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一个庄稼人。

  朝廷出了公告,要招兵。我看了看告示,上面说应征的男人家里可以发三两银子。我算了算,三两银子就可以让我的家人过三年好生活。想到了家里那一间漏风的茅草屋,土垒的墙壁已经破了大洞……我走到了征兵处,写了我的名字,领了一身铠甲。

  我回转身影走到萧条的市街。仅仅只有几家买粮食的店铺还开着。伙计懒洋洋的坐靠在门后,无精打采。只是买了半斤糙面,买了些盐。盐价又涨了,本来够买一斤的银两只能买二两。我掂量着手里的东西,摇摇头叹息着回了家。

  爹坐在门前的土堆,吸着旱烟,不时的在地上磕一磕,除去吸过的烟草。爹的脸色黑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已经在爹的身上落下了深刻的烙痕,见了我也没有说话,只是瞥了我一眼,转头去看那一陇陇才种下的小麦。

  进了家门,把粮食放在了露天的灶土堆旁。妻正在浆洗着几年前的旧衣,娘上坡去割取喂猪的饲草,整个家里只剩下了破败不堪和无法言喻的灰暗。走上前,从胸前衣襟里小心翼翼的掏出了一个用粗布包着的包裹,里面是一两半的碎银子。我坐在一旁,看着妻子蜡黄脸色上浮现出来的诧异。她手里的旧衣垂直落在了盆里,问我:“这……这银子你……你是从哪里来的?”

  “朝廷征兵,我去了。”

  她呼出了半口气,刚才是在担心我的银子来路不正吧。

  “那……征兵……征兵的话,是要离家的吧?”

  “嗯,明天就走。”我坐在树桩子上,沉闷的应了一声。

  “哦……哦,”她茫然失措,像一只被猫追捕的老鼠一样找不到路,慌慌张张的在地上乱转,“那……那我去给你收拾。”

  爹和娘站在门口,娘的手里握着一小捆的饲草。我知道,这两年大旱,山上已经有很多地方寸草不生。想来也是,猪都能吃的东西人怎么不能吃?娘能找到这些已经很了不得了,至少家里的猪不用瘦的像人一样。

  晚上,娘含着泪给我做了一碗白米饭,还炒了一个鸡蛋。娘和妻子在土堆旁洗碗,爹和我坐在一起。

  今晚的星星真多啊!在黑的像是要吃人的夜幕的笼罩下,那星星三五成群聚拢在一起,真叫人毛骨悚然。

  爹磕了嗑烟斗,咳嗽了一声,才开口说了这一天的第一句话:“小心!”我点头,我们爷俩儿就这样一直看着星空,直到富人家的华灯初上,直到露水打湿了衣摆。

  进了屋,妻面朝墙壁的睡在里面,整个人一动不动安然极了。但我知道,她没睡着,因为她肩膀还在微微的颤动。我没有安慰她,我想,这已经是非去不可得了,还有什么好说呢?还有什么能说呢?我只脱去了身上的布衣,掀开被子静静地躺在了她旁边,阖住了眼睛。

  似乎只是一个呼吸之间,又似乎漫长的像是一生。我睁开眼睛坐起身来,穿好昨天发的铠甲。一个人走向了未知的战场。

  妻子、父亲、娘都没有来送我,只有在土堆旁放着的一碗白饭和一盘炒鸡蛋告诉我,他们起来过。

  我已经历过大大小小数十次战争,刚刚结束的是今天第二次的战争。长枪就放在我的身旁,铁铸的枪头已经满是缺口,就连最锋利的尖头都已经秃的刺不进人体,我阖眼倒在一旁,早已生不出多余的力气握住它。

  好像人在这种已经四肢无力,像个废人一样的时候,思绪就会飘得很远,远到天边,远到海角,远到……我已经许久没有回过的家乡。

  “唔……离家这么久了,也不知道家里还好么?那三两银子也不知道家里够用么?

  “ 诶……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啊!不知道那敌人将军是谁,也不知道我的将军是谁,这场仗还怎么打?

  “谁的呼噜声怎么大?别想了,快睡吧,明天还要出兵呢。”

  在黑夜的笼罩之下,星星已经明亮的像是一盏盏照亮回家人的永不熄灭的明灯,可已经睡过去的我却没能看到。

  “杀呀!杀呀……”嘶喊声、奔跑声、战车在马匹的拖动下的咯吱声以及长枪刺进人身体的噗呲声交织在一起,组成了我们用生命谱写的血色战歌。

  夕阳西下,我们已经疲惫不堪,畏畏缩缩站立不直的守着那最后的一面赤旗。在鸣金收兵之后拖着沉重的身体走进营帐,倒地不起。

  一年……两年……五年……十年。每过一天就在床底扔一根的草绳已经干瘪的没有水分,多的床底已经塞满,铠甲也磨得不再光滑,只用木棍就能戳破。只是这些与我又有怎什么关系呢?今天我终于见到了将军,将军说我们可以回家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已经懵在了原地,我本以为我的一生会在这里终结,就像是同村的二牛一样,只有几个好兄弟偷偷跑去战场把他的尸身拖回来,用油布一包,上山挖个坑埋掉当是下了葬。没想到啊,我居然还有活着回家的那一天。轻轻松松的打包好了几件洗了又洗的旧衣,拂过我握在手中上战场的长枪,走出营帐和同村人一起踏上回家的归路。

  家里还是老样子,就如同我十年前走的那样。我伸手去推已经摇摇欲坠的木门,手指才轻轻碰上,木门就轰然倒塌,却没有溅起一丝灰尘。有人听见了声响,从堂屋走了出来,一步一步就像是在地上挪动。我看着出来的人,比十年前更黑更瘦的人影,比十年前更破更旧的衣裳,比十年前更老更灰的妻。我看着她,她看着我。

  我笑了,她哭了。

  妻给我烧了水,我褪去了一身风尘,坐进了浴桶之中。洗漱、修面、刮胡、换衣。看着镜中人落下来的三尺灰白头发,瘦的不成人形的身影,妻的眼泪又开始滴滴答答。我抚了抚她粗糙的手,安慰的拍了拍没有说话。

  妻开始絮絮叨叨的和我说家里的变迁:

  因为我走时的三两银子,前两年他们过得不错,日子虽然紧巴巴的,但还是能活下去……

  第三年的时候,地里的庄稼生了虫疫,这一年颗粒无收,只能借了钱过日子……

  第五年的时候,三两银子已经花完,又因为之前虫疫欠下的债要换,只好卖了几亩好地……

  第八年的时候,娘染了病,还没来得及找大夫就去了……

  第九年,爹也去了……

  时间啊,就这样眨眼之间过去,我的爹娘,我却再也没有看上一眼。我提着一篮子的黄纸去了爹娘的坟头,在那里坐了一下午,却什么都没说。

  日子慢慢的又恢复了以前的平静,我开始坐在门前的土堆,吸着旱烟,不时的在地上磕一磕除去吸过的烟草,偶尔转头去看那一陇陇才种下的小麦。

  妻还在原来的地方洗着旧衣。水声哗哗的在耳边响起,我懒洋洋的摊开身体打了个盹。

  又是一天的赶集日,我提着手中的糙米走过学堂,只听见夫子正在教孩童们字词。我记性愈发不好了,只记得这样几个词:金戈铁马、马革裹尸以及残兵裂甲。

  夕阳在我的身后慢慢落下,我一步三晃的走向不远处的茅草屋。

  日子啊…………还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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