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林深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女人时,突然,他就莫明其妙地产生一阵渴望,这种感觉非常强烈,令他感到很紧张。他第一次遇见穆洪时也有同样的感受。

在解瑞璇的事情发生之后,林深因为行为失控而遭到逮捕。他告诫自己一定要变得聪明起来。于是他戴上面罩,从女人的身后下手,这样她们就看不到他的脸了,他还会在作案时使用避孕套,他从不在家门口捕捉猎物,而且会变换作案手法,选择不同的地点搞突然袭击,让警方不会怀疑他是连环强奸犯。他会仔细地计划作案的过程,准备好事后逃跑的路线,以防被人抓住。

林深有他的犯罪理论。但是在过去的一年里,他越来越难以控制自己的渴望。冲动占据了他的思维,只要他看见大街上的单身女性,他就会想,我一定要把她弄到手。现在就要满足他了。我不在乎有没有人看见我。

这种渴望的内驱力,让他自己难以抗拒。

一个星期之前,他在自己的那家公司附近找了一家餐馆,边吃边喝啤酒时,发现了一位新来的女服务员。他不认识这个女孩。她长着一张娃娃般的圆脸,身材苗条,一头长发。他看着女孩绷得紧紧的上衣,发现挺拔的乳房快要把纽扣撑开,于是情欲从他的灵魂深处爆发了出来。

服务员在送账单时对他微笑了一下,他脑子一热,浑身骚动,决心非得占有这女孩不可。

他听见女孩对老板说,她要到外面抽根烟。于是林深结完账,来到了外面。他走到巷子里,朝里面瞥了一眼。女孩果然在巷子里,穿着外衣,倚靠在墙上,目光与他的方向正好相反。天色已晚,他最喜欢下午五点到午夜这个时间段,尽管人行道上有些行人,这条小巷子却空无一人。空气很闷热,路面上的鹅卵石也发热,但他不在乎;女孩的身体能让他感到清凉

这时,他听到耳边有人小声说,等一会儿。

林深惊得跳了起来,转了一圈,发现一位四十多岁、长着长脸的瘦男人。这人表情很镇定。他将目光投向林深身后的小巷子。

你说什么?

等一下。

你是谁?林深并不感到害怕,他比这人高一点,但这个人可怕的眼睛里有股诡异的神情,让林深感到毛骨悚然。

这不重要。假装我们正在交谈。

去你的。林深心脏狂跳,双手颤抖,拔腿便走。

等一下。那男人温和地说了一句。他的声音简直具有催眠的效果。

强奸犯停下了脚步。

很快,他看见餐馆后部的巷子对面打开了一扇门。女服务员走到门口,对两个男人低声耳语了一番。其中一人身着西装,另一个则穿着刑警的制服。

天哪。林深喃喃地说。

这是个圈套,那男人说,这女人是个刑警。我想,这家餐馆老板正在搞赌博活动。刑警在设陷阱抓他。

林深迅速恢复了镇定。是吗?这跟我没关系。

如果你做了你想做的事情,那么你现在早就被铐起来了。或者已经被一枪打死了。

我想做的事情?林深问话的语气似乎很无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个陌生人只是笑了笑。然后他问,你住在这附近吗?

林深愣了一会,然后答道,渤海

你在渤海市上班吗?

是的。

你对上城很熟吗?

还可以吧。

那男人点了点头,上下打量着林深。他自称为穆洪,来自遥远的西部。他提议两人另找一个地方聊一聊。他们走了两个街区,来到一家餐馆,穆洪点了咖啡,林深又要了一份橙子汁。

他们谈论着中秋的天气、如梦的城市、午夜的幻想。

穆洪说,亦文,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想给你找份活干干,这件事能让你有发展机会……有机会享受你的所爱。他朝刚才那条巷子的方向点了一下头。

你说,我能帮你什么?林深问。

穆洪又微笑了一下,而林深开始喜欢上了这个人。

你想让我做什么?

渤海市我只来过几次。我需要一个熟悉这里街道、地铁、交通规律、小区的人。一个了解警方工作方式的人。我会记住这些细节,以备将来使用。

你是做哪一行的?林深问。

商人。我们以后就不要谈这个了。

林深觉得自己应该离开这里。不过他觉得这个男人的话挺有诱惑力的,可以享受自己的爱好。任何可能帮他满足欲望的事情都值得考虑,即使是危险的工作。他们又谈了半个小时,互通了一些信息,同时也各自隐瞒了一些信息。穆洪解释说,他的爱好就是收集精美的手机,他可以自己修理这些旧东西。他还自己配零件做过手机。他的老板姓袁。

林深喝完了橙子汁,然后问,你怎么知道那女人是刑警?

穆洪似乎犹豫了片刻。接着,他说,在那家餐馆里,有一个男人站在吧台的尽头。还记得他吗?他穿着黑色的西装。

林深点了点头。

我已经跟踪他一个月了。我要做掉他。

林深微笑着说,开什么玩笑?

不,我说的是真的。

林深发现这的确是真的,不存在所谓的玩笑,那天晚上他说自己要杀死他,说话时显得一本正经。

这是袁经理的意思,接着对林深说他之所以来渤海市,是因为打算杀掉一些人,其中包括一些女人。只要林深小心一点,在三十分钟内完事,那么他就可以享用这些女人死后的身体,随便他怎么摆布。作为交换,林深必须得帮他,充当渤海市区的向导,帮他认路,熟悉交通系统,望风,有时还要驾驶车子帮助他逃跑。

情况就这样。你感兴趣吗?

好吧。林深回答道。其实他的内心远比嘴上说的更为渴望。

于是,林深这会儿正在卖力地干着他的这份工作,紧跟着第三位被害者,曹丽,就是他们要杀的漂亮女人。林深给她取了这么个外号。

林深看着她拿出钥匙,从侧门进了工作间。

他轻轻地停了下来,然后倚在路灯杆上,透过广告工作室脏兮兮的窗子往里看。

他的手碰到了腰带上鼓囊囊的东西,那里别着把猎刀。他盯着曹丽模糊的身影,看见她开了灯,脱下了衣服,在工作间里走了一圈。她孤身一人。

林深握住了刀柄。他在想曹丽的脸上应该有个美人痣,身上是什么味道。当她感到疼痛时,会不会哭泣。她曾经……他想……

不行,他不应该有这个念头。他来这里只是为了收集信息。他不能破坏规矩,不能让穆洪失望。林深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他得在这儿等着。

然而,过了一会儿,曹丽走到了窗子旁。这次他终于看清了这女人的模样。哦,她可真漂亮……

林深的掌心开始出汗。当然,他现在就可以把她弄到手,然后把她捆绑起来,等穆洪来了再杀她。这样做可以一举两得,做朋友的一定能理解。

哦,欲望。毕竟,有时候是等不及的。无法抑制……

 

9 

乔玉坐在车里,打开窗口,望着窗外,偶尔又欣赏着自己修长的手指,不过也没感到凉气。她觉得,这里至多只能用湿热来形容。她的手指相互揉搓着。

乔玉的办公地点在市区。她是国内非常优秀的审讯和犯罪心理学专家,这是一门观察和分析证人与嫌疑犯的身体语言和言语行为的科学。她经常被渤海市为当地的执法部门主讲关于犯罪心理学的研讨教学活动。并著有《犯罪心理学》一书。

犯罪心理学是一种特殊的专业,但是对乔玉而言,这就是她的最爱。她对人的行为非常痴迷。这些令她倾情投入,激动不已。当然,这项工作也会令她感到困惑。世界上有那么多人,肤色和行为各异,谈论的内容时而无奇不有,应该说五花八门,阴险万分……她能明白他们的感受,体会他们的恐惧,分享他们的喜悦。

乔玉大学毕业后曾当过记者,这是一个专供充满好奇心、没有什么个人目的的职业。最后,她从事了案件报道的工作,接连好几个小时地呆在法庭里,观察律师、嫌疑犯和公诉人的表现。她发现自己身上存在着某种潜在力量,只要她看到目击者,听见他们的陈述,她就能发现这些人是否在说谎。她也能观察出他们何时感到厌烦,何时茫然失措,何时感到愤怒,何时感到震惊,何时会相信嫌疑人的话,何时又会开始怀疑。她能感觉到哪些律师不适合干这一行,哪些律师会成为闪亮的焦点。她能发现全身心投入工作的刑警,也能看出正在等待成功时机的刑警。有一位刑警就属于前者,而且尤其吸引她的注意,一位早生华发的刑警,来自城市现场调查部门,这个人曾在她报道过的一起犯罪案件审理中作过证,语言幽默,慷慨陈词。在法庭做出有罪判决之后,她设法找借口让这位侦探接受了她的独家专访,而侦探也设法令她坠入情网。一个月之后,她与那位姓文的侦探结婚了。

乔玉最终抛弃了记者的生活,决定换一个职业。她的生活曾一度令她苦不堪言,因为她得像变戏法那样身兼数职,既是孩子的母亲,又要为人妻,还要学习研究生课程,但她还是成功地毕业了,并且获得了心理学硕士学位。她开办了一家律师所。她很有天赋,因此收入颇丰。但是,三年前,她决定再次改变职业。在她那位不知疲倦的丈夫的支持下,同时也在她父母的帮助下,她又一次重返警校训练学院。

于是乔玉成为了一名刑警。调到刑侦科。所以乔玉实际上无异于其他所有的侦探,调查凶杀案、绑架案、毒品案、恐怖事件,等等。不过,关于她特殊天赋的传闻很快就为人所知,于是她成为了局里负责访谈和审讯的专家。

她瞥了一眼手机,考虑着这次自愿的任务要持续多久。她乘坐的航班下午才会起飞,但是她必须提前一个小时赶到机场;渤海市的交通真是太可怕了,有时拥堵的心疼。她不能误了航班。她渴望回到孩子们的身边,而办案工作量真大,每次离开办公室出差时,桌面上的文件越积越多。

出租车停了下来,发出刺耳的刹车声。陆月在前厅迎接了她。他昨天在局办公楼里听过乔玉讲授的犯罪心理学课程,并问她是否愿意来他们这里,帮助他们调查一起连环凶杀案。陆月在电话里给她提供了地址,她当时以为这应该是刑警分局的大楼。这里碰巧也摆满了各种刑侦设备,数量几乎赶上了新塘刑警科的实验室,但这里无论如何还是一处私人住宅。这里的主人是许增江

乔玉当然对许增江敬佩,许多执法人员都知道他受过伤、但却是出色的刑侦专家,不过她不清楚这个人的生活细节,也不知道他在渤海市公安局的作用。许增江不幸受伤的事实很快就没人注意了;除非乔玉特别在意地研究人们的体态语言,她一般都只注意他们的眼睛。另外,她在新塘刑警科的一位同事也是下肢患者,不过她却欣赏意志坚强的人。

乔玉刚走进房间的时候,乔玉热情地打招呼,陆月然后又介绍乔玉认识在场的其他几位侦探。她意识到自己的肩膀上传来细小的声音,那是她戴的耳塞发出的声音。她笑了笑,然后关上了手中的播放器,这是她随身携带的装置,仿佛已经成为她的生命维持系统。

陆月乔玉介绍了凶杀案的案情,并说明需要她的帮助,许增江似乎是这个案子的侦破负责人,尽管他托着并不健全肢体。

许增江没有过多参与。他的眼睛紧盯着那些巨大的记事板,上面记录着从犯罪现场采集而来的证据。乔玉一面听其他侦探介绍细节,一面情不自禁地观察着许增江,他眯缝着眼睛注视着,时而低声自言自语,时而摇头,仿佛在责备自己丢失了某些东西。他偶尔还会闭上眼睛。他一共只发表了一两次针对案情的评论,不过他一直没有关心乔玉的反应。

乔玉感到很有意思。她已经习惯被人怀疑了。通常,人们之所以怀疑她,是因为她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一般意义上的刑警。这个身高一米七多的女人,披着黑色长发,通常都像今天这样涂着淡紫色的口红,肩膀上搭着耳塞,戴着她母亲为她做的黄金饰品,她不仅喜欢打扮,而且热爱生活。

不过,她能理解,许增江为何对她不以为然。就像许多刑侦科学家一样,许增江不会对犯罪心理学和访谈技巧有多少信任。很可能当初他是反对打电话请乔玉来帮忙的。

至于乔玉本人,她能意识到实物证据的价值,但她对此并不感兴趣。让她感到怦然心动的是犯罪过程,破案过程中人为的心理因素。

犯罪心理学遭遇刑侦学……这是棋逢对手,许增江是个大侦探。虽然这位英俊潇洒、性情急躁的专家一直对她不理不睬,始终注视着物证,但是乔玉还是了解了案件的细节,得知这是一起离奇的案件。那位自封为袁经理的凶手所制造的谋杀的确骇人听闻,但是乔玉并不感到震惊。她曾调查过同样可怕的案件。毕竟,早已有人创下了恐怖罪行记录。

公安局的另一位侦探刘明跟她讲了他们现在的具体情况。他们发现了一位目击者,他可能提供一些很有帮助的信息,不过现在他不愿和我们合作。这个人说自己什么都没看见,乔玉补充道,但我感觉他看见了一些事情。

乔玉有些失望,因为她要见的不是嫌疑犯,而是目击者。她更喜欢与罪犯对峙时的挑战,而且对方越具有欺骗性,她越感到满足。不过,与揭穿嫌疑犯相比,跟目击者谈话所花费的时间要少得多,这样她就不会走弯路。

我来试试,她说。她在皮包里找出了一副圆形眼镜,然后戴上。乔玉向她介绍了那位拒不合作的目击者老颜的具体情况,警方为他拼凑出的昨天晚间活动时间表,以及他今天早晨的行为举止。心理和神情表现。

乔玉认真地听着,她获得了所有的背景资料,于是她开始整理自己的头绪。然后她对大家说,我来告诉你们我想到了什么。首先,陆月今天上午已经听过我的研讨课了,不过我想让其他人也了解一下我是如何进行访谈的。传统意义上的犯罪心理学研究人的身体行为就是身体语言,以便理解他们的情感状态,判断他们是否在讲谎话。大部分人,包括我在内,用这个术语来表示各种形式的交流,不仅仅是身体语言,而且包括口头语言和书面陈述。

首先,我会对证人进行摸底测试,我们知道他说的某些信息肯定是真的,例如他的姓名、地址、职业等等,然后看他回答这些问题时的反应。我将记录下他的手势、体态、措辞和说的实质内容。

一旦我摸清了他的基本反应,我就会开始更多的提问,发现他何时会出现承受压力的反应。这就意味着他要么是在撒谎,要么知道与我提问的事件相关的重要信息。到这时为止,我所做的都是在与他进行访谈。一旦我发觉他在撒谎,接下来就会进行审讯。我会一点一点地削弱他的锐气,使用许多不同的技巧,直到我们获得真相。

太好了。刘明说。尽管这个案件的负责人很显然是许增江,但是乔玉推测出刘明的确是上边派下来的人;他的脸上流露出承受重压的神情,说明他才是最终要在政治上对这起案件的侦破负责的人。

你们有没有案发现场附近的地图?乔玉问,我想知道那个地方的地形状况。有了这种资料,我们才能成为高效的审讯高手。我想说的是,我需要知道审讯对象的活动范围。

陆月解释道,在谈到刑侦学的时候,也会说跟这个一模一样的话。如果不知道地形情况,就像是在真空里作调查。对吧?

抱歉,说什么?许增江问。

活动范围,你喜欢这个说法吗?

乔玉仔细研究了上城的地图,记住犯罪现场的详细特点,以及老颜下班后的行踪;一位年轻巡警则在一旁给乔玉介绍情况。最后,她记住了许多细节,好了,我们开始吧。

 

10 

渤海市公安局的刑警带来了一个身着西装的商人。乔玉不知道刑警是否真的逮捕过这个人,但是从她的职业眼光来看,对他的神情判断,他可能犯过罪。

乔玉和目击者打了招呼,发现他既害怕又愤怒。她点头示意让他坐在椅子上。她坐在他对面,两人之间没有放任何东西,同时向前挪了一下自己的椅子,直到跟对方保持中立的空间距离,这是一个心理学术语,用来形容调查对象和提问者之间的空间距离。这个区域可以随时调整,以便增加或减少调查对象的舒适程度。

现在,乔玉并没有坐得太近,以免产生咄咄逼人的气势,不过她也没有离得太远,不至于让对方产生安全感。

我都告诉他们了。他冲着陆月点了一下头,接着说,我看到的一切都说清楚了。还要我做什么?

好吧,我才来,还没有听到你先前的回答。

乔玉一边作问讯记录,一边问了一些简单的问题,对方的住址和工作地点、婚姻状况,等等。她仔细地听着他的答案。注视和倾听是访谈的两项最主要的内容。最后才需要交谈。

老颜属于典型的外向型性格,而且自负傲慢,不需要对他过分小心。这是乔玉最喜欢对付的人物。与这样的人进行对话时,只需要不停地猛烈发问,让他疲于奔命地思路直接就可以了。

老颜打断了话题,你们把我关得太久了。我还得去上班了。这不是我的错。

乔玉微笑了一下。她的语气带有平和,同时又很威严,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听着,老颜,我们谈谈昨晚的事情吧。

你们都不相信我。你们说我是骗子。案发时我并不在现场。

我并没有说你在现场。但是你很有可能看到了一些对我们有所帮助的东西。也许就是你认为不重要的东西。明白了吗,有时我的工作就是帮别人回忆过去。我会带你一起重温昨晚发生过的事情,也许你能想起什么。

哦,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只是掉了一些钱在地上。真是倒霉。

我们一起回想一下昨天的情况。一步一步地来。首先,你在办公室上班。房地产投资公司。海滨大厦。

是的。

一整天都在工作吗?

我们的合伙人在那聚会。我们是常客。都是朋友。挺好的哥们儿。

她注意到对方的身体语言表明他想添加一些信息。可能他希望乔玉问这些人的名字。如果调查对象过于热心地提供自己的不在场证明,那么这就说明其中可能有诈。如果警方不去核查,或者警方不够细致,没意识到,很可能就放过罪犯。

你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十点左右。

接着就回家了吗?乔玉微笑着问,什么路线?

我走到和平街,接着向南走。

那你跟我说说和平街的情况。

这有什么好说的。我没发现什么东西,没有凶手,也没有被害者。那里相当冷清。我当时根本没在意周围的情况。我就回家了,在公寓楼附近的一家酒吧吃了晚饭。我妻子出差了。她是律师。处理公司融资方面的工作。

乔玉隐约觉察到其他侦探都在注视着她和老颜。他们非常焦急,像大多数人那样急切地等待着坦白时刻早点到来。乔玉对此不予理会。她投入了她自己的世界,也就是她的小青常说的那种特殊地带。

她回顾了一下谈话记录。然后她合上笔记本,换一种角度考虑问题。

乔玉用更为尖锐的声音问,老颜,那些钱到底从哪儿来的?

老颜一惊愣。

那些钱?你不是从自动取款机里提出来的。刚才,她发现老颜在解释钱的来历时表现出来的异常,他的眼睛紧盯着乔玉的眼睛,而且呼吸也不自然了,这两点都严重偏离了他说实话时的标准反应。

没错,我就是从取款机上提的。他开始了反击。

哪家银行?

老颜停了片刻,然后说,你不能告诉你。这是我的隐私权。

但是我们可以发传票检查你的银行记录。我们还会拘留你,直到我们拿到这份记录。这很快做到,用不了多少时间。

我真的用的是自动取款机。

我所问的问题是,你票夹里的现金是从哪儿来的?请你回答,你没对我们说实话,说,钱从哪儿来的?

我不知道。也许有些是我从公司的小额现金账户中取出来的。

你是昨天才取出的吗?

有多少钱?

有一千多。

其他钱在哪里?票夹里只剩七百多元。其余的呢?

我在雪舍利酒吧消费了。属于合法消费。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我在问你其余的钱到哪儿去了?

老颜停顿了一下。我放了一些钱在家里。

家里?你妻子回来了吗?她能证明你的说法吗?

她还在出差。

那么我们就派一位侦探去你家找钱。钱究竟在你家里什么地方?

我也记不清了。

吃了一碗面,两杯啤酒,账单上却只有十块。未免也太便宜了?

我是说光是一碗面就值十块。

但我刚才问的是你的全部账单,不是一碗面。

在回答所有这些急切发出的问题之前,老颜都有极其短暂的迟疑,正是这些迟疑让乔玉清楚地意识到他昨晚根本没去过那家酒吧。她向前又靠近了一些,进入一种更具威胁性的交往空间。你在和平街上到底做了什么?

我走到那该死的地铁站去了。

乔玉一把抓起上城地图。雪舍利酒吧在这里。地铁站在这里。每次她用手指敲击厚厚的地图时,都会发出很大的响声。要从雪舍利酒吧出发前往地铁站,根本不需要经过和平街。你为什么要这样走?

我是自由的,我想到那活动就到那活动。

如果你不是经常走这条路,那么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关于和平街的情况?例如这里没有住家,施工工地的位置?

我本来就知道。这又有什么错呢?这时,他的前额渗出了汗珠。

当你把钱弄丢的时候,你说过是因为伸手去口袋里拿地铁票,你当时有没有取下手套?

我记不清了。

我想你取下了手套。你的手不可能伸进口袋里去。

乔玉用坚定而低沉的声音说,而且你也没有在地铁站台上看时间,是不是?

不,我看了。当时是九点多。

撒谎,你根本没看。你不会在夜间的地铁站台上看表。

你们逼我是吧。那好,我什么都不说了。

乔玉在心中揣摩了一下发展趋势,发现老颜显得有些愤怒,但是他主要还处于欺骗的状态,他在寻找借口为自己开脱,同时责备审讯者对他们发生了误解。揭露这种欺骗最好的办法是采取心理策略,面对事实。面对性格外向的犯罪嫌疑人,需要抓住他们的家庭生活问题穷追不舍,一个接一个地揭穿他们供述内容中的矛盾之处,直至他们的防御体系彻底地土崩瓦解。

老颜,你七点半钟下了班,然后去雪舍利酒吧喝酒。我们叙述一下你的路线。你在酒吧里停留了一个半小时左右。之后,你步行两个街区,绕道前往和平街。你对和平街非常了解,因为你经常去那里嫖妓。昨天晚上,十点到十点半之间,有个妓女将车停在那条巷子附近。你和她谈妥了价格,然后付了钱。你和她一起上了车。十一点左右你完事下了车。这时你的钱掉在了路缘边上,也许是因为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看你妻子是否给你打过电话,或者是为了掏出一些零钱来付小费。就在这时,凶手开车进了巷子,你发现了你不说,而且看见了一切真实情况。

我没有……

你看到了。乔玉平静地说。她静静地盯着老颜

最后,老颜的头低了下来,他的嘴唇在颤抖。他仍然没有招供,但是乔玉增加了他的压力反应状态强度,从欺骗状态上升到讨价还价状态。现在,乔玉必须改变策略。她既要表露出一定的同情心,也要给他一条补救的出路。如果不给他们留一些尊严,不给他们逃避最坏后果的出路,那么就算是最有合作态度的调查对象也会继续撒谎,阻碍她的调查深入。

她摘下了眼镜,向后靠在椅背上。说吧老颜,我们不想毁了你的生活。你被吓坏了。这可以理解。但这是个极其危险的罪犯,我们一定要抓住他。他已经杀了人,还想杀害更多的人。乔玉看了一眼刘明侦探,因为他冒了一句,我们尊重你的选择。

老颜双眼盯着地板,我就他妈的五十万。我今天早上干吗要回去捡呢?

五十万,是你的钱?

不,说是袁经理赏给的一张银行卡

刘明却说,你是造谣你认识袁经理?刘明看见老颜摇摇头,然后就匆忙走了出去。

乔玉心里一沉,她想,还不是因为你的贪心和愚蠢在作祟吗?不过,她还是安慰了对方,我们都会犯错误。

老颜迟疑了一会。接着,他又叹了一口气。哦,这真是件疯狂的事儿。也没什么重要的情况,我是说,我当时看到的情况。也许你们不会相信我。我真的没看到什么。我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如果你说实话,我们会相信你的。继续说。

大约是十点半钟,也许还要晚一些。我从……从那女孩的车上下来后,我就往地铁站走去。你说的没错。我的确停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我开了机,查看短消息。我想,钱就是这时候掉的。就发生在巷子口。我往巷子里看了看,发现小巷深处有汽车的尾灯在亮。

什么样的车子?乔玉问。

我没看见车子,只看到尾灯。

乔玉相信了他的话。

等一下,陆月突然说了一句,你是说巷子深处吗?

原来这个陆月一直都在听她的审问。

是的。在巷子的尽头。倒车灯亮了,车子开始向我这里倒过来。司机开得很快,所以我只好继续向前走。然后我听到尖利的刹车声,车子停了下来,引擎也关闭了。那人还在巷子里。我继续赶我的路。我听到车门关上的声音,还有另一种声音。就像一大块铁板掉在地上的声音。就这些了。我什么人都没看见。那会儿我都已经过了那个巷口了。真的。

陆月扫了一眼乔玉,然后点了点头,表明老颜说的是真话。

老颜立马答道,三十多岁,短短的平头。我想,她开的是一辆本田车。我没看见车牌号。女孩挺漂亮的。他加上最后这句话,为自己进行辩解。

陆月轻声笑了起来。给扫黄打非办打电话,查一下经常在和平街活动的妓女。他吩咐助手立即去查。

乔玉又提了问题,最后她点了点头,扫了一眼陆月,说,我想,老颜已经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们了。她看着这个商人,诚恳地说,谢谢你的配合。

老颜眨了眨眼睛,不知道如何作答。不过乔玉并没有讽刺他。她从不会因为调查对象的话语或怒视,而产生个人偏见。审讯时必须记住的是,自己的敌人永远不是调查对象本人,而是这个人为掩盖真相而设置的障碍,有时甚至是无意中设置的。

这时,刘明来找陆月,他们在里屋密谈了很久,出来后又和乔玉讨论了一会,最后决定释放这个商人,这个惊慌失措的人离开了,临走看了一眼乔玉,那种眼神是她非常熟悉的,几分敬畏、几分厌恶,还有几分彻骨的痛恨。

陆月转身对乔玉说,你干得好。你让他招供了。不过,此案到此为止吧!

乔玉想解释,陆月竟然摇头。乔玉皱了一下眉头,这不是在竞赛,我们的目标是找到真相,而我的经验表明,目击者的可信度还是不如物证有可信度。这里不存在什么个人的偏好。

陆月摆摆手,不希望她说下去了,而是告诉她,希望她去看看老许。也许你会明白。

乔玉见到了许增江,令她吃惊的是,他决定提前退休,是内退,而且儿子能够接班。你知道,我为儿子就业问题愁白了头。我——

乔玉觉得许增江仿佛一夜之间白了头,她本想责怪他,可是,他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这是上面的意思?

哦,不用问了,也是我个人的意思。

乔玉什么也没说,匆忙告辞了。她找到了陆月陆月却给了她一纸调令,从此她和许增江一样,不再插手这起案件,她被调往渤海市警校当校长

穿上外衣,陆月送她出门。到了外面的大街上,她挥手拦了一辆出租车,这时她蓦地觉得心中一阵悸动。其实,她也是过了好一阵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她觉得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遗憾和困惑,她愤怒地撕碎了调令。碎纸屑从窗口飘向街面,纷纷扬扬的。不行,我就辞职。因为只是蜻蜓点水般地参与了袁经理一案的调查,终于要弄个水落石出了,现在却无权行使职权了,乔玉很感叹,唉,难怪许增江认为渤海市的水很深很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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