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魔怔叔的忘年交

王充闾在他的散文《我的第一位老师》中亲切地 描写了魔怔叔。称他为第一位老师。此人对充闾的幼年,童年的成长,影响很大。他是一位性格骨鲠不肯趋炎附势的落拓文人。仕途不顺,退守田园,在家养病。人们不理解他,管他叫“魔怔”。充闾没有任何恶意地管他叫魔怔叔。魔怔叔不愿与人交往,有时一个人木然地坐在院子里,像一个坐禅的老僧,或像一尊木雕一座泥塑。任谁走近他,他都不会抬眼瞧瞧。他说:“与其跟那些格格不入的人打交道,不如孑然独处。”这样一副不招人待见的形象,人见人烦也是自然。有一次,他的表嫂见他那副傲慢的样子,忍不住打他一巴掌:“哎呦,我的老弟呀,就算是你贵人语话迟吧,也不能摆出那副酸样,是谁借你黄金还你废铁了?”表嫂可是一位有钱人家的当家奶奶,他照样拒之千里,愣是不尿。他抬眼睃了她一眼,冷冷地说:’我样儿不好,自己瞧,也没抬上八台大轿请你来看。”

魔怔叔的面相一如他的心境,一副又瘦又黄的脸庞终日阴沉沉的,很难浮出一丝笑容,眼睛里时时闪烁着迷茫冷漠的光。年龄刚过四十,头发已经花白,腰杆也有些弯了,动作也有一种特有的矜持,优雅的懒散和凄惶的凝重,有时又显得过度的敏感。这是充闾给他的画像。画家可以根据充闾的描述绘制一副凄惶冷峻的脸谱,和一副未老先衰弱不可支的形体,能不能画出一颗褒有童心的老人,孤单寂寞地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的骄傲和厌世?

魔怔叔多愁善感。几片树叶的飘然坠落,几声归雁的凄厉长鸣,都会使他感悟到人世的诸多不幸。他会惊心触目,四顾怆然;他会信口吟出“悲哉,此秋声也”;他还可能莫名其妙地流下几滴泪水,呜咽着说不出话来。他的夫人不到四十岁,在生下他的小儿子不久,离开人世。续弦不成,独守空房。秋天来了,秋风从荒甸子的蒿草上刮过,刷,刷,刷,刷,此刻,小充闾坐在魔怔叔身边,跟他一起默默不语,也会感到天苍地茫,黄叶乱飞的凄凉。魔怔叔挥动扫帚,刷,刷,刷,横扫院中落叶。他对小充闾说:“这也是秋声。”当时充闾还没有读过欧阳修的《秋声赋》,却多次听魔怔叔讲过秋声的悲凉。魔怔叔说,这是有声之秋,是可以听到的。欧阳修晚上正在读书,被一种奇特的声音所搅动,不禁去倾听它,同时,也就惹动了文思。

“三叔,你也有文思吗?”小充闾善于跟魔怔叔聊天,总是发问,其实,那时他还没有入塾读书,根本不懂得文思的概念。

“有啊,我感到了秋声的悲凉。”魔怔叔总是把他当做成人,认真回答他的每一次提问。“秋声一起,所有的生命都将结束。《红楼梦》里,黛玉悲秋,写得最好,‘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哪勘风雨助凄凉。’这里的秋,也是有声的。”

“什么是无声的秋呢?”充闾像个小大人,与魔怔叔互动,提出的问题常常正是魔怔叔想要接着讲的。

“这无声之秋,乃是人的内心感受,比如我,我会感到生命的枯萎,人情的淡薄,世态的炎凉。我还会想起你三婶的模样……她走的时候,正是秋天。与昂立那棵合欢树,爷爷工夫,树叶掉光了,树枝被削掉半截”他抹了一把眼泪,“所以说秋声的悲哀之声啊!”充闾体会不了魔症叔的悲哀,但魔症叔的泪水,魔症叔的长吁短叹,唤醒了他人性中的同情与怜悯。

他的老屋里挂着一幅已经被烟尘熏得黝黑的字画,长长的字句很少有人念得出来。充闾学过许多字之后,魔怔叔便耐心地一个字一个字念给他听,充闾记得,那是杜甫的七律,最后的两句是:“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尽管魔怔叔不厌其详地讲解,那黄发垂髫的小儿又怎能理解秋江杜甫的沧桑呢!但魔怔叔相信,那一双闪着智慧的双眸,是他见过的所有读书人,包括那些举人秀才在内都不曾有过的明亮。

魔怔叔的书房,在他卧室的里屋。封闭式的檀香木大书柜顶天立地,线装书井然有序,也有三联书局印制的铅印图书。巴金的,鲁迅的,郭沫若的,还有张恨水的。这种新版的图书,乃魔怔叔的收藏,魔怔叔从来不看。书房的一角立着一个窄窄的、扁扁的玻璃书柜,是儿童藏书。仅就这一点看,魔怔叔并不魔怔,他给儿子购买的图书,中西合璧。不但有庄子寓言,还有充闾的私塾先生刘璧亭听都没有听到过的《格林童话》。书房门外,写着四个大字“闲人免进”,书柜上书八个大字:“书不外借免开尊口”。嘎子的书,也不准带出书房。王充闾算是例外,他不是闲人,但未经魔怔叔邀请,他也不便进出。“三叔,我想看一眼《吕氏春秋》。”充闾昨天听先生讲,《吕氏春秋》是吕不韦主编的百科全书,编好之后挂在城门上,悬赏,有更改一字者,赏千金。说明他的文字水平极高,无可挑剔。

“他也太牛了,我来试试。我不相信他吕不韦的书没有毛病。”充闾说。

“你初生牛犊不怕虎,”魔怔叔说:“其实,它不一定没有毛病,只不过,吕不韦的官级太大,比皇上还大,谁敢批评他。”

“他是亚父,对吧?就是太上皇呗!”充闾总算不失时机地说明他不是一窍不通。

“其实就是他的亲爸爸。”魔怔叔讲起吕不韦的故事,津津乐道,充闾听得如醉如痴。

“回家吃饭去吧,明天来看。”回家的路上,充闾忽然意识到,魔怔叔宁可给你讲上三天三夜,也不愿意把书拿出来一分钟,书是他的命。可是,书也是我的命啊!归有光把借来的图书堆满了书架,心情照样悠然自得。他活得多美呀!大概就是从那天起,充闾就下定了决心:将来,只要口袋里有一分钱,都用来买书,买书买书还是买书。魔怔叔比归有光有钱,他有那么多的书,金不换啊!书,也是充闾爱戴魔怔叔的重要原因。

有一天,私塾先生刘璧亭讲到春秋战国的诸子百家,提到鬼谷子。说鬼谷子的两个学生孙膑和庞涓都是军事家。王充闾觉得孙庞斗智的故事比三国演义还有趣。很想拿头看看。就向魔怔叔借阅《战国志》。“把手洗干净。”“哎!”洗完手,钻进书房,几个钟头不动地方。鲁迅对此打过比方:牛犊子闯进人家的菜园子里了。不到十岁的娃子,能看战国志,看他眉头时锁时开,看他脸上或喜或嗔,看他全心投入的样子,魔怔叔断定,他读懂了,读进去了。 “此儿乃少年王勃,童年司马光,不可等闲视之也。”魔怔叔对充闾的父说:“我的书,只借他一个。”魔怔叔本来是把充闾的父亲引为知交的。充闾父亲与魔怔叔是没出五服的本家兄弟。两人交往深密。但充闾父亲却因为繁重的体力劳动而不能经常与他闲聊,他于是选中了这个黄口小儿做他的倾述对象,与他结为忘年之交。充闾得此厚爱,如鱼得水,更加如影随形。他,蜀中无大将,廖化做先锋,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幸运地结识了这位真正的师长。于是乎,整天跟在魔怔叔的身后,像个小尾巴似的,听他讲《山海经》、《鬼狐传》,以至于小小顽童没有走出狐狸岗子一步,便知道七百里三峡,“隐天蔽日,自非亭午时分,不见曦月。”有一天,他正讲“长江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可是他忽然止住,用手捂住充闾的小嘴巴,示意他不要做声,细听草丛间传来的虫鸣,脸上还露出陶然自得的神色。真是活脱脱一个老顽童。小充闾不粘着他才怪呢!于是乎,一万个为什么像咕嘟嘟的喷泉,发自地心,射向天空,需要魔怔叔一一回答:村南村北都有一种鸟在叫——鹁鸪——充闾撮起小嘴学鸟叫,魔怔叔明白了,立刻接活。听我的,我这是老鸟——布—谷,魔怔叔双手半掩着嘴巴,发出嘹亮的鸟鸣。

“对对对,就是它,它是布谷鸟,对吧?”充闾拍起小手,赞美魔怔叔的口技。

“对呀!每年春天种地的时候,它就叫。叫人们赶快种地呀,不要懒惰呀!”魔怔叔说到这,呵呵一笑,“它叫别人干活,它自己却闲着。”

“它闲着干什么呀?”

“喝酒,打牌,抽大烟……”魔怔叔说着,自己也从腰间解下来他的旱烟袋,从烟口袋里捏出一小撮烟末,划火点着,吧嗒,吧嗒:“它呀,真不是一只好鸟,它不愿意自己筑巢,就把蛋下到别的鸟窝里,让别的鸟给它孵小鸟——”吧嗒,吧嗒,魔怔叔慢吞吞地吊着小充闾的胃口,小充闾眼巴巴地等待下文,不接话,不打岔——“那小鸟也是个坏鸟,从小就坏。它身体比别的鸟仔强壮,就故意把别的鸟仔挤出鸟巢,别的鸟仔被挤出来,掉到地上就摔死了。“真是林子大什么鸟都有。”小充闾用成年人的口吻,发表感叹,魔怔叔呵呵呵笑着又装起一袋烟。

“三叔,再讲一个,再讲一个!”

“再讲?”

“再讲猫头鹰,它也是一个坏鸟吧?”

“岂止是个坏鸟,还是一只不孝之鸟。你知道它的大名叫什么吗?”魔怔叔边讲边提问。充闾摇了摇头。魔怔叔在地上用树枝写出一个“枭”字。接着讲,“古人传说,这种鸟,老了之后,就被它的子女一口一口啄食掉,剩下一个脑袋挂在树枝上。所以直到现在还把杀了头挂起来叫枭首示众。”

“啊呀!”充闾大吃一惊,“枭首示众是这么来的!天下竟有这般罪大恶极之事。母亲把你养大,老了,你把它吃了,吃完了,还把剩下的脑袋挂在树上!”充闾恨不能,拉起弹弓,把所有的猫头鹰都射死,把它们的脑袋全都挂在树上枭首示众。充闾是个孝顺儿子,他不喜欢那些不孝之鸟。他在每天睡觉以前,都给母亲端来洗脚水。母亲是旗人,大脚片,天天洗,不怕别人看;奶奶的小脚,是三寸金莲,没有人看见她什么时候洗脚。充闾天天给妈妈端水。妈妈高兴:“我老儿子得济了,乌鸦反哺。”乌鸦是好鸟,别看它长得漆黑,它妈妈老了,飞不动了,它就叼来小虫喂养妈妈,孝顺母亲。充闾听了这个故事,就想做好鸟,孝顺之鸟。他恨猫头鹰,惧怕猫头鹰那一双凶恶的眼睛。每次到林子里,他都警惕地四下查看,看看有没有一双黄色的凶恶的大眼睛,不过,还是不要遇上为好,说心里话,他实在怕它,它是阎王爷小舅子,听它叫,要死人呢。

充闾进入私塾之后,仍与魔怔叔保持密切的师徒关系,放学之后,就去找魔怔叔聊天,请教疑问。

“三叔,我看见两句好诗。”

“什么好诗?念!”

“一样枕边闻络纬,今宵江北昨江南。”

“哦,是好诗。”

“那络纬是蟋蟀吗?”

魔怔叔听后哈哈大笑,好像批发商全部兜售了他的滞销品,“非也,非也!络纬不是蟋蟀,蟋蟀的大名叫促织。络纬俗称纺织娘,二者相似却不是一种东西。走,我带你听。”魔怔叔拉他走进草丛,到草丛中教他如何辨别这两种鸣虫的叫声。因为不能出声,魔怔叔便举手为号:促织叫,他举左手;络纬叫,他举右手。直到小充闾也能正确地举起左手或右手,真真地诲人不倦也!每次,私塾先生有事,都请他来代课。他讲《诗经?曹风》,就指着院子里成群飞舞的小虫子说,那就是蜉蝣。说着亲自捉来一只给大家看:“蜉蝣之羽,衣裳楚楚;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多形象,多精彩!

我听充闾讲到这个故事时,想起我在中学教书时的往事。当时给学生教生物课的是一位南方来的大学本科毕业生,不认识北方的柞蚕,学生帮他找来一只即将吐丝的秋蚕,他大惊失色。其学其识,竟不如一个穷酸的落第秀才。由此引发出充闾对教育改革的想法,充闾对我说:“师资考核,应该注重教师的社会实践。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迟也。’在孔子看来‘君子谋道不谋食’。樊迟一再追问稼穑的知识,是只能谋食不能谋道的小人,是一种没有出息的表现。鲁迅问先生放屁虫是怎么回事,先生嗤之以鼻。都是不以知识为知识的表现。”在充闾童年的本真世界里这位众人很不待见的魔怔叔,从来不谈什么谋道还是谋食的空头理论。他只讲,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对孩子们提出的问题,总是有问必答,无问,也要启发他们提问,他才是一位最好的老师。

充闾怕见猫头鹰,却喜欢鸬鹚。魔怔叔带他去大水塘,塘里就有一群白衣黑翅的鸬鹚,魔怔叔管它叫水老鹳。

“你看它躬身缩颈,走步的姿势一俯一仰,很矜持的样子,飞起来却是一条直线。瞧我……”魔怔叔顺手抓起一枚小石头,嗖地向鸬鹚群投去,呼啦啦全部飞起,每一只都是一条直线。小充闾拍手叫好。

“可是你看,他们又飞回来了。”充闾拽着魔怔叔的袖子说。

“这里是它们的家呀——池鱼恋旧渊,羁鸟恋旧林。它们非常机敏,有一点声音,就飞起来躲避。它们不会飞的太远——这种鸟,全国哪儿都有,三十多种。我们这儿的鸬鹚,很幸运,自由自在。南方的渔人驯养它们,用来帮助捕鱼。”魔怔叔还讲了南方渔人如何训练鸬鹚捕鱼的事。

“那不是鱼鹰吗?”充闾听说过鱼鹰捕鱼的事。

“就是它,也叫鱼鹰。我们这叫它水老鹳,南方人管它叫水老乌。你注意看,它的羽毛是黑的,黑色上面闪着绿光。好看吧!驯养它的人,不让它吃饱,用绳子把它拴住,不让它飞了。在它的脖子上箍一个铁环,它就吞不下大鱼。它捕到大鱼,主人就夺下来,然后喂它小鱼,还不能让它吃饱……”魔怔叔详细地讲解鱼鹰捕鱼的经过之后,长叹一口气说:“你魔怔叔,我,就是不甘心做别人的鱼鹰,才落拓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们辛辛苦苦干活,得到的报酬很少,我们是鱼鹰,不干活的人拿大头。它们把我们脖子掐住,不让我们吃饱。”充闾不知道他说的他们是谁,也不便问。魔怔叔接着说些东北军内部的丑闻,充闾听得心不在焉。他望着浅水滩上缓缓踱步的鸬鹚,竟然发现其动作颇像他的魔怔叔。魔怔叔不愿做被豢养的鸬鹚,他喜欢大池塘里的水老鹳,喜欢像它们那样慢悠悠地踱步。充闾长大后,每次见到鸬鹚,都会想起他那敬爱的童年好友,慈祥的魔怔叔叔。

忽然,魔怔叔指着头上的天空,“快看,我家的燕子,它什么时候回来的?它回来就忙,我才看见它。”

“它忙着修理它们的窝吧?”充闾对燕子的习性也略有所闻。他告诉魔怔叔,他家的两只燕子,昨天在他们吃饭的时候,箭一样从敞开的房门直接飞上大梁,好像是来报到:我们回来了。全家人热烈鼓掌,连妈妈都笑逐颜开。爸爸说:“这是个喜信,我的黄牛要生小牛犊了。”魔怔叔又是一番感慨,“你魔怔叔我,就是不如燕子。燕子的为人处世是人类的楷模。我出去当差,不会来事,不懂人情。上级不待见我,我也不得意他们,同行之间,我瞧不起他们,他们也看不上我。我把人都得罪光了。”

“三叔,你讲讲,燕子的智慧。”

魔怔叔改换语气,“别小瞧燕子,小脑瓜聪明得很哪!它最大的智慧就是善于处理人际关系。你看它住的地方,它选择与人较近的地方,它告诉人类,我信任你们。我家的燕子,就在我南窗外面的房檐底下。”

“我家的燕子,就在堂屋大门的上方,房檐底下。”充闾插话,魔怔叔笑了。“去年,我去你家,还没有进门,那燕子就往我身上浇一泡屎,我穿的黑缎子马褂,一泡白屎。你妈妈说:‘大吉大利,三叔今年要有喜事。’”

“应验了吗?”

“应验啦!我家二媳妇,不是添了一对双胖小子?”魔怔叔又给自己装一袋烟,不紧不慢地讲起燕子的习性:早在几千年前,人们就知道燕子秋去春回的飞迁规律。对燕子的飞迁习性,古代的诗人曾这样描述,”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说不定,我家的燕子就是王谢家的燕子的后代呢!”充闾抢着说。

“你们家的燕子是庄子家燕子的后代。”

“何以见得?”充闾等大量眼睛问。

“不明白吧?你爸爸把老庄的处世哲学吃透了。你爸爸年轻时候,在何百万家干活,他家大少爷,有名的无赖,你爸爸不跟他同流合污,还不得罪他,不容易吧?你爸爸是庄子的燕子。你也是。我就不行。我看不上谁,就跟谁干,我是张飞,却没有张飞的本事。我能干过督邮吗?”充闾边听边点头,他确实明白了不少为人处世的道理。他又继续问:“它一定是害怕北方的寒冷,才飞去南方过冬的吧?”

魔症叔纠正他,那是误会。它不是怕冷。它是以昆虫为主食的,一个冬天需要吃掉25万只昆虫,而且它们从来就习惯于在空中捕食飞虫,也不善于在树缝和地隙中搜寻昆虫食物,可是,在北方的冬季是没有飞虫可供它捕食的,食物的匮乏使它不得不每年都要来一次秋去春来的南北大迁徙,它也就成了鸟类家族中的‘游牧民族’了。

 魔怔叔的烟袋锅子灭了,充闾重新替他点着。魔怔叔接着说,“你注意没有,它们总是在夜深人静、明月当空的夜晚迁飞,而且飞得很快,有时只能看见它们的影子一闪而过,根本看不清楚它的模样。”

“是啊,是啊,它们太聪明了。”

“它们有惊人的记忆力,无论迁飞多远,哪怕隔着千山万水,它们也能够靠着自己的记忆返回故乡。它们返乡后头一件‘大事’便是建造自己的家园,有时补补旧巢,有时建一个新的巢穴。它们不断地用嘴衔来泥土、草茎、羽毛等,再混上自己的唾液。没多久,就搭起一个窝。它们体态轻盈,一对翅膀又窄又长,飞行时好像两把锋利的镰刀,身体像一根离弦的箭,嗖地一声发射出去。自古以来,人们乐于让燕子在自己的房屋中筑巢,生儿育女,并引以为吉祥有福的事。尽管燕窝下面的地上常被弄得很脏,人们也不在意。”魔怔叔一番燕子生活的讲述,使童年的充闾更加喜欢燕子,但燕子并不因为你喜欢它而特殊亲近你。它不是鸽子,不是虎皮鹦鹉可以驯养,可以把它托在掌上观赏。魔怔叔说:“庄周对燕子的思考就是人生的感悟,体现着人生的智慧,由于庄子生活在战乱的战国时期,保存生命十分不易,所以才会提出燕子的哲学。有人说燕子哲学实际上是保命哲学,是建立在对人类充满戒心的基础上的。如果当成处世真理,难免变成圆滑的小人。”“过去我就这么看,但这是不公平的。因为人类的不善之举,并非偶然,你不怀戒心,就是等于自投罗网。无论对方使用的是明枪还是暗箭,是阴谋还是阳谋,你都将立于不胜之地。可惜,我这种人不如燕子。我不会像燕子那样与人周旋,我这人最好是躲着人,少跟人来往。”充闾听说,魔怔叔在东北军中官至少校,主管军内的军械。平时与他的顶头上司相交甚密。当他发现上司私下里倒卖军火,他以好朋友的身份忠言直谏。上司怀恨,找到他在管理上的瑕疵,将他撤职。他一气之下,拍屁股走人。

我与充闾相识二十多年,交往虽然不深,联系却从未间断。我发现,他像庄周的燕子一样,与人友好相处,从未见其因讨厌谁而疏远谁、伤害谁。若即若离,疏密有度,理性大于感性。有感于此,我在2006年写了一篇散文,题目为《君子之交》,有人读过,问我,他是不是像庄周家的燕子?我说,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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