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美丽的女人是我心爱的外婆,这个女人的美丽是我心头的痛楚。

我的外婆是在我妈妈十几岁的时候去世的,当然她不会知道六十年后的仲秋,能有这样一个外孙用心笺和泪痕纪念她。

对于外婆,我的全部印象都来自于由妈妈精心保存下来的几段故事,还有几张照片、几本日记——尽管都已经卷边发黄了。

外婆的故事是妈妈断断续续讲给我听的。

外婆的名字叫李敏,出身于温州乐清的一户书香门第,念过私塾,读过女中,在新文化的影响下曾经有过美好的憧憬和大胆的追求,甚至不顾封建势力的阻拦和清除,毅然决然地爱上了一个正在上海求学的激进青年(后来他成了我的外公)。

他们恋爱了,他们结婚了。可是他们的爱情却从此结束了。

先是在大革命失败后的白色恐怖下,她的丈夫失望了,动摇了,胆怯了,非要携妻带女(那时妈妈已经出生)回湖南双峰的乡下老家去过陶渊明式的隐居生活,外婆不愿意,可是为了襁褓中的女儿,最终还是迁就了丈夫。

继而在湖南乡下那个腐朽阴暗的封建大家族里,生性孤傲倔强的外婆处处与这样的环境格格不入:公婆的恶语,姑嫂的冷眼——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是,曾经是那么疼爱她的丈夫也换了个人似的变成维护旧礼教的凶神恶煞。

后来外婆病了,患的是肺结核,于是被迫搬出了那个深宅大院,丈夫对她也日渐冷落,先是三天两头、后来干脆整天整夜的不回家。没钱买米了,她开始变卖自己的首饰;卧床不起时,端茶倒水全靠那个还没有桌子高的女儿。

外婆死了,只有三十几岁,不久她的丈夫便把另外一个女人娶进家门。

妈妈告诉我,外婆临死前曾把她叫到跟前,气喘吁吁地对她说:我死后你要把自己当个男孩子,做什么事情心也不要软;若是自己能做主的话,下辈子再也不要做女人;没了妈你就要有做孤儿的准备,必须要强,必须自立,绝不能靠别人养活。

妈妈记住了外婆的话,真就把自己的头剪成了男孩的样子,独自到外面闯世界去了。

而外公却让那个女人坑害得不浅:先是在她的撺掇下变卖了所有的家产,买回一张国民党上校军需的委任状,因此,解放后被定为历史反革命,结果那个女人又弃他而去,最后还得靠女儿暗中寄来生活费,为他养老送终。

我的妈妈始终认为,没有了妈妈就没有了家,所以六十年过去,她再也没回老家。今年初春,我曾代她去双峰“寻根”,给外公扫了墓,却怎么也没找到外婆的坟,她走的实在太早了——落花飘零,无影无踪。

外婆的照片迄今还珍藏在妈妈的影集里。

照片已经泛黄褪成“茶色”,边缘破损不整,显然历尽沧桑,把一个世纪的风雨都浸淫在里面,留下了斑斑驳驳的水迹和无法修补的伤痕。

外婆留给我们的照片只有三张:一张是她和父母姊妹在一起的合影,一张是她在上海读书时的“玉照”,一张是她和丈夫的膝下站着女儿。

从第一张照片可以看出,外婆的娘家一定是富足而温煦的,看她父亲的面容是那样的润朗,看她母亲的表情是那样的贤淑,看她的姊妹们一个个是那样的美丽和快乐,看她在这张“全家福”里卓而不群,亭亭玉立的样子,我仿佛能够想到,她的“私奔”一定会给这个四平八稳的家庭带来地震般的冲击,我似乎也可以设问,在那凄风冷雨孤苦伶仃的日子里,她是否想家是否后悔了呢?然而,妈妈告诉我,外婆至死也没有对家人诉过一句苦,在她写给姊妹们的信中,总是说湖南的生活怎样好,丈夫待她如何的亲

从第二张照片可以看到,外婆是我一生中从未见过的江南美女——她的个子高挑而体态端庄,黑裙素衫短短的袖子,配上雪白的围巾,一如出水芙蓉楚楚动人,当然,最好看的莫过于垂在腰际的纤纤细手;她的容颜恰似那清清白白的睡莲,于是这才知道何谓眉清目秀,怎叫齿白唇红,然而让人印象最深的,却是那弯曲的留海和挺直的鼻梁。这张照片摄于二十世纪初的上海,那时候她的美一定是相当现代的,而如今对于我们来说,她的美却是非常古典的,那种雅致于神清纯于心的梅兰品质,只属于那个年代那个地方。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才觉得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也正是由于这种美终以悲剧的形式永远定格在人生的夏季,才更加张扬生命的品质——在我的眼里,妈妈可以老态龙钟,妻子可以徐娘半老,而外婆却永远是这样一位年轻貌美的女人。

然而,第三张照片却让我有些迷茫:可以想象外婆和她的丈夫肯定会有一场如火如荼的爱情,否则外婆也不会从温州到上海,从上海到湖南的一路追随。但是从这张照片上,我分明感到他们虽然收获了“爱情的结晶”,却已经失去了“结晶的爱情”。她依然很美,黑亮的短发变成了光滑的发鬏,露出了白嫩的额头更显得成熟和高贵,可是她的目光黯淡,甚至有些茫然,让人看不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她的丈夫个子不高,却显得粗壮有力,一身笔挺的西服,手里掐着白色的手套,神情傲慢,很是气派,似乎根本没有注意或是压根就不在乎妻子的眼神和心情;女儿站在他们的中间,蹙着眉,撅着嘴,小手紧紧拽着妈妈的旗袍。

如是三张照片恰似人生大舞台上悲欣交集的一组剧照。

多少年来,外婆的日记妈妈走到哪带到哪。

自从那个女人代替了外婆的位置,妈妈就没有一天好日子过,于是打定了远走高飞的主意,于是跑了出去报考公费卫校,于是参加了革命队伍,于是见到了我的爸爸,于是才有了我和我的文章。

妈妈离家出走时,只带了两样东西:外婆的照片和日记。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妈妈把和爸爸的情书、信物都烧了,惟独把这几本蓝缎子面的日记本藏到枕头里面保存下来。

小时候,我曾好奇的翻过这些日记,但是看不大懂,还没有读爸爸妈妈谈恋爱时的“两地书”来劲;长大了,我无意中又看到这些日记,觉得日记的主人过于消沉,好像永远摆脱不了“黄梅天”的阴霾;近些年,我才开始真正读懂了外婆的日记,原来一个美丽的女人就是这样“绿肥红瘦”日渐凋零的。

日前我和妈妈商量,想把外婆的日记录进我的文章,谁知妈妈并不同意,我懂得妈妈的意思:这是外婆的心锁,钥匙已经被她带走了。

尊重妈妈的意见,我在这里只能就外婆的日记说个大概:翻开它,的确像打开一把尘封已久锈迹斑驳的心锁,很吃力。

外婆的字写得非常漂亮,清秀而工整,很少有涂改的地方;语法修辞都相当的讲究,其中还有许多掌故,引用得特别准确。看得出,寂寥落寞中,她读了很多书,也有得是时间梳理和记录自己的心情。然而,外婆的日记里,除了琐碎事就是凌乱心,几乎没有外面的山川河流,花草树木,乃至缺少阳光和空气。

外婆的日记里摘录了许多古诗词,其中引用最多的还是李清照的伤心句,譬如“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譬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譬如“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譬如“如今憔悴,风鬟霜鬓”。读起来,总让人心里感到压抑而沉闷。

外婆写日记总要把当日的天气记录地清清楚楚,可是令我不解的是,在她这好几本日记中,竟然没有多少好天气,不是阴、转阴、阴冷,就是雨、阵雨、骤雨,甚至还有浓雾、大雪——难道湖南的气候真的就这么糟糕吗?

外婆的最后几篇日记写得越来越简单了,仿佛就像医院里的病历:“咳血”,“又咳血了”,“低烧”,“高烧不退”,“厌食”,“周身乏力”,“熬药”,“味苦难咽”。让我感到不解而愤懑的是,外婆病成这样,既没有他丈夫在身边的支言片语,也没有去医院看病治疗的任何记录。

那个深秋的夜晚,当她最后一次合上日记的时候,也就封锁了她的全部希冀,于是肉体的生命对于她来说已经毫无意义——即便没有来生,死也是一种解脱。

一个美丽的女人就这样结束了一个女人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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