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雪の螢

  雪萤之迷(1.3万字)

  [日]森村诚一  著    杨军  译


  1

  泉田荣子对丈夫耀造在外面有情妇了的怀疑是从三年前的秋天。

  耀造每个月必须一次出差,短则3天,长则1个星期。

  丈夫在北奥N市经营着一家以家乡风味为特色的“北海亭”餐厅。后来他又在这个地方的中心地带S市开了两家分店,所以他每月都要去S市出差一次。耀造的店是从明治时代就开了的传统老铺,据说当年天皇巡察各地时还来光顾过。凭着当年这块金子招牌的关照,耀造的店在当地算也是首屈一指的,经营成绩遥遥领先,而且他还想打入东京。

  他们夫妇之间没有孩子。后来检查结果,证明了荣子不会生育。

  从此,耀造性格突变。平时他阴阳怪气死气沉沉,得知妻子不能生育以后,他突然振作起来。他改变自明治时代起袭用至今的传统风味,聘用了一名从法国留学归来的厨师,增加西式风味,积极经营,并大获成功。在很短的时间内,他便在N市扩建了两家分店,又在S市增开一家分店,经营规模比父辈扩大了三倍。他抛弃徘徊不前的惰性,奋然崛起,使父业得以迅速发展。

  “北海亭”餐厅向来靠着旧传统习惯做生意,饱食终日坐享其成,既固步自封又低三下四,经营成绩从上辈结束时就直线下降。正在这日趋不可收拾之际,耀造得知妻子患有不育症,便孤注一掷,摆出背水一战的积极态度,使经营呈现出起死回生的势头;然而,无论前景有多么美妙,店铺也只能维持一代人。

  “看来我们这家传统老铺只能传到我这一代罗。”

  耀造在妻子的面前长吁短叹、自我解嘲。

  荣子也只好厚着脸皮充耳不闻。作为妻子来说,如果同意他纳妾,便如同无条件投降,这是不能容忍的。荣子生性孤傲,心想倘若如此,还不如干脆离婚。但她知道丈夫不会和她离婚,因为这有关耀造的凶吉命运。和荣子结婚,是耀造用两人的名字拼成“荣耀”,这是祈愿店铺兴旺发达才决定的。荣子是“石女”,但后来店铺的经营还算顺利。他坚信这种成功是和荣子结婚的结果,倘然和她分手,“荣耀”就会破裂,所以提出离婚简直是无稽之谈。这样想来,丈夫也许会瞒着她找情妇。耀造44岁,正值旺年,要生孩子也不算太迟;但是,这不是逢场作戏,而是必须生育出泉田家的后代,因此对女人兴许还要百般挑剔。能合丈夫心意的女人,要找起来也并非易事。荣子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合他的口味,和他结婚的。

  从三年前起,丈夫就变了。以前夫妇之间除了不能生育,在性生活方面总还是配合默契意情融洽。耀造出差前总要与妻子柔情蜜意云雨一番。现在一临近出差,他便躲避着夫妻的房事,并找出一些强牵附会的借口,说什么自己累了,或者好像得了糖尿病不宜同房等等。反正,出差前他总要养精蓄锐,而出差回来便是一副疲惫不堪的状态。真所谓出门时生龙活虎,回家时无精打采。

  荣子如坐针毡。丈夫要隐瞒那些事并不容易,何况作为妻子,荣子的嗅觉比别人更加敏感。她在后来果然发现丈夫的身上微微飘出一缕缕自己从来没有用过的化妆品的香味。 

  难道耀造在S市里有情妇了,所以才定期出差?荣子心想。

  总店设在了N市。虽说N市是北奥地区的商业城市,但这是一座小城,地域封闭,传言可畏,如果在这里找情妇,立刻就会闹得满城风雨。荣子眼下尚未耳闻,这正是情妇不在这里的明证。

  如果离得不远,即使不定期出差,也能挤出时间去的。无疑,女人住在S市或S市一带。荣子认准了目标。

  认定丈夫有外遇后,她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女人。尽管她知道丈夫绝不会和她离婚,但她的领地的的确确受到了“侵犯”。然而S市是一座大城市,人口约100万,是北奥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这时,正好丈夫出差回来。荣子发现他的衣服上粘着白蜡样的东西。起初她还以为这真是蜡,气味也很相似,但经仔细观察,却是小虫的骸体。它有四张薄翅,躯体脆弱,指尖稍一用力便压扁了。每年秋季他出差回家时,身上总粘有这种蜡样的物体。到了夏天粘着的小虫没有了翅膀,细长的虫体微呈透明的乳白色,腹部红莹莹的。那个女人准是住在有这种虫子的地方!荣子终于认定这两种虫子是暗示女人住所的“物证”。她小心翼翼地将虫骸保存起来,送到住在附近的高校生物学老师那里请教。老师将它与手边的昆虫图鉴作了比较,但无法立即作出判断。

  几天后,生物学老师打来了电话:

  “夫人,搞清楚了。那是蚜虫,是一种森林害虫。”

  “蚜虫?”

  “是啊!白蜡样的物质是从虫体内分泌出来的。春夏两季,它寄生在森林里的树上,一到晚秋便呈集团转移,漫天飞舞,样子就像下雪似的,所以也被称为‘雪萤’或‘雪虫’。”

  “那么,另外没有翅膀的是什么虫?”

  “一样的。我说的集团转移,就是虫子在夏秋两季有改变生态的特点:夏天移到松树上,冬季在地底下生活。夏季大量繁殖时由卵孵化成虫,叫作‘干母’。它进行无性生殖,产出的是幼虫,于是进行有性生殖产卵,卵过冬后又进行无性生殖,这是一个周期。6月和10月,为了改变生态,雌虫会长出翅膀集团迁移。”

  “这么说,那是一样的虫子了?那么这种蚜虫每年都必然要在夏秋两季改变生态吗?”

  “是的。这叫作虫子的生活两重性。别的虫子如浮尘子和小豆像鼻虫等只在一定的条件下才出现这种现象,而且生活周期极不稳定,但蚜虫则每年在这一时间里必然会出现这一现象。”

  “那么,这种蚜虫出现得最多的是哪一带?”

  这是荣子最想知道的。

  “只要有能够寄生的植物,哪里都会有啊!这一科目的虫子,全世界有3000种以上,光日本就有300多种。”
  “S市附近有这种虫子吗?

  “那一带是这类虫子的有名之处啊。提起S市的雪萤,无人不知啊!有的游客还特地去观赏呢!‘晚霞暮色里,雪萤如夕阳,簇拥迎风舞。’这是S市古代俳句诗人的名句啊!的确如此,我也见过。静静的黄昏中雪萤飞舞,像细丝似的虫子铺天盖地,真像从夕阳中飘出的火一样啊!”


  2

  荣子对生物学老师的话深信不疑。耀造的情妇肯定住在S市,耀造如同到时便要改变生态的雪萤一样,在情妇那里毫无掩饰地表现出在妻子身边决不会显露出来的“生态”。想到这里,荣子感到妒火难熬,眼前一片昏黑,如燃烧在她胸中嫉恨的火焰一样。一点点纤弱的、即将消失的微光,宛如从夕阳中燃起的夕火。

  “雪萤飞舞兮,强忍怨恨兮”。荣子默诵着高校老师告诉她的诗句,将仇恨寄托在雪萤的身上冥思苦想着。

  丈夫的情妇显然在S市或S市一带,但关于她的名字和长相她一筹莫展。一定要搞清楚对方的名字和长相!

  平时耀造出差回来,晚上荣子总要替他整理衣服。这天,荣子发现裤带扣上粘着纸捻儿似的小布条。她用指尖撮起小布条一看,上面写着“鳟川町白田洗涤店”的字样,背后还写着“根岸君”。荣子颇感意外,心想这也许是丈夫在情妇那里把裤子送去洗涤时留下的。这布条好像是那女人住所附近的洗涤店的标签。无疑,“根岸”是那女人的名字,去S市鳟川町的白田洗涤店一打听,准能知道“根岸”的家。那女人肯定住在那里。

  终于露馅了!

  荣子留意着丈夫在隔壁的动静,狡黠地笑了。

  丈夫回家时消除了去过情妇那里的所有痕迹,不想与妻子吵架,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以前他绝不会在出差地将衣服送去洗涤,因为她给他准备了足够的替换衣服。而熨衣服等事情都是在旅馆里做的。也许因为脏了或什么原因,才不得已送到情妇住所附近的洗涤店里去的。因为多此一举,所以才犯下了这样的过失。

  那女人也许根本没有想到过裤子上会留下洗涤店的标签。这也是粗心所致吧。作为过失来说,真是太疏忽大意了!——荣子这么想着。这时,她的内心里响起另一个声音:难道是情妇的挑衅?

  她想到了这种可能。

  那女人在丈夫的心目中占据了不可动摇的地位。妻子不会生育,能生育继承人的情妇的地位是比妻子更是牢不可破的;而且,尽管还没有见过她,但不难想象,她一定会比妻子更具有魅力。现在已不必瞒着妻子偷偷摸摸了,可以堂而皇之地让妻子确认她的存在,所以她才傲慢地挂起了“战牌”。这也许正是情妇的挑战!那女人难道真的占据了丈夫的心?荣子不寒而栗。那女人如此蛮横,不正说明她自信已经独占了丈夫的爱情吗?不!女人的存在决不会如此浪漫,与精神相比,女人一般更注重物质。何况那女人还丝毫没有得到作为妻子的身份保证,光仰仗男人的爱情,还不至于做出如此骄横的挑战,那么……

  “终于出来了!”

  荣子嗫嚅道。

  那女人将身份保证凝聚在自己的身上。她的体内孕育着耀造的种子,这样她应能成为纳入继承泉田家业的轨迹的“干母”,而且万无一失。这要比不孕而名存实亡的妻子的地位更加坚固百倍。对!准是那样。那女人怀孕了,所以才敢斗胆不打自招!荣子幡然醒悟。

  从此,女人的挑战更加明目张胆了。以前耀造从来不敢把表示有外遇的东西带回到家里,但自从出现洗涤店的标签以后,家里常常出现这类物品,首先是陌生的手帕和梳子,偶尔回家时还穿着和出门时不同的衬裤,领带、衣服、鞋子等经常更换。不知不觉中,荣子的身边堆起了一大堆她从未见过的新衣服和随身用品。也许因为自己对此从来没有提出过异议吧,所以耀造才自以为得了免罪符,便肆无忌惮起来。

  女人的挑战逐步升级,她的存在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只是夫妇之间心照不宣而已;妻子的地位越是受到蔑视,荣子便越发变得倔强。这种倔如同一杆标枪,枪头正在被渐渐地磨尖。


  3

  耀造忙着做生意,平时很少在家里吃饭,晚饭几乎都在宴会上或店里吃,只在出差回来时才在家里用餐。因为难得在家里吃饭,所以每逢丈夫出差回来那天,荣子总是支开佣人,亲自下厨烧几个合丈夫口味的菜,然后等着他回家。

  这天夜里,荣子也是用了整个下午的时间精心做了几个菜,款待去S市出差一星期回来的耀造。荣子的烹调里凝聚着作为妻子的诚意和心血,自然有着在店里或宴席上所不能替代的意义。

  “啊!好香啊!”

  耀造从浴室里出来,惊讶地望着已经摆好的餐桌赞叹道;然而他夹了一筷子菜作为应酬之后,便从旅行包里取出一个用麦杆编成的古色古香的饭盒。这是简便盒饭。“扔掉太可惜了!”耀造怯生生地说着,便对着荣子精心制作的菜肴熟视无睹,开始吃着自己带回来的盒饭。

  荣子感到怒气攻心,全身的血液直往上涌。忍耐是有限度的。她感到自己作为妻子的领地遭到了无情的践踏。

  耀造不忍心扔掉情妇做的盒饭,却推掉了凝聚着妻子心血的菜肴。这不是单纯的挑食,是对凝聚在菜肴里的女人的心和自尊的选择。作出抉择之后,受到伤害的女人便会义无反顾决不妥协。在情妇的盒饭面前,妻子的佳肴一败涂地,显露出荣子受辱的地位。这时,荣子的心灵深处涌现出一抹清晰的杀意。面对荣子那险恶的目光,耀造只好怯懦地收起了盒饭。

  这天,荣子找了一个借口悄悄地去了S市。

  鳟川町坐落在S市北郊的新兴住宅区里。那里几年前还是一片荒林,现在尽管造起了许多房了,但房栋之间仍保留着一些荒芜的林子、牧场和原野。很多空地是企业家认准了S市的发展前景而购置着暂时不用。

  白田洗涤店在与新兴住宪区配套而建的新兴商店街上,荣子在那里毫不费力地打听到了“根岸”家的地址。住房建造成高层式住宅新村的中央地段上,是一幢商品房似的小巧玲珑的两层楼房。房子朝南,光线明亮,院子虽小,但很适合居住。二楼的阳台上晒着华丽的被单,荣子想象出丈夫在这里和情妇睡在上面鬼混的身影,便怒不可遏。

  这房子和邻家之间的距离适中,环境幽雅,能够确保私生活的隐秘性。要瞒着社会贪恋酒色,这是再好不过的地方。为这房子,丈夫至少花了3000万日元。不!起码要5000万!荣子打量着整幢房子,揣摩着这是一间住宅还是豪华的公寓时,不料瞥见一间格外整洁的女人单间房。她想亲眼看一看那个使丈夫沉迷的女妖精。但她的目光移到门上的姓名牌时,荣子不由陡感一阵气急:原来姓名牌上写着“根岸荣子”。那遒劲有力的文字是丈夫的笔迹;然而,荣子吃惊的并不是因为看见了丈夫的笔迹,而是姓名牌上的名字。

  “荣子!”

  竟然和她同名,这使她大为惊骇。

  耀造和妻子荣子维系着婚烟关系,是因为迷信“荣耀”这一吉兆。和妻子离婚,他唯恐顺顺当当地撑起的家业会在顷刻之间崩溃,但是,她不知道丈夫的情妇竟然和她的名字一模一样。现在丈夫倘若要和妻子离婚,当然已无所顾忌。即使和旧荣子离婚,马上和新荣子结婚,“荣耀”依然是“荣耀”。

  荣子深感自己的处境危在旦夕。妻子的宝座险若累卵。这宝座之所以能够保持着,是因为情敌高傲泰然,还是处于敌对立场的妻子毫无反抗?

  她呆呆地站立着,凝望着姓名牌时,察觉到二楼正在打开窗户。她猛然抬头,看到一年轻女人探出身子,正在收起晒着的被褥。荣子与女人的目光瞬间在空中交织。她第一次看见了丈夫的情妇的脸庞,虽然距离稍远,但却是轮廊清晰的面容。纵然显得一脸刚毅,但总是讨耀造喜欢的那种脸型。

  女人的动作显得很粗笨。荣子极力捕捉着对方的形象,脑海里却一个劲地呢喃着:“总算看见了。”对荣子来说,这还是初次见面,但对方也许早就已经认识她了,然而那个女人的表情毫无反应。她漠然地移开目光,懒洋洋地拍打着被褥,好象把荣子当作过往的行人了。拍打被褥的“啪嗒啪嗒”声执拗地追随在急步离去的荣子的背后。

  坐上回N市的火车后,荣子的情绪才开始稳定下来。那女人的动作似乎很懒散。

  也许是因为体重,从窗口窥见的女人的身体显得胖墩墩的,看样子已有六、七个月的身孕!那女人果然怀孕了!认清了情敌的真面目,只能使荣子陡感无可挽救的惨败。

  4

  查明了那个女人的住所后,又过了半个月左右时,家中发生了一起惊心动魄的事件。

  这天夜里,耀造很难得地在家里吃饭。吃饭时,耀造不知为何竟将饭碗打翻了,米饭洒在了身上。

  “哟!你怎么像孩子一样啊!”

  荣子微笑着擦去丈夫身上的饭粒,又替他盛上了一碗饭。不料,他刚端起碗,手一滑,米饭又洒了一地。

  “哎,你怎么啦?”

  “对不起。”

  耀造尴尬地道歉道。

  “很久没在家里吃饭了,手势不顺吧!”

  荣子挖苦道。

  “今晚我不想吃了。”

  耀造放下筷子。

  “啊,发火了?我是开玩笑啊!再吃一点儿吧。”

  如果在情妇身边,现在正是开怀痛饮的时候吧!话刚到嘴边,荣子又忍住了。这话也许更真的会将丈夫推向情妇那边了。

  “我想睡了,今天我有些累啊。”

  耀造在桌边刚要站起身,猛然一个趔趄。荣子正想提醒他当心些时,他已经站稳了脚步,步履蹒跚地向卫生间走去。

  对着人去桌空的餐桌,荣子很不是滋味。她也匆匆地吃完饭,和佣人规节一起收拾餐桌。正在这时,卫生间那边传来有物品倒塌的声音。

  荣子大吃一惊,和规节互视一眼,朝丈夫喊了一声,但没有回答。

  “我去看看。”

  规节领会了荣子的意思,快步向卫生间跑去。

  “夫人!不好了!老爷……”

  这时传出规节的尖叫声。荣子顿感不妙,也快步跑进卫生间。耀造倒在地上,脸色潮红,唇边吐出来刚吃下的食物。

  “你怎么了?刚才还好端端的……”

  荣子跪在地上抱起他的上身摇晃着。但是,耀造只是从嘴里吐出含糊不清的喃语。他睁开眼睛,但好像什么都看不见,手脚不停地抽动着。

  “夫人,老爷也许是脑溢血,还是别动的好呀!”

  见荣子惊慌失措的样子,规节冷静地劝阻道。

  “脑溢血?”

  “我父亲也是脑溢血去世的,症状和这一样。快叫医生吧。”

  医生赶到以后,不出规节所料,经诊断是脑溢血。耀造平时血压就高,一直服用降血压药。他很早就有高血压的初期症状,如头痛头晕、颈项僵硬、四肢发麻等;但是,他一边服药,一边又美酒佳肴饮食无度,致使脑血管动脉硬化,使平时勉强维持着平衡的血管破裂出血,压迫了脑的重要部位。

  医生说要绝对保持安静,因此在卫生间附近搭床诊治,但耀造一直昏迷不醒,而且在昏睡中仍然剧烈地呕吐和痉挛着。

  按照医生的暗示,亲朋好友都赶来了,发病后过了30多个小时,耀造便在昏迷中死去。荣子猝不及防,不相信丈夫竟然去得这么快。平时耀造总说他颈项发硬、头晕、有糖尿病,但她以为那是他为情妇积蓄精力寻找的借口。大多数高血压患者脖子都很粗,体魄健壮得像头牛,皮肤润滑光亮,似乎调养得很好,显得比常人更加壮实。耀造外观也是非常健康和精力充沛的。他拈花惹草,妻子也并非没有耳闻,所以作为44岁的年龄,可说是年富力强的;但在这强壮的外表背后,病魔正加紧挖掘着丈夫陷阱。

  泉田家一贯安分守已,不动产也很多,加上耀造的经营、到了他这一代,财产有增无减,所以遗族丝毫不用担心生活会陷入困境。上代人都已去世,他的正式的遗族只有荣子一人。荣子任社长继续掌管经营。因为厨师和职员都是固定的,所以即使耀造病逝,也没有给经营带来任何麻烦。因此,由于丈夫的猝死,荣子成为连同北海亭餐厅在内共有六家总店分店、职员人数150多人的经营者以及泉田家的丰厚财产的继承人。


  5

  事到如今,她简直不知道这是祸还是福,然而随着丈夫猝死的善后处理一结束,葬礼和北海亭餐厅今后经营的落实、泉田家业分户等,使荣子肩头的分量陡然加重。她现在是北海亭老铺的经营者,泉田家的堂堂正正的主人。

  人们看待荣子的目光发生了变化,态度和措辞也变得恭敬起来了。但她本人丝毫未变,却是继承的财产改变了她的地位。这冲淡了她的悲伤。尽管有时心情不佳,但独揽山寨的优越感使她的沾沾自喜。这座山决不低矮,高耸挺拔视野辽阔,景色之佳是不言而喻的。

  荣子任社长以后,北海亭餐厅越发风调雨顺。按这势头,看来不久便可实现耀造的遗愿,打入东京。荣子暗暗庆幸丈夫的猝死,否则她依然不啻是徒有虚名的妻子,而不得不忍受丈夫的情妇没完没了的挑衅。

  然而,当时尽管妻子名存实亡,但在社会上往往形式占优势,因为无论丈夫怎样爱着情妇,而他一旦死去,形式上的妻子就会变得很强大,坚不可摧。

  “还没有离婚,耀造就死了,真是求之不得。”

  荣子没有放松警惕,她暗自窃笑着。那女人怎么了?好容易怀上了耀造的孩子。

  不料他死了。真可怜!

  荣子想起上次曾秘密地去S市侦察过女人的住所。那女人容貌端庄,显得很刚毅。

  当时从她的体态推测,现在也许快要临产了。

  大概已经分娩了?不管怎样,耀造没有留下遗书,所以不用牵肠挂肚的。荣子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当着女人的面将以前受到的污辱还给她。妻子忍着不育的痛苦,默默地品尝着来自丈夫情人的蚕食,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那种忍辱负重,唯有当事人才能体会到。想对人倾吐衷肠,但又无人来听,而且,那种委屈也不能向外人吐露。丈夫总是庇护着情妇的。

  妻子以丈夫和情妇结成的顽固的同盟军为对手,孤立无援地绝望地挣扎着。离婚也许很干脆,但这象征着她的失败。即使离婚,以妻子被迫让座的形式她也绝对不干。因此,无论怎样艰难,都不能轻易让出妻子的宝座;而且这样的忍耐很值得。眼下自己的地位,不就一下子就弥补了多年来受到的侵犯的屈辱吗。正在这时,荣子突然听到职员们的谈话。那是在老职员之间早就常常谈起的话题。

  “听说老社长有个私生子。孩子的母亲很有能耐,老社长死后,她要找夫人分财产呢。”

  “这已不是新闻啦!那事很难办呢!能行吗?”

  “如果老社长承认是自己的孩子,自然就有继承权啊。”

  “看来老社长还没有承认吧。听说还有认领的呢!”

  “这就是那女人的高明之处啊!”

  “没有认领,怎么能要求分割遗产?”

  “认领嘛,即使父亲死后也能够办理啊。反正办个什么手续就行了。也可以靠法院裁决解决,如果有父子关系的确凿证据,就可以向法院起诉。”

  “真是不吝指教啊。我以后如有可能怀孕时,就先让男人写好字据,几月几日得到的孩子确是他的孩子。”

  “如果你一晚上和两个男人睡觉呢?”

  “瞧你说的,我还没有这样的福份呢!

  “即使想得到那份福,男人也不会找上你啊。”

  “你真会说话啊。”

  大声讥笑后,突然又变成了窃窃私语。

  “不过我们的新社长还不知道吧?她也很能干,又懂经营,但她没有孩子,也想不到老社长会有私生子吧?”

  “倘若真是如此,如果私生子是我的,我就不会在这里讲无聊的话了。作为嗣子的生母,现在正在享清福呢!”

  职员们不负责任的闲聊,不料被荣子听到了。这些闲话,犹如晴天霹雳,使荣子顿感眼前一片昏黑。她不知道丈夫死后,对方竟然还能要求孩子的认领。如果那个女人安然分娩,再有确凿的证据,向法院起诉——荣子的独占立即化为乌有。泉田家的万贯家财也得按继承份额瓜分,连北海亭餐厅的经营权也会危在旦夕。

  荣子马上找律师证实这些话的可靠性,当然她将它当作别人的事请教。律师不住地点头称是,“只是必须在亲属死亡后三年内提出起诉。”

  “认领起诉被受理后,又怎么处理呢?”

  “死亡后认领的实际利益就是分割遗产,给孩子以物产的保护;但是,如果遗产已经按继承份额分割时,要重新进行分割就很困难,因此这时就承认被认领者有按金额支付的请求权。”

  “就是用钱款支付吧?”

  “是的。”

  律师残忍地点了点头。

  “被认领的孩子能得到多少遗产?”

  “继承份额根据继承的顺序和人数不同也是不一样。”

  “比如,继承人只有妻子一人,不料又冒出一个丈夫的私生子?”

  荣子忘了这是旁人的事情。

  “那时孩子是第一继承人,配偶是共同继承人,孩子得三分之二,配偶得三分之一。”

  “妻子得三分之一?”

  荣子呆若木鸡。

  “是的,有几个孩子,就按孩子的人数均等分割继承份额的三分之二。”

  “私生子也能得三分之二吗?”

  “如果没有别的孩子,就是这样。”

  难怪!那女人对耀造的死亡不动声色,原来她有这样一张王牌。她从容不迫,只要分娩,就能得到耀造的三分之二的遗产。证明耀造的孩子的证据肯定确凿无疑,因为认领的起诉可以在父亲死亡后的三年内提出,时间非常宽裕,所以她才稳如泰山。

  原来如此!

  荣子觉得那个女人和自己的地位在逆转。不!这一地位从一开始就决定了,只不过荣子在盲目乐观。这种优越和独占不仅显得愚昧无知,而且自恃是山寨的头领,这在情妇的眼里又显得多么令人可笑。

  别说三分之二,就是一分钱也不能给!

  荣子的心里发誓道。这和以前的抗争不同,是为了保护自已的“王国”而宣战。


  6

  她早就心存杀意。自从听律师说孩子拥有继承权的时候起,她就开始酝酿凶杀计划。倘若要将三分之二的遗产双手捧给那女人的孩子,还不如上交国库。不!最好还是扔在阴沟里!实行计划成了她为保护自己的“王国”而必须履行的责无旁贷的义务,而且必须赶在那女人生孩子之前,否则就太迟了。

  也许已经迟了。荣子夜不成寐。她悄悄地探查着女人的情况。正赶趟!那个女人的肚子朝前挺着,还没有分娩;可是她又犹豫了。即使杀了母亲,胎儿也会幸存。胎儿越成熟,这种可能性就越大。实行计划必须谨慎周密,决不能除掉了女人和胎儿,自己却承担杀人罪。幸运的是丈夫隐瞒着女人的住所,妻子一直不知道。这使得女人和她之间从来没有过任何关联。也许丈夫会向职员或熟人透露过那个女人。荣子不由胆寒,但想来也没什么可怕的,因为耀造性格内向守口如瓶,更不喜欢对人谈论私生活。何况,荣子原来也有关系密切的职员,现在她又当了社长,所以阿谀奉承摇尾乞食的大有人在,如果耀造有所泄露,再传入那些人的口里,就不会不触动他们的嗅觉。所以荣子自信没有人知道耀造有情妇。

  荣子每次去S市出差时,都要秘密侦察现场,对计划力求周密。

  那个女人——根岸荣子住在S市边缘的新兴华住宅区里。如此偏僻的地段,颇受流窜犯的“青徕”。窃贼和精神失常者常在那里出没,以前又从未发生过凶案,而且要说町的历史,还不如说没有,所以也没有治安组织,居民充其量养条狗看看家而已。实行计划最合适的时间是傍晚到夜里,太早会惹人注意,太晚又容易受到盘问或巡逻车的纠缠。去根岸家时,要坐车在车站的两站前下车,然后走着去。荣子的贸然造访,对方也许会大吃一惊,但提起是耀造的妻子,她不会不让她进屋的。

  她万万想不到她会带着如此险恶意图登门。最难的是离开现场时,因为路上行人稀少,万一被人撞见就更加引人注目。和去时一样不坐车,因为侦查网必然不会遗漏那些交通工具。在到达安全地带之前必须走夜路,那时一旦被例行公事等缠住盘问就糟了。荣子不会驾驶汽车,所以这是眼下能考虑的上策。

  7

  在汽车站下车时,天空中飘游着白粉似的东西。它像棉花一样从暮色的幽空中飘落在她的身上。下雪了?她这么想着。正要拂去,却又牢牢地粘在她的指尖和衣服上去,怎么也拂不掉。她用力拍,但稍一用力那东西便破碎,露出液汁。

  “啊,是虫子!”

  这时她才知道这雪花般飞舞着的飘浮体是什么。她怔怔凝神着虫子的飘游,不知不觉地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渐渐地羽化,向天空飞去。耀造离开情妇身边回家时沾在身上的,正是这白粉似的虫子。听高校的老师说,这是雪萤。一点一点棉花似的虚幻的乳白体的空中的飘浮,无可着落,虚无飘缈。

  “雪萤在沉闷的空间燃烧着杀意。”她不由脱口而出。漫天飞舞着的雪萤,犹如点燃着荣子的杀意的火焰而移动着。与杀意的膨胀和凝固相比,仇杀轻而易举。这个以前使她忧伤、将她投进嫉恨的熔炉里熔化、最终使她凝固成杀意的元凶,现在变成一具僵尸横躺在床上。

  实施的时间只是片刻工夫,但为了这“片刻工夫”积蓄的能源已经耗燃殆尽。无力自拔的虚脱感像铅一样笼罩着她的全身。她正想就地躺下,但这是不可能的,留下蛛丝马迹就会前功尽弃,而且如果遭遇到哪怕一个目击者,也会功亏一篑。她不住地提醒自己要沉住气,再次检查了现场。因为手忙脚乱,所以意外的情况很多,尽管考虑得万无一失,但不知会在哪里留下漏洞。泉田荣子惶恐地察看着屋内。该走了。这里是街的尽头,路上极少有行人;但正因为如此,遇见人就更使对方难以忘记。不管怎样,在融入市区的人群之前,决不能遇上“人”。荣子祈祷着溜进黑暗里。天空乌云密布,没有一颗星星。雪萤已不知飞往何处。黑暗里稀疏地闪出窗洞里的灯光,没有行人。她穿着深色西服,沿着最暗的地方急急地离去。


  8

  报纸的社会版轻描淡写地报道了那个女人的死亡。荣子觉悟到因和耀造的关系会受到警察的调查,但是却没有引起警察对她注意,好像将此当作一般的流窜作案了。荣子记得在书上看见过,说案发后20天内是侦查的第一阶段,如果这期间不能确定涉嫌的人,侦查工作就会陷入迷途。兴许警察也误入迷宫而一筹莫展了。看来风头已过,谁也没有怀疑到我。——荣子终于放松了警惕。她感到浑身涌出不可抵御的疲劳,这是绞尽脑汁直到结束最惨无人道的行为之后,心力交瘁产生的疲乏。

  北海亭餐厅的经营是顺当的。她忍受着因丈夫的戏剧性猝死而带来的伤感和悲痛,继续发展着丈夫的业绩,一切按传统和现代的规矩、方式招徕顾客,门庭若市。荣子对疲容颇感愉悦,说起来也是一种胜利者的疲惫。她正沉浸在这种感觉里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岛村昌子。一个荣子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名字。

  “有什么事儿?”

  传达室将来人通报上来时,荣子问道。近来推销员和银行、保险公司等礼节性的访问者很多。

  “她没有说,好像是为去世的老社长的事情,说无论如何要和你谈谈……”

  “老社长……”

  荣子蹙起眉毛,顿感不祥。

  “见吧,带到客厅去。……没有我的吩咐,你不用送茶。”

  看来和警察无关,荣子决定见一面。她故意停了一会儿,然后走进客厅。

  一位眉清目秀身穿衣裙的二十五、六岁的女人款款地站起身行礼。她柳眉细眼,眼眸冷峻,面神聪慧,风仪秀整,看起来受到过良好的教育。

  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

  “我就是泉田荣子。”

  荣子注视着对方。她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和意图,所以带着戒意。

  “我是岛村昌子,贸然打搅你,很对不起。”

  “有何贵干?”

  “我和夫人是第二次见面。”

  对方冷不防地说道。

  “第二次?我记得从未见过你。”

  荣子思索着,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

  “也许你没有留意吧……在不久以前。”

  岛村昌子庄重地说道,并且露出了居心叵测的笑意。

  准是来参加耀造的葬礼时见过面的。

  “听说你为我已故丈夫的事……”

  荣子见话题有些岔开,连忙点明正题催促道。

  “恕我直言,你认识根岸荣子吧?”

  岛村突然问道。

  她嗓音平静,但荣子却如雷贯耳,心里“扑通”一下。她想不到对方会认识根岸荣子,她一时竟哑口无言,足见她对这个名字的强烈反应。

  “看样子认识吧。”

  岛村昌子静静地说道。

  “不认识。是谁?那人叫根岸什么……”

  她终于想掩饰,但已经太迟了。

  “你应该认识的!”

  “我说过不认识。贸然来访,又强加于人,这太不礼貌了!”

  “请原谅我失礼,但你认识根岸荣子。荣子的名字和你一样,是荣华富贵的荣,你却还故意装模作样地问根岸什么。”

  “叫荣子的人很多,你还是说说你的来意吧。我很忙,如果这样无礼地找人,你找错门了!”

  “夫人,10月的某日,你去了S市鳟川町的根岸荣子家吧?”

  岛村荣子的话,使荣子嘎然失音。那天正是她实施“计划”的日子。

  “请你回去,不然我叫警察了!”

  荣子不敢和岛村昌子对峙。对方好像掌握着什么把柄,肯定是锱铢小事,只是想寻找抓住我的弱点进行敲诈。稍露马脚就会溃决如水,因此无论如何要理直气壮,不能给对方半点可乘之机。荣子在心里这样盘算着。

  “请吧!”

  但是,岛村昌子坐着一动不动,一副冷冰冰的表情催促道:

  “快去叫警察呀!”

  “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知道言多必失,这正中对方的下怀,但她不得不问。

  “那天夜里,根岸荣子在家里被杀,警察以为是流窜作案,但我知道杀害根岸荣子是夫人,是你。”

  岛村昌子的话里充满着自信。

  “你说什么!”

  荣子知道应该猛烈反驳,但对方过分自信的态度,使她感到畏缩。

  “说谎也该适可而止吧!”

  “夫君去世后,你知道根岸荣子已经怀孕,为了独霸继承权才将她杀害了。也许夫君在世时你就知道她怀着孕,在继承权产生以后,你才起了杀机。总之,配偶和孩子的继承份额比例,你是知道的。别说三分之二,就是一分钱你也不想给丈夫的私生子。值得庆幸的是,没人知道根岸荣子的存在,如果她死了,你就能完全独霸夫君的遗产和餐厅的经营。你是这么相信的,所以那天夜里你偷偷地闯进了根岸荣子的家……”

  “你真会捏造啊。有证据吗?”

  然而,如果自己清白,便可痛斥一顿予以反驳,也可不予理睬;向人要证据,这正是荣子理屈词穷的证明。

  “当然有。只是有句话不得不说。”

  岛村昌子又说道:

  “夫人知道雪萤吗?不会不知道吧。是夫君常常粘在身上带回来的东西啊。我知道你对那虫子很感兴趣,还调查了它的来历。”

  冷不丁提起雪萤,荣子顿时哑然了。她正极力寻思着如何答话时,岛村昌子又开口说道:

  “你是靠着那虫子才找到了根岸荣子的住处。你找的那位高校生物学老师,恰好是我的亲戚。听他说起你对虫很感兴趣时,我就意识到你在找‘她’。”

  “真的?可是那位老师的亲戚为什么……”

  岛村昌子好像回答荣子的疑问似的继续说道:

  “那老师说的雪萤的生活两重性,夫人都已经很了解吧。你去杀害根岸荣子的那天夜里,在S郊外,也有过大批的雪萤。”

  承认这话,就等于承认是自己作案!荣子头脑里模模糊糊地有种预感,但她还不能清楚地领会那种预感的真正含义。

  “你没有很好地考虑雪萤的生活两重性的含义。夫君身上粘着的,是生活在不同场所里的夏虫和秋虫,这说明夫君也有两重性的生活,但不是你和根岸荣子的,这与你无关。因为虫子不在你的生活范围里。如果加上你,夫君就有三重生活。”

  荣子的嘴里不由泄出哀叹。她终于理解岛村昌子绕了一个大弯所要表达的意思。

  这正是从一开始就能颠覆荣子的立足之本的可怕事实。

  “看来你终于明白了。是的。我是夫君的第三个女人,实际上我是第二个。你在夫君身上发现雪萤的夏虫和秋虫时,你就应该想到他有两个情妇。因为是同一种虫子,所以你以为是一个人。这是你的失误。我非常理解夫人的心情。我也痛切地感受到你遭丈夫背叛时的怨恨和屈辱;但是,丈夫终于死去,自已夺得天下时,倘若出现坏女人和丈夫生下的私生子,就会被夺走三分之二的遗产,这是任何人绝对不允许的。光丈夫活着时被夺走的就太多了。我理解你的心情,因为我处于二号夫人的地位。男女之间的关系是有先后的,我爱他时他已经有夫人,我都不在乎;但是他又有了根岸荣子。那时我才深切地体会到为夫人蒙受的痛苦和耻辱。自己处于受侵犯和被掠夺的地位,才理解到那种痛苦和耻辱的深重;但是,你决体会不到二号位置的屈辱和寂寞吧?爱男人,我决不会输给任何妻子,但那种受却偏偏不被承认。作为不道德的无果之花,我只能躲在暗处。

  “尽管我真诚地爱着他,但他只给我一些碎片。二号夫人只能爱着从妻子那里夺来的碎片。妻子总归是妻子。他死了,我连一片遗骨也得不到。这便是证据。只有妻子才能独占丈夫的遗体,用妻子的名义主持他的葬礼。夫人,一个女人送走男人时问他:‘你下次什么时候来’,这时的寂寞的愁思,你能体会到吗?男人回到妻子的身边,因为那里是他生活的根据地,去情妇那里只是寻欢作乐。寻欢作乐也罢,只要回来!我内心里这样祈祝祷着,痴痴地等着他下次的到来,这便是生活的全部含义。我在二号的位置上,夹在夫人和根岸荣子之间,饱尝着受男人背叛、屈辱和依靠男人的碎片生活的寂寞。”

  “我应该感谢夫人,因为夫人代我干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我不想杀她,只想找她谈谈,希望能和她联合起来。”

  岛村昌子滔滔不绝说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如果根岸荣子还活着,我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啊!夫人,你看不出我的肚子有些大吗?现在刚刚7个月,只是不太显眼。当然是泉田耀造的孩子。我有确凿的证据。但是很遗憾,根岸荣子的的怀孕比我早两个月,听说父亲死亡后的认领起诉必须在孩子出生以后。根岸荣子准备一分娩就提出认领起诉,所以我尽管以后也能挤进来,但继承份额还是不合算了;因此,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我决心去找她谈谈,不料那天夜里去时撞见了夫人。”

  “我看见杀害根岸荣子的现场时,觉悟到夫人失算了。你不知道有我存在,而且我也怀孕了,否则杀了根岸荣子一人也无济于事,还应该杀掉我。还有,夫人,你知道继承资格的取消吗?听说故意杀害被继承人或前一顺序与同一顺序继承人的,法律就要剥夺其继承遗产的资格啊。夫人问我要讲什么,我要讲的就是这些。你不敢相信吧?坐了很长时间,实在很抱歉。看来那些继承的份额全部归我了。不!那本来就是我的孩子的,那个女人是硬挤进来瓜分的。警察和律师马上就到,所以一些麻烦事就委托给他们处理了。那么,我告辞了。”

  岛村昌子缓缓地站起身,对自己的养尊处优的身体格外谨慎。岛村昌子离开以后,荣子仍然呆若木鸡,漠然地站在那里。她失去了自我,脑海里一片空白。她感到现在被密密麻麻的一群虫子包围着。是一只只穿着白色羽衣的大群蚜虫,遮掩着在沉闷的天空中失去了光彩的夕阳,闪着白色的光飞舞着。她凝视着虫群,不知不觉地觉得自己也羽化着向天空中飞去。

  这时候的荣子才意识到那是一片永无尽的黑暗天空。雪萤,实际上是绝望羽化的象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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