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妈15岁,还是个梳着齐耳娃娃式短发的朝鲜族小女兵。
     在那个冬日,她用双手无声暖透了那个寒冷的季节。妈说那一天,她们救护所又接收一批刚刚送下来的伤员。前边,仗打得很残酷,伤员们的伤也都很重。一些伤员经过紧急处置,再转送到后方野战医院。而另一些伤员因为伤势过重,将永远地留下来。每每有伤员后送,担心一路天冷风寒,妈总要把担架上的伤员包裹成襁褓中的婴儿般,最后,为伤员轻轻系紧脖颈下的帽带。当有生命从指间不幸滑落,妈轻盈欢快的心,就会被泪水浸得湿重。妈默默守着身体渐渐冰冷的伤员,唯恐会惊醒他们一样,一点点擦净干涸的血迹和征尘,重新包扎好伤口,整理好衣帽。之后,妈会俯下身,为已逝去的生命,放下帽耳,同样轻轻系紧帽带。我想那一刻,在惨烈的战争和漫天血腥中,妈身影一定如天使般,闪烁着炫目的人文光芒,无声定格在历史厚重的画卷中。也让远行的英魂,带着温暖,带着尊严,带着爱,无憾而去。尽管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没有鲜花,没有亲人,没有熟悉的战友,但有一个15岁的朝鲜族小女兵,为他们暖暖送别。他们应该无憾吧。因为,每一个暖暖系着帽带远去的伤员,脸上都那样宁静,那样了无牵挂。 
     每每听妈的这个故事,我的脸颊和脖颈总会有种暖暖的感觉。为此,我由衷羡慕妈。妈虽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虽几乎每天都能看到血腥和死亡,但妈的心却始终高贵无暇,温润如玉。直到今天,我都认定那些暖暖系着帽耳离去的伤员并没有死,他们依旧在那片冻土地上不停地走,暖暖地走……军人从穿上军装那一刻起,注定要穿过一个又一个死亡驿站。在那里,军人与死神如一对熟知已久的老友,或在黑夜秉烛相倚对话,或默默执掌相握。也是在那里,军人们补足给养,掩埋好年轻的自己,又继续下一个驿站。妈的生命就是在这样一个又一个死亡驿站,不断淬炼,不断坚硬,完成人生的涅槃。
     妈的故事里,还有一只特别的小药瓶。
     我还是很小的时候,就在妈用了几十年的旧皮箱角落里,见过她珍藏着的这只小药瓶。药瓶小巧而精致,上面印的全部是外文。我曾为它的小巧,也为妈如此细心的收藏觉得新奇好玩。我无数次问过妈,妈始终不说。后来,我也和当年的妈一样,穿上军装,成为一个女兵。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假日,妈闪动着少女般明亮的双眸,神秘地轻轻讲起小药瓶和小药瓶背后的故事。从穿上肥大的军装,义无返顾奔向弥漫着血腥味的战场的那天起,妈稚嫩的心里,除了荣立战功,就是战死沙场,除此,别无选择。然而,随着战斗一个接一个残酷的进行,一个妈从不曾想过的问题,突然不动声色地出现在面前。那是一次残酷的大战之后,一个正缓缓泛出曙色的清晨,比妈大两岁的护士长,一脸凝重地将一个小药瓶重重塞进妈手里,许久,声音沉沉道:“记住,宁死也不能被敌人活着捉了去。”那时妈还太小,小得什么都不知道。妈还一时无法完全理解护士长目光后面的东西。但妈还是学着护士长的样子,一脸凝重地用力点了点头。从那时起,妈的生命就和这只精致的小药瓶紧紧拴在了一起,也就是和死亡紧紧拴在了一起。妈说小药瓶里面的药片叫鲁米那,也就是一种强镇静药。那些有着如此美丽名字的精致小药片,却足以使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迅速凋零,无声枯萎而去。懵懵懂懂看着护士长青春靓丽的脸上,凛然凝固起的温情和冷酷相混杂的光芒,妈终于明白,战争原来还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那就是被俘。
      那一年,妈16岁。
      妈讲这个故事时,声音从始至终都是柔柔的,一种超然的轻松。妈讲完还粲粲笑了下。在那以后的许多天里,我的眼前都满是妈粲粲的笑……军人常常会将职责、荣誉以及别的什么看得很重,却独把生命看得这样淡。当需要抛舍生命的时候,军人们会义无反顾地走出来,理好军装,正好军帽,义无反顾地将整个胸膛重重扑向泥土。至今,我都不知道妈送走的那些伤员叫什么,妈也不知道。我也没问过妈,那护士长的名字。叫什么名字或许对我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生命,因为有了他们,而变得无比厚重!
      几年后,带着美丽的鲁米那小药瓶,妈转战到朝鲜战场。在异国被烧焦的土地上,鲁米那淡淡的气息,无时无刻不萦绕在妈身边。那一夜,妈所在的防疫大队四中队在执行防疫任务途中,夜宿离春川20里,一个叫月谷里的地方。就在夜半睡意正浓的时候,有着极强责任心的金中队长发现情况有些异常,果断集合全中队紧急转移。当官兵们一口气急行军40多里,终于脱离危险时,金中队长回过头,目光重重地挨个儿看着自己的队员们。看到大家一个不拉地都在,金中队长才长长呼出一口气:“都在就好,都在就好……你们这些女同志啊……”
      直到这时,妈才突然明白,刚刚过去的是一种怎样的危险。假如金中队长也熟睡过去,假如敌人在防疫队没来得及撤出之前占领春川,四中队100多号卫生防疫人员,就可能在弹尽粮绝后,全部被俘……也直到这时,妈才真正感觉到那只小药瓶如此沉重的份量。毕竟,防疫队大多是女同志。战争对于女人比男人更残酷。
     那个早晨,应该是妈一生中最灿烂最辉煌最明媚无比的一个早晨。因为,在那个早晨,妈清晰触摸到了生命的美丽。事后听说,下半夜3点,春川沦陷,战斗全部转入地下。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大概是每一个真正的军人最至高无上的荣誉。从披挂出征的那一刻起,军人就把自己与死亡紧紧栓在了一起。尽管军人和常人一样,同样渴望生命,渴望美好的生活。但为了和平,为了祖国,军人会义无返顾地把自己最宝贵的生命,化作蓝天上最绚丽的那道彩虹。对军人来说,死是如此之美,美得浓艳,美得高贵,美得超凡脱俗撼天动地。每一个军人在献出自己年轻生命的最后时刻,都很坦然,微笑着,象是去赴一个美丽的约会。然而,当军人与死神不幸擦肩而过,意外误入他们从未想过的另外一条路,也就是被俘时,军人的悲哀则大于死。这也是中国军人异于他国军人的地方,是中国军人最悲壮,最感天动地的气节。当朝鲜战场的硝烟渐渐散尽,两国人民的脸上荡漾着和平的绮俪时,妈意外接触到了这样一些军人——战俘。每每说到战俘两个字,妈的眼里都满是痛惜。那些曾深深震撼过,走进过妈心里的年轻军人们,一辈子都没能走出妈的心。
      1954年的春天似乎比以往任何一个春天都更妩媚多情。天空蓝蓝的,干净而透明。烧焦了的土地上,正顽强绽放出一片片一簇簇早开的野花。或许因为这是停战后第一个春天的缘故,每一个刚刚从战争中走出来的军人,眼睛里都灿烂着明媚的阳光。就是在这春天温润的阳光里,在距板门店不远,一个叫开城的地方,妈接受了一生都刻骨铭心的特殊任务——接待被俘官兵。交战双方交换战俘,应该是每一场战争后,都必须要做的一件大事。首批交换的是伤病被俘官兵。在板门店中美双方交换战俘后,我军被俘官兵就直接被送到开城。经重新点名编号、理发、洗澡和更衣等最初的迎接准备工作之后,再陆续送往医院进行检查治疗。当时,妈负责接待被俘官兵的第一项工作:重新登记编号,点名休息。也就是对照被俘官兵名单,为一批批陆续归来的战友们重新登记编号,然后经短暂休息后,进入下面的工作。
妈说她清晰记得第一批被俘战友们到来的情景。
      那是一个天高云淡的清晨,极目通往板门店的土路上,两辆相跟着的绿色救护车翻卷起漫天尘土,热切地疾驶而来。还很远,妈就看见从小小的车窗里,拥挤出的被俘战友们一双双挥舞的手臂,一张张久别激动的脸。他们流着泪,唱着,喊着,拼命挥动着手中自制的国旗。妈听前面负责交换战俘的同事讲,国旗是被俘战友在战俘营偷偷做好后,藏在假肢中带回来的。当交换战俘的程序结束后,一过三八线,那一面面小小的国旗就如同暴涨的河水,沸腾着,奔涌着,瞬间红透了被俘战友们曾经写满屈辱的脸颊。当救护车小心停住,被俘战友一个接一个从车上下来时,妈的目光蓦地被刺疼了。那些踉踉跄跄扑向战友怀中的被俘战友们,有的失去一条腿,有的没有了胳臂,还有一个战友两条腿和一只胳臂全部被残忍地截了去,只剩下短短的一截躯干和孤零零一只手臂……走进接待室,刚刚经历了感情强烈撞击的被俘战友们默默地绕墙而坐,整个接待室一时静得可清晰听到沉重的心跳声。按照名单,妈发现第一批回来的被俘战友就少了三个人。被俘战友们说,有的战友在临行前,或因情绪过激,或被发现了隐藏的红旗,而被敌人拉出去,生死未卜。

      就在妈和另外一位负责接待的女兵将一杯杯热水端到被俘战友们手中时,一位精壮结实的东北汉子突然站起来,激动地讲起他们在战俘营思念祖国,思念战友,团结一心与敌人斗争的经历。旁边一位被俘战友小声告诉妈,他是营长,是受伤后被俘的。营长声泪俱下地讲述,在战俘营,他们曾经受到怎样一种非人虐待。有些负伤的战友本来伤势并不重,肢体完全可以保留下来,可敌人为了锻炼医术,却将我们被俘战友一个个健壮的,日后要用以劳动和生存的肢体强行截掉了。还有些身体很好的战友,也被他们残忍地拉去,进行试验。许多年轻的战友因此永远留在了异国的战俘营。说到无法再回到祖国怀抱的那些战友,营长的声音低沉、吃力起来。突然,营长猛地攥去满把泪,一字一句硬硬说道:“我们没有辱没志愿军的名誉,我们终于坚持到了最后。”妈的讲述也变得有些吃力。停顿许久,妈一次次抹去汹涌而出的泪,长长叹出一声,才抓紧我的手,继续讲述下去。随着营长的诉说,低沉粗重的哭声在整个房间轰鸣着,回荡着,坚硬地直撞妈的心底。那是47个男人的哭声啊。所有伤痛,所有屈辱,所有不幸,以及见到祖国亲人后,所有的安慰都沉淀在里面,此刻,如决堤的洪水,无所顾忌地翻滚而出。他们实在是憋了太久啊。在被俘那一刻,他们没有眼泪;在敌人各种非人的折磨面前,他们没有眼泪。他们是男人,是军人。在战场上,在敌人面前,他们已经表现出了足够的坚强。现在,他们回家了,他们何尝不可以把泪水袒露给自己的战友,自己的姐妹呢?47个男人的泪水在那一刻尽情尽意流淌着,47个男人的哭声穿透厚厚的砖墙,直冲苍穹。妈的泪水也与被俘战友们的泪水流在一起,哭声融到一起。一连三天,妈的眼泪都不曾断过,直到妈挨了大队长的批评。
      讲到这里,妈对当初的眼泪虽然感到有些愧疚,但对大队长的批评还是无法释然。妈说:我知道我的责任,知道眼泪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流。可他们是我的战友啊。虽然我和他们不曾相识,但因为是战友,此刻就是最亲的人,比亲人还亲的人。我把妈有些颤抖的手,更紧地握进自己手里。我知道,从妈悄悄藏起鲁米那小药瓶的那天起,在妈稚嫩的心里,就早已把被俘和死亡紧紧联系在了一起。那些被俘战友的不幸经历,让妈突然明白,对军人来说(无论男军人还是女军人),被俘何止是对肉体的摧残,更是对人心灵的摧残。当初,这些被俘战友一定也是抱着战死的决心,义无返顾走向战场,走向死亡的。然而,不曾想到的是,命运却残酷地将另一种结果推到他们面前。他们拒绝过,拼死抗争过,他们却最终都无法走出这个结果。现在,他们能够从生不如死的屈辱中走出来,重新享受生命,享受生活。他们肉体的创伤会很快愈合,可心灵的创伤呢?时间在强烈的感情撞击中一天天过去,每天都有被俘战友从板门店被送过来。有时一车25个人,有时是两车50个人。被俘战友中有志愿军,也有朝鲜人民军。
      前面的同志告诉妈,当我们被俘的战友走过三八线,走出给过他们屈辱的那片冰冷的土地时,被俘战友们埋藏已久的感情爆发了。他们愤怒地把一盒盒霉变的食物,把自己亲手做的假肢,全都扔到美方大肚子官员身上。在过去那段阴郁痛苦的日子里,他们忍辱负重,饱尝人世间最残酷最痛不欲生的苦难。而美方官员却千方百计粉饰他们自己,掩盖他们在战俘营制造的种种罪恶。被俘战友们是用他们的血,用无可辩驳的事实,告诉天底下所有热爱和平的人,什么是战争,什么是美国人所说的人道……
      妈坐直身体,呼吸急促起来。金黄色通透的阳光,洒满妈的全身。妈目光远远看着,喃喃地说:每当想起那些只在名单上看到名字,却没有见到人的被俘战友,心里是那么难受,怎么都放不下。是啊,亲爱的战友,此刻,你们究竟在何方?妈一生都惦记着,也能亲手为你们送上一杯热茶啊!与被俘战友接触越多,妈心底便时时感到强烈的震撼。这些年轻的战友们虽然曾经被俘,身心俱伤,然而他们对生活的热爱却不曾改变。在敌人的战俘营时,伤残的战友就精心为自己制做了假肢,并用废旧罐头盒作成活动关节,灵巧地按在假肢上。他们就是用自己创造的双腿坚持到最后,终于走过三八线,走出他们人生最黑暗的那段时光的。在被俘的战友们陆续归来那段日子里,妈还见到了另外一些战俘,也就是被我军俘虏的敌国军人。
      妈清晰记得,第一次见到被叫做美国鬼子的异国军人的情景。
      那次,妈和防疫队的战友们在防疫工作途中,正遇美军的侦察机。在进入山洞防空时,妈无比清晰地看到美军飞行员的头盔,近在咫尺地从鼻子底下飞速掠过。在朝鲜,就是美国鬼子投下的燃烧弹,将朝鲜三千里美丽河山,夷为一片焦土。也是这些美国鬼子,使许多还那样年轻的战友们,永远长眠在异国冰冷的泥土中。在妈心里,美国鬼子是恶魔,是世界上最丑陋,最残忍的另类。然而,当妈走近他们,却发现他们竟也有着同常人无异的情感和快乐。在许多时候,他们会怀抱吉他,冲远方柔柔弹出一曲曲温婉绵长的家乡乐曲。每在见到中国军人时,也会快乐地打着招呼。妈说她还记得,有一次遇到一位美国黑人,黝黑的肤色,高高的个子,还有,一双坦诚率真的眼睛。那双眼睛安静地看过妈,突然灿烂出一个孩子般纯净透明的笑。尽管妈第一次见到如此深重的肤色,有种莫名的紧张和不安。但那一刻,妈还是被那笑打动了。妈说,那是世界上最真最纯最美丽动人的笑。妈怎么也无法将那孩子般的笑和美国鬼子联系起来。负责对方战俘的同志告诉妈,这些被俘的异国军人对我军给予他们政治生活和医疗上的各种照顾都很满意。在即将启程回到亲人身边的一刻,他们在意见箱中,留下了他们被俘之后的美好感受。他们感慨地说,虽然他们是我们的战俘,但他们和我们的伤员一样,甚至比我们的伤员还享受到最周到的照顾。尤其在人格上受到尊重。作为战俘,他们是世界上最幸运的战俘。他们由衷地说,如果不是为了同妻儿家人团聚,他们一定会永远留下来。他们还说,回去后,永远不会再当兵,永远不再走进战争。送他们回国的那一刻。战俘们穿着我军发给他们、象征和平的蓝色中式衣裤。带着送给他们的毛毯,日用品和苹果等。直到车开出很远,仍能看到他们用力挥动的手臂,那情景就仿佛迎回我们自己的战友一样。
      后来,妈听前面的同志讲,在板门店,对方战俘们经过三八线,就要离开时,他们仍那样快乐地笑着,边吃苹果,边冲着我方挥手告别。气得美军官员用力关上车门。然而,隔着车窗,他们仍笑着,不停地挥手。伤病战俘交换任务完成后,就将开始健康战俘的交换工作。遗憾的是,妈没能等到战俘交换工作全部结束。三个月后,妈考上医训队,开始了向往已久的学习生活。最后一次走在被俘战友干净整洁的营帐间,看着他们用石子堆砌而成的标语和花坛,还有那一双双看似平和却依然埋藏着阴郁的目光,妈心里涌动起一种从未有过的牵挂。
      很多年后,当妈无数次给我讲起那些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战俘战友,心底始终都是满满的惦念。妈总在想,受尽苦难屈辱的战友们,如今,你们可好?
      寻着妈努力看向远方的目光,我想,战场上,作为一名英勇顽强、不惧死亡的中国军人,当生命与死亡别无选择地擦肩而过,留下的不只是屈辱,是沉默,一定还有坚强,有百折不挠的力量。我又想,从走进战争那天起,妈就一直用自己柔弱的双手,去努力抚平战争的创伤。渐渐妈老了。一直都不愿意服老的妈每隔一段时间,总要将一头白发染成黑发。每隔一段时间,便会背起军用水壶,远远去爬山。
     妈从生长繁衍着死亡的天地间一路走来,生命里便永远都旺盛着一块芳草地,也永远不再缺少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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