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幻“大观园” 多少悲欢泪
“红楼梦”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加封“贤德妃”，贾府投巨资建“省亲别院。”十七回贾政率众游园视察。十八回贾妃省亲，游览完题诗曰：“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大观园”正式得名。从此“大观园”成为贾府豪华的花园别墅，很多节庆、宴请、游乐、诗社活动都在这里举行。直到贾府败落时，园子仍凄凉落寞地存在。全书一百二十回中，有关“大观园”场景占四成以上，是书中最重要载体。所以我们不能不对它予以专门分析研判。
一、贾府为争门面自掘陷阱
“大观园”工程浩繁、规模宏大、品味极高。总的估算，整个工程耗资不下百万两银子，淘了贾府大半库存，是导致后来财政危机的重要因素。
工程从筹建到完工用时一年左右（书中没准确讲建造用时，四十二回侧面反映了这一问题，李纨问大家给惜春多长时间画画，黛玉道：“论理，一年也不多，这园子盖就盖了一年”）各种雕栏画栋、假山异石、奇卉嘉木、舟船画舫、彩灯花烛、名贵家具帘帐、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子学戏、置办乐器行头、聘买女尼道姑……真是花钱如流水。贾妃观赏后一再叹说：“太奢华糜费了。”
在建造“大观园”过程中，贾琏凤姐掌管财政大权，随意虚支冒领（通过89页对话可见一斑）。总管赖大主揽一切，贪污大批银两；四十五回赖家也楼房厦厅、唤奴使婢，过上富贵生活，而且建了一座私人花园，不妨称之为“小观园。”当家人与大管家借机共同敛财，贾府焉能不败？
为维持园子安保和自然生态，需要大量丫鬟婆子、仆役工匠。为园内公子小姐生活便利，特开设园内营养餐小食堂。园中戏班子日常生活也是一大笔开销……“大观园”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吞款机。
后来贾府老本啃光，入不敷出，凤姐不得不卖掉铜锡器皿、金自鸣钟，典当金项圈（就是不肯动自己私房银子）应付急用。应了那句话：“其兴也勃其亡也忽。”
二、朱门酒肉臭 路有饿殍骨
四十回，贾母为让刘姥姥长见识，带她同游“大观园”，一路行来，可谓步步神奇，处处仙境；两次饮宴，象牙镶金筷子、珐琅杯具、食精脍细、闻所未闻；窗纱不是“软烟罗”，就是“霞影纱”，俱是皇室用品；或斗牌行令、或划船听奏乐，真是富贵世界神仙境，笙歌洞天极乐园。
四十二回作者借林黛玉之口，说出“母蝗虫”、“携蝗大嚼图”，把游园众生相漫画般地揭示出来。我们不禁思忖：这里的“蝗虫”表面看是形容刘姥姥，实质隐指在场所有行乐人！
联想到五十三回，宁府过年接到乌庄头进贡物，红禀帖上写着： “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猪二十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家风羊二十个，鲟鳇鱼二个，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二百只，野鸡，兔子各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蛏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穰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菜一车，外卖粱谷，牲口各项之银共折银二千五百两。外门下孝敬哥儿姐儿顽意：活鹿两对，活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
这是大灾之年仅宁府一处庄园收刮所得，不含荣府贡物。这些常年养尊处优奢侈逸乐的贵族男女锦衣玉食大吃大嚼的是多少劳苦大众的血汗？修建“大观园”花费的上百万两银子又是多少民脂民膏凝结成的？
三、子虚乌有“行乐图”
贾母率众游园后，命惜春画“行乐图”。四十二回，大家帮惜春筹划，薛宝钗显示出广博的作画知识，然而惜春究竟动没动笔，还是只画了一少部分，只有她自己知道。五十回，贾母来“藕香榭”催促惜春，惜春推脱天气寒冷，胶性凝涩，不便作画，把画作收起来了。第二天雪晴，贾母还吩咐惜春：“不管冷暖，你要画去。赶到年下，十分不能，就罢了。第一要紧把昨儿琴儿和丫头、梅花，照样一笔别错快快添上。”惜春听了，虽是为难的事，就应了。一时众人都来看她如何画。惜春只是出神。李纨因笑向众人道：“让她自己想去，咱们且说话。”以老太太叫做灯谜为由，把事岔开。
书中始终未看到“行乐图”样貌，就连半成品也未出现。按说惜春是公认的绘画师，贾母又是合府崇仰的最高权位者，惜春自幼接受贾母施恩来荣府生活，理应竭尽全力完成任务。可她偏偏辜负了众人期望。这是为何？
我们知道，“红楼梦”中冷色调的女人有两个：惜春和妙玉，两人常在一起参佛弈棋，堪称知心。妙玉还凡心未尽褪，对宝玉也曾动心，偶有走火入魔情况；惜春却因出生地宁府肮脏，自尊心受挫，消极遁世情绪十分强烈，年龄虽小，性格却冷峭如冰。七十四回，查抄大观园，因入画私藏了哥哥银子（经查证是贾珍赏赐），惜春不念多年主仆之情，不怜入画苦苦哀求，冷面如霜，一定要嫂子把她带走。尤氏及奶妈等人苦劝也不松口，还说一大堆与宁府断绝往来的话。一向宽容忍耐的尤氏气的说：“可知你真是个心冷嘴冷的人。”惜春道：“怎么我不冷！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叫你们带累坏了？”尤氏气得带入画走了。
在对待贴身丫鬟上，惜春与探春一个竭力撇清，一个全力保护，二人形成鲜明对照。要这样一个一心出家的冰美人去完成一幅渲染红尘繁华的“行乐图”，如同向尼姑要孩子，根本就是不可能之事。惜春自始至终都在虚与委蛇，根本没有创作欲望；贾母当初是选错了人。
“行乐图”未完成，预示贾府荣华富贵不久长。回应了十三回，秦可卿死后托梦凤姐示警：“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树倒猢狲散”。说：“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的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指元春受封‘贤德妃’，赐建‘大观园’）。要知道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
四、“查抄大观园”预示着什么？
“大观园”诗社蓬勃开展，游园、饮宴、制灯谜、赏雪等活动即兴而发，就在园内一派盎然欣欣向荣之时，一场暴风骤雨也在蓄积酝酿中。
“查抄大观园”是《红楼梦》一幕重戏：主子间、主奴间、鬟婆间矛盾交织叠加，同时爆发。主子残暴、婆子凶狠、小姐亮掌、丫鬟被逐致死、公子殇情诔文等场面纷纷出现。
五十八回，因老太妃薨逝，贾母婆媳祖孙凡有诰命之人都入朝按爵守制一个月，六十三回，贾敬暴亡，众人才获准提前回来。在贾府权力空窗期，仅有李纨为首的临时班子主持内务，“大观园”丫鬟婆子发生很多矛盾事件，闹得不可开交；“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小姐丫鬟公子疯狂作乐到半夜，引起值更婆子不满。王夫人时刻关注着怡红院，这些情况她不能不知道。七十三回，“大观园”接连发生了几件事：1、宝玉为躲避贾政考问功课，晴雯设计，让他说夜里受了惊吓装病；贾母询问根由，听探春说婆子有赌博行为，夜晚失查。贾母严厉查处了聚赌人员。2、邢夫人在园内行走，看见“傻大姐”捡到“绣春囊”，予以没收。3、玉柱儿母亲偷迎春“累金凤”簪子暴露。
七十四回，“绣春囊”事件点燃了“查抄”引线。表面上看，“查抄”是统治者王夫人为治理大观园“精神污染”，开展的一场“扫黄打非”专项运动；但王夫人指向性非常明确：借“查抄”之名，撵走怡红院的“狐狸精”晴雯。因此王夫人发起“查抄”行动，实际是半公半私、一箭双雕：在显示威权的同时，除掉了“长的林妹妹似的”晴雯。
王夫人雌虎发威杀一儆百，驱逐了大丫鬟司琪、二等丫鬟晴雯（几天后病故）、三等丫鬟芳官、小丫鬟蕙香，后三人都是“怡红院”和宝玉关系亲昵的聪俊灵秀之人。查抄过后，园内一片风声鹤唳，凄风楚雨。花魂点点无情绪，枝柯满地鸟惊心。空有良辰美景，却无赏心乐事人！大小丫鬟战战兢兢，人人自保。为了避嫌，宝钗搬出园子（香菱跟随）。迎春不久出嫁。宝玉、李纨、探春、黛玉等人再也提不起作诗兴致。
回看查抄前，园内生活可谓浪漫多彩。贾母率众游赏饮宴隆重热烈；各种节庆热闹非凡；诗社活动初具规模，花样迭出；赏月、赏雪、放风筝、野炊、编花篮……不一而足，就连一贯装愚守拙的薛宝钗见了翩翩起舞的蝴蝶都忍不住拿扇子捕捉。公子小姐丫鬟婆子无不情绪盎然，都以能在园内生活、服役为荣。
前后映衬一盛一衰，正是贾府先繁华后冷清直拍影像。王夫人亲手制造的查抄事件是贾府由盛转衰的重要节点。
探春对此洞若观火，说：“你们别忙，自然你们抄的日子有呢！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可是古人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比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
后来贾府没落失势，家贼、匪盗横行无忌。园子荒凉凋败，闹起花妖（海棠枯而复荣）、狐怪，人人避之唯恐不及。贾政只好将园子封锁起来（108回）。一百一十二回，在园内“栊翠庵”禅修多年的妙玉居然被飞贼劫走，后来在海边遇害，成为街头巷尾谈资。
因此，七十四回发生的查抄事件，可看成一百零五回“锦衣卫查抄宁国府”正剧的序幕。
五、贾元春——贾府兴亡风向标
贾政、王夫人夫妇是情智平庸之人，但他们生出一对杰出儿女——贾元春和贾宝玉（隔代遗传）。贾宝玉衔玉降生，乖巧聪俊。贾元春能得到皇帝宠幸，被册封贵妃，说明才貌不凡。世袭爵位的贾府现在有了贾贵妃这棵宫中大树，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鼎盛时期。然而这一切荣华富贵都是以牺牲女儿幸福为代价换来的。
元春省亲时与贾母、王夫人等呜咽对泣，忍悲强笑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可见她内心对进宫伴驾是不情愿的，而是被三从四德捆绑做出的无奈选择。八十三回，元春患病，贾母、贾政、王夫人等进宫探望，哭泣寒暄后，元妃含泪道：“父女弟兄，反不如小家子得以常常亲近。”内心凄苦难以叙说。
九十五回，元春薨逝，年仅四十三岁。
通过贾妃先后两次接见家人的哀切言行，可窥测到她缺少亲情抚慰、违心承欢、枯寂无告的抑郁心理。我们看得出，元春是稳重贤德之人，绝非追求浮华献媚邀宠之辈，因此她不可能长期受宠。所以她虽然显贵，却不幸福、不快乐，终患不治之症夭寿而亡。
树倒猢狲散，贾府从此一蹶不振，不久就弊案频曝，被抄家，贾赦、贾珍服刑。
一百零七回“散余资贾母明大义”，艰困时刻，贾母拿出自己积攒多年的箱底，全部分给儿孙。对贾政说：“你到底把这园子交了才是呢。”贾政答应。此时，贾府一直引以为傲的“大观园”已成累赘，急于上交免责。
贾元春，封建传统礼教的殉葬女，虽位居极品，却失去自由。她的价值就是换来贾府十多年令人垂涎的安富繁荣，死后一切都烟消云散。正是：“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元春死去贾府败落，典房卖地，打发奴仆，众叛亲离。曾经“白玉为堂金做马”的豪门大厦瞬间倾塌！
注：本文讨论对象——2007年10月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红楼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