封时,她下了决心。在人的一生中,有时必须以生命为赌注,孤注一掷。

  她换上整洁的衣服,梳理好头发,离开已连睡了几天的床。

  她决定铤而走险,但必须具备几个条件。如果尾崎静子真是尾崎友夫的妻子,就可以用电话进行联系。而且还得这样:

  1 对方按自己的指示行事;

  2 对方单独一人来到指定地点;

  3 证实那存折上的钱确是私房钱;

  4 证实对方没有将信件误投的事泄露给他人。

  如果具备这些条件,就不会有什么危险了。没有任何证据证明12丁目的静子和13丁目的静子会有某种关联。有谁会联想到这是一起因邮件误投而引起的杀人事件呢?


  3

  静子走出了家门。昭代时是最近刚开始开发的新兴地区,公寓住宅就建造在以前的农田上。小区建成以后,这一带好像突然之间发展起来,但依然留有一些农村的气息。

  她找到12丁目街道。这是一个私人住宅较少而公寓和公司住宅相对集中的、略显苍凉的地方。

  到底把对方约到什么地方去?静子为此煞费苦心,离得太远不好,人多的地方又不行。她在四周信步走了一圈。

  附近有一座杂草丛生的秃山,周围荒无人烟。这里,天气好的时候会成为孩子们游乐的场所,现在却寒风刺骨,山上连个人影都没有。

  但是,要将对方约到这里来,就必须隐瞒自己的住址,不能将这秃山当作13丁目与12丁目之间的标识物。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里可能又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因为对方也不会愿意说出自己的详细住址。

  选择好下手的地方以后,静子先回到家。

  现在还有一个关键问题没有解决,那就是如何杀人。互相斗殴那样的杀人方法毫无意义。万一对方在体力上占优势的话,自己反而会被对方杀死。将对方从山上推下或勒脖子之类,又显得太愚蠢。

  下毒怎么样呢?要是这样的话,可以不直接弄脏自己的手,又比较适合于女性。但这种可能性也不大,谁会在马路上狼吞虎咽地吃一个陌生女人给的东西呢?

  最后,只剩下使用武器这一办法了。说起武器,静子首先想到的是刀,但家里只有一把卷刃的切肉刀,而且刀刃有20厘米长。往哪里藏,又怎样在瞬间快速拔出来?左思右想也不行。即使能将刀藏在身上不让对方察觉,但如果不能立即拔出来的话,就会前功尽弃。

  如果买一把能放在外套口袋里的小刀,危险就更大了,警察会从买刀的商店里找到线索。关键在于外行很难手持尖刀一下子刺中对方的要害部位。对方被刺以后一定会极力反抗或大声呼救。如此看来,使用武器也是勉为其难的。

  突然,一个想法在她的脑海里一闪而过用棍子。趁着对方转过头去的一瞬间,用棍子猛击对方的后脑勺,这样就大功告成了。即使没有给对方以致命的打击,只要她倒下去,事情就好办多了。杀死失去抵抗能力的对手是件轻而易举的事。而且,如果是棍子,拿出去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根本不需要什么遮遮掩掩的。

  静子打开那扇久未开启的通往院子的门。冬日的阳光有气无力地洒落在那些常绿树和枯木上。在这个120多平方米的院子里,种着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树木,这都是房东种下的。静子他们租下这间房子以后,从未修剪过枝叶,于是那些树枝便趁机放肆地伸向四面八方。院子疏于整理的并不只是静子一家,住在公司职工公寓里的住户们也不愿意把钱花在这种临时住处的树木上。私房和出租房的区别,只要看构成围栏的灌木就一目了然了。

  静子用贪婪的目光寻觅着自己所需要的树木。她在院子的角落里发现一棵枇杷树。这棵树好像已经被人遗忘,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虽然它有两三米高,但技干纤细,大概过几年也长不出批把来。静子走进院子,试着握了握批把树的树干,粗细正好合手。

  她没有再去动那棵批粑树,而是转身去了设在藤崎的邮局,因为她必须尽快将存款取出来。而且,大白天在院子里砍树,容易被人猜疑。虽说是独门独户,但小区里还是人来人往。其实这种房子反而比用墙壁隔开的公寓房看得更清楚。那些口无遮拦的人,很有可能会把她无端砍树之事告诉房东。他们熟知别人家里的情况,就像会心灵感应一样。

  到邮局路程不足一公里,附近原先有一个监狱,由于这一带迅速开发,监狱搬迁到更加偏僻的地方,但周围的景致还保留着当年的痕迹。这里有着一种在农村或城郊感觉不到的冷清,同时又给人留下杂乱无章的印象。从外表上看来,这一带光彩照人,但只要绕到背后,就能看到毫无规则地林立在柏油马路两侧的、令人大倒胃口的饭馆、简陋的美容院和杂货铺等。

  邮局面对着铁路,与旁边刚建成的洗衣店的摩登建筑形成了令人怪异的反差。

  邮局里很冷清,空荡荡的。静子从自己的存折上取出5000元。

  “对不起,我想问您一下。”

  她一边接过钱一边说道,

  “如果我搬到其他地区的话,我的存折怎么办?”

  “用不着做什么变更。”

  一位面容姣好的女职员回答道。

  “用不着做变更,也就是说,不需要办什么手续?”

  “不需要。存折在全国各地通用。”

  “那么,如果要取钱的话,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取吧。”

  “是的。但每个月取钱的数额不得超过10万。在这个限额之内,在全国各地都能立刻支取。”

  另一名中年职员用事务性的语气说道,

  “但是如果在其他邮局支取,必须提交能证明取款人是存折户头本人的证件。”

  “哪些算是证件?”

  “简单地说,只要能证明自己是存折的开户者,什么东西都行。比如说,购粮证、健康保险、身分证,或是寄给本人的两三封信等等。”

  这个职员透过眼镜注视着她,

  “手续并不繁琐,所以如果是搬迁,或是与原先的邮局解约,还不如在其他邮局继续将钱存下去。”

  当对方看着自己的时候,静子猛然间有些心惊肉跳的感觉。但职员很快便将目

光从她身上移开,继续处理手头的事情。她好像已经习惯于类似这样的提问了。提这类问题的人一定不少。邮局职员的口答令静子非常满意。既然在任何邮局都能兑付,那么对她来说取钱就应该是安全的。如果需要很复杂的手续,那么她就不得不重新考虑这个计划。邮局职员的解释使她的杀人计划变得更加难以动摇。

  一回到家,静子就取出她常备的便笺。

  熊本市京町1丁目××号  田所千鹤小姐:

  前略,敬请原谅。

  四五天或一周以后,您会收到一封寄给我的信。这并不是什么差错造成的。我这么说,是因为我住在大分的时候曾经向当地的报社投过稿。您大概也知道、各家报纸都设有一个专门面向妇女的投稿栏。投稿的内容都是批评日常生活中那些自私得令人无法忍受的家庭主妇。

  正如您知道的那样,我现在居住在一个小区里,所以如果投稿者的住址和姓名被刊登出来,别人一眼就会看出是我写的,而且受到批评的人,大家都能够猜到。尽管我对稿件是否能被采用并无信心,但为了以防万一,我就冒用了您家的地址。当然,名字还是用我的。我没有征得您的同意就这么做,真是非常抱歉。

  由于上述原因,稿费将被寄往您处。稿费的金额不大,而且作为借用您家地址的酬谢理应奉送,但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自己赚到的钱,所以还是希望给自己留下。可能会给您增添不少麻烦,能否请您在收到稿酬以后,将它装在其他信封里寄还给我。因为我想把它连同信封一起保存下来,留作纪念。

  尽是一些拜托您的事,太失礼了。这一次请您务必原谅,我保证以后再也不给您添这样的麻烦了。此外,听别人说,有时会有读者寄来赞扬或批评的信件。当然,未必一定会有人写信来,但偶而有好事者会给文章的作者写信。如果收到这样的信,也麻烦您将它装入信封一并寄来。

  随信寄上信封两个,邮票两枚。请多多关照。

  静子用她那漂亮的字体一口气写完了信。她写就一手与她的容貌极不相符的好字。她从小就擅长写字,她的字还曾经被装裱后挂在大礼堂里。但这又有什么用呢?现在,仅仅只是字写得好,甚至连特长都算不上。

  田所千鹤是她中学时的同学。与争强好胜、成绩优秀的静子相反,千鹤是一个消遥自在的人。她能和静子进入同一所县立高中实在是有些意外,她是趁着六三制义务教育所引起的混乱才通过考试的。因此,在读书期间,她与静子的关系并不十分融洽。每次考试,千鹤总有一门功课要拖后腿,还因为不会做数学作业而动不动就哭鼻子。她的头脑不太灵活,静子每次都要在旁边辅导她学习。

  千鹤的座位紧挨着静子。静子既不是同情成绩不好的同学,也不是想在她面前显示自己的优越感,只是觉得她的哭声太烦人而已。而且,千鹤是那种能够博得同性喜爱的美女,文静、温顺的女孩。能保护这样的女孩,也不是一件坏事。

  因此,两人之间,与其说是友情,还不如说是一种主从关系,但两人都对此非常满意。特别是千鹤,她常常把静子视作自己的恩人,直到毕业以后,她有时还会给静子寄来一两封信。由于丈夫调动工作,她搬到了熊本,一年半以后写信通知了静子。字里行间,千鹤以往那种单纯、悠闲的模样还依稀可见。在信中,她说想要造房子,但由于丈夫的工作调换,估计难以实现。看来,她正过着很优裕的生活。她不是那种喜欢吹牛和故意摆阔的女人,写这些只是为了与过去的恩人一起分享自己的幸福而已。她天真地以为静子也会为她的幸福而感到高兴的。

  看到她的来信,静子痛感到成绩优秀与否和头脑是否灵活,对于人生来说实在是毫无意义的,女人更是如此。对女人来说,没有比找到一个会挣钱的丈夫更幸福的事了。可以说,女人一生的命运是由自己所找的丈夫决定的。与其说静子的命不好,还不如说她只能找到这种档次的男人。作为小公司的职员,头脑里始终存在着与企业兴衰有关的意识。但是当年,她过了25岁以后,就产生了一种焦急的心理。一方面,妹妹刚过20岁就出嫁了。另一方面,母亲也责怪她没有什么优点,却又挑三拣回的,是不是想去作后妈?当时看来,她的这门亲事总比做后妈强吧!不过,现在她却有些怀疑:是否真比做后妈强?

  她之所以选择住在熊本市的田所千鹤,是有原因的。

  首先,她想将熊本作为取钱的据点。因为从距离上看,熊本是十分适合的。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在12丁目的“尾崎静子”存钱的那家大分邮局取钱,但是这很危险。那个“尾崎静子”在整整三年的时间里每月都去邮局存钱,邮局里的人对她的长相应该有一些印象。而且搬到福冈之前,她还特地托邮局计算利息,并将存折寄往她的新住处。邮局里的人对此是不会忘记的。拿着受害人的存折去那里,无疑就等于去自投罗网。

  如果在福冈的邮局里取钱,因为就在本地,所以也十分危险。12丁目的“尾崎静子”被杀事件肯定会被刊登在社会新闻最醒目的地方。邮局职员一读到这条新闻,就会记住“尾崎静子”这个名字。对静子来说,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人将邮政储蓄与被害人联系起来。在这一点上,因为熊本位于其他县内,所以在福冈的人眼里,这条新闻的价值并不大。而且从距离上来说,选择熊本也很不错,快车只需两个小时就能到达那里。此外,住在熊本的千鹤有些愚蠢,只要是静子的托付,她一定照办。

  将信封好后,她在房间里铺好被子,钻进被窝里。与无所事事、闲得无聊、呆呆地打发时间相比,这样更舒服些。今晚,丈夫英幸也许又会很晚回家。他很少按时回来,工作一结束,就与同事们躲在办公室的一角开始搓麻将,目的只是为了能赚点零花钱。同事们都抱有这样的想法,所以赌局就变得没完没了。静子从未对晚回家的丈夫说过什么抱怨的话,因为即使他回来也不会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可干。更重要的是,她对丈夫已经不再感兴趣了。

  不一会儿,静子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她的心情非常平静,平静得有些不可思议。她甚至也没有做什么可怕的恶梦,一连躺了两个小时,醒来时四周已经暗淡下来。她慢慢地起床,然后从库房里取出锯子。

  她借着院子外透进来的灯光,很快找到那棵批把树。天黑以后,从各家的厨房里传来了换气扇沉闷的声音,同时也飘出了各种各样的气味。

  静子开始锯树,没想到锯树的声音会有那么响。附近的人会不会听见呢?这音响效果简直可以打满分。但正因为如此,别人反而难以正确地判断出到底是哪户人家发出的声音。

  不一会儿,细细的树干就连带着树皮断了下来。静子胡乱地扯断树皮后,将树干拿进房间。去掉树叶,将树干锯成合适的长度以后,看起来就像是一根手杖。

  她看了看时间,快到7点了。英幸回到家总要在12点以后,如果公司是5点30分下班,看他现在还没有回来,准是又在哪里开赌了。

  静子用报纸将刚做好的手杖仔细地包起来,然后将信插在大衣的口袋里,接着便拿着包着纸的手杖和购物篮离开了家。她常常赶在超市将要关门前去购物,即使是碰到什么人,也不会引起对方的怀疑。

  然而今天,她并没有去超市,而是径直去了那座秃山。她来到白天观察过的草丛里,打开纸包将手杖藏了起来。

  不出她的所料,丈夫回到家时已经半夜。静子一反常态,还没有睡着,大概是傍晚时分那次瞌睡在作祟的缘故。奇怪的是,她对明天所要采取的行动没有丝毫的感觉。丈夫英幸见静子还没有睡着,露出一丝欠意的表情。他比静子年长三岁,但两人站在一起时,静子反而显得苍老一些。丈夫在她身边时,她常常会觉得已经忘记自己是个女人。最近几年,她从未怀着依赖、眷恋的感情对待丈夫。在他身上,她只是感到可怜。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她才会忘记自己的不幸,而一味地可怜他。

  “你还没有睡啊。”

  英幸说道,

  “你今天是怎么啦?”

  这种时候,英幸连措辞都变成中性的。

  静子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不管怎样,丈夫是一个善良的人。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感觉受不了。如果他过的是一种自甘堕落的生活,那可能还有救,但丈夫却偏偏毫不客气地把泥浆般的善良一古脑地泼了过来。

  “对了,我有件东西要送给你。”

  英幸突然想起了似地说道。

  静子对他的话毫不在意,充耳不闻。他不可能拿出什么能让她感到惊喜的东西。她已经把自己训练得不再对丈夫抱有任何期望了。果然,他拿出一本记事本。深绿色封面的记事本在丈夫那双大手里显得实在太小了。

  “不错吧。”

  他拿着本子给她看,

  是同事送给我的。”

  “颜色很好看啊。”

  静子机械地附和着。

  “有了这本子就方便多了。我随身带着,想到什么就记一下。你也可以这样做吧。”

  英幸把那种令人无法忍受的体贴强加于她。

  “你也有很多事要记吧。可以记朋友的住址、电话号码……你经常写信,所以手头还是应该备一本笔记本。”

  静子收下记事本。她其实并不想要什么记事本,只是觉得推回去反而觉得有些凄惨。她不是觉得丈夫惨,而是把自己看得惨兮兮的。同时,丈夫想要用这种粗糙的记事本来博得妻子欢心,这也实在是太可怜了。如果一口拒绝,丈夫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如果会生气地揍她一顿,这倒无关紧要了。但估计丈夫会战战兢兢地试着问她为什么不高兴。然后,他就会明白自己的无能,工资的低下……

  静子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望着丈夫。如果他知道的妻子正在计划着一起杀人事件的话……

  静子想像着,有一种毛骨谏然的感觉。如果再稍稍可怜一下丈夫的话,她甚至产生了放弃这个计划的念头。但这样的想法在她的脑海里只是像闪电一样掠过。既然已经良心泯灭,也就绝无中止的理由了。

  能够安全地将钱弄到手的可能性很大,剩下的就是实施的决心。今夜过后,到了明天,实施的决心会变得更加坚决,还是会发生动摇?这要等到明天早上才能明白。

  静子将赌注全都压在明天早上。

  静子心安理得地陷入了沉睡之中。早晨醒来时,她觉得神清气爽。感觉这么好的早晨真是不多见,过去懒散惯了的身体里充满着一种紧张感。静子敏捷地跳下床,开始冷静地思考这一夜的睡眠到底给自己的心境带来了什么样的变化。只要有一丝犹豫,她就必须放弃这份计划,因为犹豫会招致危险。

  她仔细地推敲着昨天设定的五个条件,她不知道这五个条件全都满足以后,自己还会不会犹豫不决。能否按计划冷静而理智地杀死对方,她对此没有把握。在动手的一瞬间,需要一种对对方满怀憎恨的激情。计划已经订好,以后就只能任凭事态的发展。静子希望对方是那种能够燃起她仇恨的典型的阔夫人形象。

  她一反常态,在起居室的木凳上漫不经心地坐到上午11点。若在平时,她已经要开始准备再次上床了。只要一上床,睡意就会立刻袭来。贪睡反而会消磨人的精力和体力,静子深诸无所事事的痛苦。因为生活电气化,有着大量空余时间的主妇们是如何度过漫长的一天的呢?

  到了11点,她振奋地站起身来,坐到镜子前。她拿出一把断柄的梳子,仔细地梳理着头发。上次烫发是四个月之前的事,已经看不出什么波浪了。她将浓密的头发梳成了一个发髻,看上去像个一本正经的知识女性,然后认真地化了妆,穿上珍藏的短大衣和裙子。普通的装扮很容易引起对方的警戒,更别说还是与存折有关的事。

  她做了20分钟的准备,临出门前又回想着有没有什么遗漏的事。她突然想起凶器的处理问题,把它留在现场就太危险了。但如果拿回家,又有可能被人看到。她猛然发起愁来,片刻后便想出一个简单有效的解决办法,只要将它折断不就行了吗?她家里有一把斧子,是以前租房子时用过的。它不适合作为凶器用,因为它不容易藏匿,也很难迅速拔出来,却可以用来销毁凶器。

  外面下着冰冷的雨,为了不使存折被雨淋湿,她用塑胶纸将它包起来,放入大衣的口袋里。然后,她拿着包着斧子的包裹,撑开了伞。

  去秃山的路上有一个公用电话,这是她昨天事先察看好的。为了能早点到秃山,与儿童乐园那个公用电话相比,还是用这个电话比较方便。静子走进电话亭,拿起了淡蓝色的听筒。对方的电话号码她已经熟记在心。

  拨号时,她很满意地看到自己的手没有一丝发抖。这是实施计划的第一步。

  “喂?”

  听筒里传来一个女人清澈悦耳的声音。

  “我是尾崎。”

  拿起听筒后自报家门的家庭现在已经很少见。静子猜想对方是一个很有教养的家庭,

  “我想问您一下……”

  静子用很柔和的声音说道。对方低低地说了一句:

  “什么……”

  “请问您家是否有一位尾崎静子女士?”

  “我就是……”

  对方回答道。静子感到一阵心悸。

  “说实话,我做了一件十分对不起您的事情。”

  静子强压着自己的振奋情绪,平静地说道。

  对方好像短促地说了一句什么,但静子依然飞快地说着:

  “我想过一会儿见到您以后,再向您道歉。其实是寄给您的邮件错投到我家来了。”

  “这……”

  “我以为那是寄给我的,所以就拆开了。里面是大分邮局寄来的存折。”

  “啊……”

  “因为我记得自己没有那样的邮件,所以就重新查看位址,才发现是投错的邮件。事情的经过就是这些。真是太抱歉了。”

  “不用客气,别这么说……”

  对方对静子那礼貌的用语和直率的道歉产生了好感。

  “我想把信送到府上来,但不知道该怎么走好。”

  “您是住在哪里的?”

  对方的语音里没有任何方言,嗓音很开朗。静子报了一个相邻街区的名字。说实话,那个地方她都没去过。

  “怎么会送到那个地方……”

  对方自言自语道,稍稍有些不快。她是在抱怨投递员送错邮件的事。

  “如果不方便的话,你邮寄过来……”

  “不!”

  静子断然拒绝,

  “那不行,如果不将东西亲手交给您,我会感到不安的。”

  “那么,要不我来取……”

  两人又交谈了几句礼节性的话。

  “那么,这样吧……”

  静子客气地说道,

  “我们一起出发,然后在途中碰头,您看怎么样?”

  “这样也好。”

  于是,静子指定了那座秃山。

  “现在出来,您会不会有些不方便?”

  她故意关切地问道。

  “正好是中午的时候……”

  “没有没有……”

  对方无意中说出了含有担心意味的话。

  “现在我家里没有人,不过没有关系的。”

  “还有……”

  静子故意装作支支吾吾的样子。

  “真是难以启齿,我想为了谨慎起见……”

  “呃?”

  “我并不是不相信您,只是在这种场合,我希望您带上能证明您身份的证件。”

  “这确实是需要的。但是我带什么来好呢?”

  “盖在存折上的那个印章怎么样?这样的话就确凿无疑了。”

  对方有些犹豫。

  “我也知道这个要求有些失礼……”

  静子毅然说道,

  “但我觉得查看一下你的印章是我的义务……”

  “我明白了。就按您说的,我把证件带来。”

  对方好像没有任何怀疑。生活在用一捆捆钱砌成的围墙内、远离世间的女人,是根本无法想像出身边会有一个为了金钱而怀有杀意的人。

  “那么,我现在就出来……”

  对方说道。

  “我穿和服去,是一件紫色的和服。”

  “我是……”

  静子停顿了一下。

  “我的腿脚不太好,所以拄着拐杖呢。”

  “呃……”

  对方感到惊讶。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好像因为残疾缘故,又增添了对方的信任。


  4

  静子离开电话亭,径直向放手杖的草丛走去。

  手杖还在昨夜的那个地方,被冰冷的雨水打湿以后,握在手里有一种不快的感觉。她支着手杖,试着用拖着腿的姿势慢慢地走了几步。她不知道这种程度的瘸腿到底是否需要拐杖,但对方是不可能注意到这些的。

  她缓缓地走着,事到如今不能操之过急。重要的是既不能被熟人看到她支着拐杖走路的模样,也不能让对方那个尾崎静子看到她不支拐杖的样子。

  秃山就在眼前。看来她必须等一会儿。对方以为她是从另一个街区来的,肯定会晚出来几分钟。她的左手拿着伞和一个包着斧子的包裹,感觉有些沉重。

  静子把包裹放在树荫里。

  她在指定的场所等了片刻,对方来得比她预料中早。正如电话里所说的那样,她穿着一件和服短外衣,柔和的淡紫色映衬出了一张细长的白脸。

  静子第一次面对着自己想要动手杀害的人。

  对方的形象与她的嗓音给人的印象是十分一致的。看上去她只比静子大两三岁,实际年龄也许还要大一些。她那苗条柔弱的体型,让人一眼就能感觉到一种都市的美。细长清秀的面容显得很普通,充满着一股对生活感到心满意足的女人气。她就是那些靠着丈夫赚钱贪图享乐的女人的典型。

  一瞬间,她被对方幽雅的仪态给镇住了,由此她产生了一种奋然而起的感觉。

  “初次见面……”

  对方客气地鞠了一个躬,而且本能地看了一眼她的脚,

  “真是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哪里哪里。”

  静子沉稳地口答着。

  “稍稍仔细些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我一时疏忽,才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其实我也叫尾崎静子,名字也完全相同。”

  “是吗?”

  对方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您以前就住在这里了吗?”

  “我住了快两年……”

  “那么,邮递员投错也是有情可愿的。我是最近刚搬到这里来,我丈夫先搬过来,我因为其他原因留在了大分。”

  “您说的大分……”

  静子用辩解的口吻说道,

  “其实我姐姐也住在那里,还常常写信给我,我起初以为是她寄私房钱给我。因此……各种不同的情况凑在一起,所以我才把别人重要信件错拆了。真对不起。”

  “没关系,没关系。”

  对方随和地打断了她的话。不管怎样,她好像对腿脚不灵便的静子怀着一种深切的同情。

  “这样的事情很常见。刚才您提到的私房钱,其实我也是这样的。”

  “是吗……”

  静子装作很害羞的样子笑着。

  “那么,我打电话给您的时候,幸好您丈夫不在家。”

  “真是这样。”

  “您出来的时候,锁门了吗?”

  静子很自然地把话题转了过去。

  “锁了。”

  “您有没有托邻居看门呢?”

  “没有啊!?”

  对方露出诧异的神情。

  “那样的话,您到这里来,没有人知道吧?”

  “是的,你问这些干什么?”

  “这一带挺危险的,经常发生入室盗窃事件。”

  “哎,那看来得快点回去……”

  静子取出用塑胶纸包好的存折,一边点着头,一边翻到盖有印章的那一页。对方毫不介意地将印章递过来,这个印章好像是专为存钱刻的,细细的字没有经过太大的磨损,即便是外行人也一眼就能够看出是同一个印。

  “没错……”

  静子交还了印章后,合上存折,递了过去。

  “您会感到不高兴吧,我随随便便打开您的重要物品,还向您伸手要凭证……但是因为这是一笔很大的金额,所以我必须把它负责地还给主人,我光顾着想这些了。”

  “这是哪里的话,应该是我感谢您才对。存折送到您的手上,我觉得真是太幸运了。那么,再见了。”

  这个女人收起存折,转身朝着刚才来的方向走去。

  望着对方那细长的颈脖、像布娃娃似的背影,静子顿感自己被一团火焰包围着。狂热的激情向她袭来,事实上她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憎恶、利害、怜悯等所有的感情都麻木了,只有一股肃杀之气从她的身上迸发出来。

  静子扔掉伞,双手握紧手杖,对方并没有察觉,雨打在伞上的响声淹没了静子扔伞的声音。

  静子悄悄从背后靠近对方。凑巧的是,对方并没有把伞放在肩上,而是垂直地遮在头的上方。静子使出浑身的力气用手杖猛击她的后脑勺。对方的伞飞了出去,一瞬间做出向后看的动作,但在一阵低闷的呻吟中,她向前俯倒身子,双膝支在地上。在静子看来,这些就像是用高速摄影机拍下来的慢镜头一样。

  对方蜷曲着仆倒在地,发出一阵低低的喘息般的呻吟,柔美的背部不断地起伏着。她好像已经失去知觉,呻吟声只是从身体里发出来的。

  已经没有救了!静子想道。直到这时,她才认识到自己完成了一个可怕的计划。她挥动着手杖对着扭动着的背部和后脑勺乱打一气。不可思议的是,血并没有喷射出来,棍子就像打在被子上那样,对方根本就没有抵抗。

  12丁目的尾崎静子彻底咽气了。静子事先当然想到过杀人后诸如恐怖、战栗之类的感觉,但低头看那个与自己毫无恩怨的同性的尸骸时,她感到一种喷涌而出的莫名的感觉。她飞快地从尸骸身上取出存折和印章,然后用斧子将手杖劈成三截。她把断成三截的凶器仔细地放到包裹布里,连一点碎屑都没有留下。拾起雨伞以后,她胆怯地往四周打量着。

  雨已经变小,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所有的景致都被笼罩在一片烟雨蒙蒙中。她开始离开这里,这才发现全身像得了疟疾一样颤抖着。她的腿软软的,就像走下陡坡时那样步履蹒跚。但是,她没有感到恐惧,她对自己刚才的行为有着绝对的自信。


  5

  静子躺在床上听到了刺耳的警笛声。

  时间还没到10点,根据她的预想,死尸应该是在明天早晨才会被人发现。当然,她的判断没有任何根据。她心里在想,发现者也许会是偶而路过那座秃山的人,而且这肯定会成为一条重要新闻。对于这些,她是有心理准备的。她也感到有些吃惊,但她并不担心良心的谴责会导致事情的败露。这可能是因为对方是完全陌生的人,也有可能与本人的基本素质有关。她想起在杀人之后若无其事地贪吃牛扒的杀人狂的故事。

  警车发出的警笛声还在持续着,她闭上眼睛。她将存折藏在这间屋子的席子下面,将印章放在丈夫绝对不会查看的手提包里。一闭上眼,杀人现场的情景就浮现在她的眼前。但这就像是很多年以前旁观到的事件一样,显得十分朦胧。如果当时看到对方临死时的表情,情况就肯定大不一样。从这一点来说,从背后袭击确实不失为一个良策。

  也许是知道自己反正睡不着觉的缘故,她反而陷入了沉睡之中,像被拖人深渊似的。她没有做恶梦,醒来时天色还很暗,丈夫在一边发出平稳的鼾声。晨报已经被投入了信箱。送牛奶的人正在分发着牛奶,传来牛奶瓶相互碰撞的声音。一切都跟往常一样。她怀着一种感慨的心情,仔细地听着平日所熟悉的各种嘈杂声。

  她站在冰冷的门口,打开了晨刊。报上登着几行大字:

  主妇惨死户外

  20日晚9时左右,公司职员×××先生在开车回家的途中,在福冈市昭代町××丁目附近的山路上,发现一具尸体,立即向×警署报警。经过调查,被害人系家住本市昭代町12丁目70号的公司职员尾崎友夫先生的妻子尾崎静子女士(38岁)。据估计尾崎静子受到木棍类器具的多次殴打,从她身着和服、以及钱包未被夺走等现象判断,这次杀人事件的起因可能是出自泄愤,警方正对此展开调查。犯罪现场是一个人迹罕见的偏僻场所,尾崎静子女士为何至此,尚不得而知。由于昨夜的大雨,凶犯的足迹已无法找到。

  估计作案是在当天的中午时分,有人曾看见尾崎静子女士外出。另外,据尾崎友夫先生说:尾崎静子最近刚从大分搬来,在福冈没有熟人,也从来没有与人结怨之类的事情。

  静子将报纸折叠好以后又钻进被窝里。残忍的殴打给人以泄愤所致的印象,现在好像谁都没有把这一起事件往金钱方面联系起来。

  下午,来了两名警察,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他们的问话仅仅流于形式,说是因为在地理上离出事地点较近,所以在这一带进行一些查访。

  他们在提问时,脸上有一种无奈的表情,明知这是大海里捞针。

  “有没有听到叫喊声?”

  “那天有没有见到行为可疑的人?”

  “这一带有没有精神异常者?”

  静子猜测警察以后还要来几次。看着警察们疲惫不堪的样子,静子产生了杀人犯另有其人的错觉。因此,在调查的过程中,她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虚伪。

  您的来信我已拜读。只要是我能帮您做的,请不必客气。您借用我的地址什么的,真是小事一桩。听说您的投稿被刊登在报上,真是太了不起了。我非常地衷心祝贺您。我愉快地期望着您一如既往地取得成功,一收到报社的邮件,我会立即给您寄去的,请不要担心。

  4月是调换工作的季节。我非常喜爱现在的住处,何况大概还要在这里住一两年。但是,以后会搬到哪里去呢?我和那些住在公司职工公寓里的夫人们一样,对此十分担心。

  就此搁笔了,请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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