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岛·福江行 ( 1.2万字)

  (日)石泽英太郎  著       杨 军  译


  

  大海汹涌澎湃,波涛起伏。

  站在长崎码头的栈桥上,一眼就能看见那艘600吨的渡船。

  刑警津田良雄就要乘这艘船前往五岛之一的福江。这艘船于上午8点启航,12点半就可以到达福江。五岛是日本列岛最西南端的五个小岛,距离东京约1500公里。

  临行前,当他走出警视厅的时候,一名老资格的刑警对津田感慨地说道:

  “是去五岛呀?二十年前为了调查有关案件,我曾经去过一次。那时候坐火车特别不方便,到五岛后人都累得精疲力尽。不过,那个岛上的人情风俗倒还很纯朴。”

  警视厅的刑警很少有人去过五岛。那名老资格的刑警,算是很难得的一个。津田刑警日本山阴地区人。这次也是第一次去五岛所在的九州。

  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远。津田乘上新干线的电气火车,夜里在大阪换上特快列车,在看了4、5本周刊杂志的时间里,火车便到了长崎。

  津田在长崎住上一夜,疲劳全消。今年津田刚刚32岁,年纪还轻。他受过柔道和剑术训练,15个小时的旅行,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站在码头上,的确能使人感受到南国的气息。不仅是因为风景如画的长崎市尽收眼底,尤其那清新润泽的空气使人更深切地领略到南国的风光。大街上的汽车比起东京来也少得令人吃惊。

  检过船票后,津田上了船。

  猛然间,他觉得背后有人在盯着自己。津田回头看了一下,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人,不过是一些陆陆续续上船的乘客。

  背后有人盯梢的感觉,在大阪夜里换车的时候也有过一次。

  大概是我的心理作用吧。津田这样想。

  这次津田是受命带人回东京的,并不是来旅游的。

  东京的鞠街发生了一起凶杀案。一名重要的犯罪嫌疑人逃到五岛的老家后,在当地投案自首了。津田就是奉命到五岛,将由福江警察署随同津田,将犯罪嫌疑人押回东京。

  押解人犯,虽然较为紧张,但实际上是刑警极普通的一项任务了。

  是我心理在作怪吧?津田在船舱里坐定后又这么想。

  船舱里已经挤满了乘客。船还没有启锚,人们都裹着毯子躺下了。

  都是老手了!津田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津田是在海岛上长大的,深知在海浪大的时候,尽早躺下可以减少晕船。

  津田出生在山阴地区的隐歧岛,一直在岛上上到中学。隐歧岛与他这次要去的五岛一样,不是“一个”岛,而是散在海面上的无数小岛。隐歧岛有“前岛”“后岛”之分,津田是生在前岛的一个渔村——浦乡镇上。

  那时,从隐歧岛到本州,航程为6个小时。遇到风浪,乘客必须立即进舱躺下。

  津田不禁想起了早年间的事情。他已经有5年没有回老家了。

  也许同是海岛出身的缘故吧,津田对案中的犯罪嫌疑人森冈信雄,除了任务上的关心外,还产生了另外一层的关切之情。

  森冈是随同乡一起到东京打工谋生的。津田也有过同样的经历。由于岛上生活贫困,家家户户都把男孩子送到大城市里找出路。不论他们是否愿意,这些游子都不得不经受生活的险风恶浪。

  像津田这样,在东京就业后,有人照料,居然还上完了高中,真算是得天独厚的了。同他一道去东京的同乡,堕落下去的生死不明的大有人在。岛上的生活是艰辛的,但都市的漩涡也是可怕的,足能吞噬掉一个人的一生。

  要不是当上了刑警,找到了这么一个正当的职业,自己究竟会怎么样,津田也是不堪设想的。

  因为自己有过这么一段经历,所以他对森冈信雄这个犯罪嫌疑人就产生了某种关切之情。

  森冈信雄今年20岁,在五岛的福江上完中学,就随同乡到东京去谋生。换过一、两次工作,后来在一家理发店当了店员。

  案子发生后,津田从收集到的线索来看,森冈干活认真,深得老板的信任,在同事中人缘也极好。周围的人对他的印象也不错。甚至附近的一个小杂货铺的老板也满口称赞说:“没见过像他这么老实、肯干的人。”

  这时,船已开到外海,颠簸得很厉害。

  “平时风浪也这么大么?”

  津田问旁边的一个乘客。

  “平时没这么颠,今儿个特别。”

  对方带着当地的口音回答道。

  渡船前后左右摇个不停。

  乘客们一个个都脸色苍白,老老实实地躺在那里。

  这时,津田觉得船速降了下来。

  “到奈良尾了。”

  刚才的那个乘客说道。

  这艘船在奈良尾靠岸停了一会儿之后,便直达福江。

  五岛列岛南北狭长,由150多个小岛组成。岛上农田少,大多是渔民。据说五岛列岛的捕鱼量占长崎全县的60%,其中奈良尾是远洋渔业的基地。

  津田想起来他在长崎买的旅行指南中的介绍,便打算到甲板上去看看奈良尾港。

  他掀开盖在身上的毯子站了起来。

  忽然,他又一次感到背后有一对目光在盯着自己。


  

  奈良尾港,小巧而齐整,横陈在阴暗的天空下。

  对津田来说,他是在隐歧岛上呼吸着大海的气息长大的。所以,渔港的风光每每令他眷恋不已。此时的风景虽佳,但不知为什么,津田总觉得背后有人一直在盯着自己。虽然他认为也许是心理作崇吧,但总觉得不大自在。

  要不然……

  这次他经办的案子,有许多疑点。

  居然有两个人都说自己是杀人凶手。

  此时船已经开出了奈良尾港。津田坐在甲板的长凳上,把这个案子的前前后后又仔细地回想了一遍。

  凶杀案发生在东京的鞠街5条。被害人是理发店的老板,叫山本隆藏,今年60岁。五条在战前是高级住宅区,现在那里盖起了电视塔,颇具文化氛围。

  山本理发店靠近四谷,一层营业,二、三层是公寓。房东就是山本隆藏本人。对理发店来说,地点并不太好,但生意倒还兴隆,所以他还雇了5、6名理发师。

  山本隆藏很会理财,凭他能盖出一座公寓便可以想象。所以左邻右舍都说他攒了不少钱。

  隆藏大概没有娶老婆的命,原配的妻子死了以后,又娶了一个妻子,但不幸也去世了。唯一的亲人,就是第二个妻子带来的女儿琉璃子。

  琉璃子的命运也不寻常。

  在她母亲再嫁隆藏的第二年,她得了一场怪病:双目失明、成了哑巴。那时在她上小学三年级的事情。

  但是隆藏非常疼爱琉璃子,把她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隆藏还专门从乡下雇了一个老妇人来照料琉璃子的生活。

  这名老妇人叫阿直,为了作佛事回乡下了。案子就发生在她不在的这个时间里。

  案发现场是琉璃子的房间。

  二楼的公寓共有四套房间,住的全是理发店的人。隆藏一套,琉璃子一套,还有一套住了一对中年夫妇,男的是隆藏的远亲,叫夏目武;再有一套住的是其它理发师。每套的房间都是里外两间,外带厨房和餐厅。

  案发的时间是11月20日凌晨2点。

  夏目武帮隆藏管理理发店的日常事务。那天夜里,他听见走廊上有人“叭嗒叭嗒”地跑过去,觉得奇怪,便走出房间,挨门挨户地仔细看了看。他发现琉璃子的房间的门钮上沾有血迹。他敲了敲门,没人回答。

  于是夏目武到一楼打电话报警。

  警察来了之后,橇门而进。

  隆藏倒在血泊之中,已经断了气;琉璃子躲在房间的一角,瑟瑟发抖。

  案件的经过便是这样。

  看起来这个案子比较简单,但在侦破过程中发现了可疑的地方。

  琉璃子说是她杀死了隆藏。不,实际上不是她“说”的——琉璃子是哑巴,由此在问取她的口供时,是用笔谈。

  琉璃子供认,半夜里,隆藏要奸污她,于是她摸到身边的水果刀,把他刺死了。

  因为当时她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事情的详细经过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事实上,隆藏的确是在心脏的位置上挨了一刀,而且是一刀致命。

  但案子可疑之处就是琉璃子的房间里没有找到凶器——那把水果刀,而且门是从里面锁上的。

  第二天清晨,住在公寓里的森冈信雄突然去向不明。

  他只留下了一张便条:

  我杀死了老板。四、五天后我将自首。

  便条上还放了一把带血的刀。

  于是,杀人的嫌疑便从琉璃子转到了森冈信雄的身上。据警方推测,毫无疑问他是凶手。

  首先,伤口很深,而且是一刀毙命。不能认为一个17岁、柔弱的琉璃子会下得了这么重的手。

  其次,夏目武听见走廊里有脚步的声音。据推测,那是森冈信雄作案后跑回自己房间的脚步声。

  最重要的是他本人留下的便条和一把凶器——水果刀。这一切都证明了森冈信雄是杀人凶手。

  森冈逃回老家五岛,见了母亲之后就去自首。这是案子发生后两天的事情。在他自首的第二天,津田便动身,去五岛押解森冈信雄。

  津田对这个案子还存有疑问:

  琉璃子为什么说是她下的手呢?

  津田的上司佐伯警部认为,琉璃子是为了替森冈开脱。平时老妇人不在的时候,是森冈信雄照料她。两人之间不是可以产生爱慕之情了吗?

  琉璃子从里面把门锁上,也可以从这一点上找到答案。但是琉璃子确不知道森冈信雄将作为凶器的水果刀偷偷地带出了房间。

  这个推理固然可以成立……

  但是?

  津田认为这个案子里还有不可思议的地方。


  

  此时的福江正是阴雨蒙蒙。

  渡船刚进港,潇洒别致的海港大楼以及大楼后的福江市街景便映入眼帘。

  大街上的建筑都很新。仿佛是二次世界大战后建起来的城市。津田感到很意外。他认为福江不过是一个乡间小镇而已。

  津田刚走出栈桥,便有一个人朝他走过来。

  “我是福江警察署的尾谷。”

  来人向津田通报了自己的姓名,并递上了自己的名片。名片上印着:尾谷繁雄 警部补 搜查一科。尾谷身材魁梧,目光柔和,同他那张娃娃脸倒很相称。

  “不远而来,您辛苦了。”

  尾谷向津田深深地鞠了一躬。

  “不必客气。”

  津田回礼后便和尾谷一起并肩而行。

  “森冈怎么样?”

  津田问道。

  “已经录了口供,看押起来了。”

  “目前他人怎么样?”

  “挺老实的,就是不肯说话。”

  尾谷答道,

  “这次由我陪您押解他回东京。”

  “啊,那就辛苦你了。”

  津田说道,

  “我们决定把他带回东京后再正式审讯。搜查总部的意见是不要太刺激罪犯,对他的态度温和一些,将他顺利带回东京。”

  “是。”

  尾谷点了点头。

  海港大楼的小卖店里,鱿鱼干、海胆酱 、鱼子酱、木鱼等许多的海产品。的确让人感到这里是一个渔业城市。而且还有热带植物出售,实在令人惊奇,颇有南国海岛的特点。

  “坐车吗?”

  尾谷问道。

  “这么走到警察署要多长时间?”

  “十来分钟吧。”

  “那就走走吧。反正也没什么急事儿……”

  于是,两人在大街上漫步走着。

  汽车很少——这是津田的第一个印象。象东京那样的大城市,人口过密,大量的汽车尾气令人大伤脑筋。而这里仿佛是另外一个天地。

  街道整洁,店铺也都崭新。

  “这些建筑都很新呀!”

  津田感叹道。

  “是啊。62年发生过一次大火,市中心的400多户人家的房屋都烧毁了。”

  “哦,怪不得……”

  津田恍然大悟的样子。

  在津田的眼里,福江给人的印象,往好里说很现代化,说得不好,如同电影里的布景,显得很单薄。

  来到了警察署,津田向署长等同行寒暄致意。

  “是否马上见一下嫌疑人?”

  水田署长问道。

  “是的,那就拜托了。”

  津田答道。他的心中不免有些兴奋。因为津田还没有见过森冈信雄,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所以有些好奇。

  “我是警视厅搜查一科的津田。这次负责把你带回东京。”

  见到森冈信雄后,津田一面打量着他一面说着。

  乍一看,森冈信雄并不像一个理发师。他身材不高,面孔黑黢黢的,膀大腰圆,看上去十分结实。生在海岛上的人,凡是划船出海的人,大抵都是这样的体格。 

  津田自己也是如此,身材宽阔、敦实。

  只不过森冈信雄因为职业的关系,手很白净。这也许是他长期接触洗头水的缘故吧。

  “是。”

  森冈回答的很响,同时轻轻地点了一下头,便不再做声了。

  津田接受的命令是不要向森冈本人提问,回到警视厅后再进行试审问。在押解途中,周围的人出于好奇会围拢过来,这样容易刺激被押解者。

  津田又回到了办公室,向署长问道:

  “能否让我看一下口供的笔录?”

  “已经准备好了。由于森冈不爱说话,我们把重点放在了作案行为上。”

  水田署长说道。

  津田看了一眼这份供状。一般说来,第一次的口供很难说是正确的,但可以作为参考用。津田特别注意作案的时间。

  供词笔录

  问:你说你在凌晨1点45分听到了脚步声。为什么记得这个时间?

  答:因为我看了一下枕头旁边的夜光表。

  问:那么,你马上就去了琉璃子的房间?

  答:没有。因为每套房间里都有厕所,那时不会有人在走廊里走动,所以我觉得很奇怪,想了几分钟后我才走出房间。

  问:这么说,你是在1点50分去的琉璃子的房间?

  答:是的。

  问:山本隆藏正在屋里凌辱琉璃子吗?

  答:是的。

  问:后来呢?

  答:我上前去劝阻,他就打我。于是我就顺手拿起旁边的一把刀,把老板扎死了。

  问:以后呢?

  答:我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

  津田在看森冈的供词笔录时,忽然想起山本琉璃子的供词来。

  他来到五岛后见过琉璃子。

  琉璃子眼睛不能看,口也不能说,听取这样一个少女的口供,气氛大不相同。

  琉璃子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可是她的眸子确木然不动。

  侦查员口问,琉璃子用笔答,审问起来比较麻烦。
  ……

  问:于是你就醒了?

  答:是的。他撕下了我的内裤,正要压上身来。

  问:然后呢?

  答:我拼命地打他,后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醒过来时,我的手里拿着一把刀。我摸了摸身边,是我父亲躺在那里。

  问:门是从里面锁上的,是你锁的吗?

  答:是的,是我锁的。

  问:为什么?

  答:……我也不知道。

  琉璃子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张着一双大眼睛,回答问题。也许是她经常不到户外的原因吧,她的皮肤白如冰肌。当时,津田觉得她长得很美。卷进这么一桩案子里,实在是令人可惜。

  津田将供词笔录的要点记在了笔记本上,在退还这份笔录时说道:

  “能否把这份笔录用快递寄到警视厅?”

  押送计划定于当天下午乘长崎航空公司的飞机,16点40分从福江起飞,到大村下飞机,赶到谏早再换乘特快列车到达东京。

  离飞机起飞的时间还有3个小时。

  “要不上街上去看一看?”

  尾谷问道。

  “不了,我想消息一下,解解乏。”

  津田说道。

  押送犯人是一件神经相当紧张的事情,津田想养精畜锐。

  “那好,可以在署里的招待所休息一下。不过,有家旅馆,在那可以俯览全市,那里更好一些……”

  于是津田决定接受福江警察署的好意。

  这家旅馆叫“翠云阁”,建在石田城的遗址上。外表非常漂亮,格局也很有气魄。

  从旅馆的窗户向外望去,福江的街景一览无余。石头墙被水淋得湿漉漉的,显得幽雅闲静。

  午后风势渐强,福江市依旧细雨霏霏。


  四

  从福江市内到机场,乘出租汽车只需15分钟。飞机飞越海面抵达大村,大约半个小时的航程。这架飞机可容纳40名乘客,是螺旋桨式的老式飞机,也是地方的航空线,但这已算不错的了。

  津田和尾谷,中间夹着森冈信雄,一行三人到达机场。森冈戴着手铐,双手被一件雨衣遮盖着。

  候机室比较小,旅客们正在看电视。

  本来押送犯人容易招来行人的好奇目光,而候机室里开着电视就不必担心了。

  津田和尾谷守护着森冈,坐在了候机室的长椅子上。

  外面的细雨在风中成了弥漫的雨雾,风势也比刚才大了。

  一直低着头的森冈无意中抬了一下头,突然轻轻地“啊”了一声。

  津田随着森冈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名30来岁、衣着朴素的妇女来到了他们的面前。

  “你认识她吗?”

  津田低声问森冈。

  森冈用力地摇了摇头,然后把头压的更低了。

  津田不解地又看了一眼这个妇女。

  似乎在哪里见过……

  他的心里正在这样想着,扩音器里传来了播音员的声音:

  “因气流的影响,本次航班暂停。特向各位旅客表示歉意……”

  旅客们一个个站了起来,但没有一个人发牢骚。看来这条航线经常如此。

  “停飞了?”

  尾谷也不那么意外,只是小声地说了这么一句。

  这样一来,计划就得变更。于是他们决定第二天早晨8点乘船走。

  森冈信雄依旧回拘留所,津田回翠云阁,他将在福江度过一个夜晚。

  晚饭是津田和尾谷一起在旅馆里吃的。

  “年轻人一个个地都离开了岛子,人口越来越少了。”

  尾谷一边吃着新鲜的海鱼,一边不高兴地说道。

  “可不是。”

  津田附和着。

  他生在海岛,自然理解这些情况。将来的海岛,会变成人口稀少的地区。

  “在东京或是大阪安了家,然后把父母接了去,这样的情形越来越多了。不过,这还算有良心的。森冈在那家理发店落了脚,看样子也打算把父母接去,不想出了这么大的祸……”

  尾谷遗憾地说道。

  “森冈母亲的身体还不错吧?”

  津田问道。

  “还说得过去。她丈夫早就死了,她一手把森冈拉扯大。这次的事情对她刺激不小。五岛上的人大多是渔民,性情粗犷,但很少发生凶杀事件。动刀子杀人的事情还真没有过。这次的案子也出乎我们的意料。”

  尾谷说道。

  吃过饭后,尾谷提议说:

  “雨大概停了,在夜晚的福江散散步怎么样?”

  “稍微走走也好。”

  津田同意地说道。

  福江大街上的寿司店很多,也有一些象样的酒吧。津田毕竟还年轻,要是在东京,他肯定要进去看一看的,但这次是因公外出,他还要约束自己。

  在一条小巷子里,有一家不大的店铺,门口挂了一块写有“成人玩具”字样的招牌。津田知道这是专门出售性工具的店子。他不由得想起了山本隆藏的事情。

  ……他凌辱自己的养女,这种行为不但丑恶,而且罪孽深重。

  从案件的照片来看,作为60岁的人来说,山本隆藏是颇有精力的人。同样,他的远房亲戚夏目,40来岁也正是年富力强。

  与这两个人相对应的是琉璃子和森冈。

  按照佐伯的推理,是琉璃子和森冈相互包庇。同那种完全的成人世界比起来,总觉得他们有一种超尘脱俗的纯情。为了维护对方,各自都说自己是凶手。在当前风气淫靡的今天,还会有这样的高尚境界?佐伯的看法未免也天真了吧?

  津田和尾谷在街角分手。

  津田回到翠云阁,中途要通过一大段石墙。他看到一个女人站在墙边。

  是在机场见到的那个女人!

  津田心中正在纳闷,这个女人朝他走近几步说道:

  “对不起,我是森冈信雄中学时的老师,我叫栗原静子。”

  她主动向津田通报了自己的姓名。

  津田和她回到旅馆,在房间里接待了栗原静子。

  “那么,你是为森冈信雄的事儿来的?”

  津田问道。

  “是的。最近我有些私事,在东京住了十来天。事件发生的前两天,我见过森冈。”

  “见到了森冈?”

  “是的。在东京的时候,我正好有点儿空,知道我教过的学生在东京打工,挺想他们的,便去看了看他们。”

  “噢?”

  “见面的时候,森冈很有信心地对我说,再坚持一下就可以把母亲接到东京了。可没想到刚过了两天就出了这样的事……”

  栗原静子捂住了眼睛,接着又说下去:

  “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森冈会做这样的事情。”

  “那是──”

  津田刚想说,又止住了口。人们出于感情上的原因,可能不会承认一个凶手会杀人,但人是个很奇怪的生物,一念之下就可能作出什么事情来的。

  “我在东京的时候从报纸上知道了这件事。我突然记起了我当森冈的老师的时候的一件事──我觉得……也许这件事没有多大的关系,但我还是希望让警察先生知道一下的好……”

  栗原静子慢慢地说着。在她的神色中流露着对教过的学生怀有的怜惜之情。

  “那就请你说下去,我想听一听。”

  津田说道。

  “森冈在以前就是一个很有个性的孩子。他肯帮助体弱和家境贫困的同学。

  在他上初二的时候,班里丢了一笔班费。当时大家都认为是一个叫A的同学偷的。

  A的家里很穷。在同学们的眼里,偷盗可是一件不得了的事。偏巧那时A刚好从书店里买回了一本平时他买不起的书,情况对他非常不利了。

  可是森冈硬说是自己偷的。这件事使我很惊讶。

  到了第二天,我才知道是另一个学生出于误会拿走的。

  事后我找森冈谈话,森冈说,‘我觉得A挺可怜的,所以我才说是我偷的。’

  我对他说这样做是极不理智的,批评了他。但我同时也深深地感到森冈是一个极富自我牺牲精神的孩子。

  所以我觉得这次的案子同那件事有某些相同的地方——”

  栗原静子要说的就是这些。津田听了感到有些困惑。这个案件已经有了确凿的物证。栗原静子信任森冈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那只不过是单纯的感情原因。

  “正好我在回来的火车和渡船上见到了刑警先生,所以我好几次都想对您说这件事。”

  栗原静子说道。

  “你知道我是刑警?”

  “不。我在新大阪从新干线下来换车时,您不是和大阪的一位刑警谈过话吗?所以我──”

  “不错,那是从前的一位同事。他调到了大阪,听说我从那儿路过便特意赶到车站来看我。我们站在车站谈了一刻钟吧。”

  哦,怪不得呢。津田心里想。从大阪到长崎,在去五岛的渡船上,常觉得背后有人盯着,原来就是这个栗原静子。

  栗原静子离开以后,津田又仔细地想了半天。

  她的话并没有给案件带来什么光明的前景,这是实话。

  然而津田很容易接受岛民的朴素感情。森冈信雄自我牺牲的精神,栗原静子怜爱学生的感情……这一切都使人感到了一种温暖,使人觉得神清气爽。津田自己受到了大都市的习染,早已失去了这种情感。

  栗原静子最后的几句话仿佛还在津田的脑海中回响:

  “森冈问过我,假如他爱上了一个姑娘,即使口哑眼瞎,我也要和她结婚。他是真心那么想,问我怎么办。”

  这时,电话铃响了。

  津田拿起了听筒。

  “是东京一位叫佐伯的人打来的。”

  饭店的总机告诉他。

  “什么?”

  接着传来的声音,想不到真的是佐伯。


  

  “我是佐伯。”

  佐伯警长的男低音十分清晰。

  “我是津田。”

  “听说飞机没有起飞?”

  “是的。我们打算明天乘船走。”

  “福江警察署已经打来了电话,说了你们的计划。好了,森冈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人还老实么?”

  “老实。我只和他说过一两句话。”

  “好,祝你平安无事地把他带回来。我们现在遇上了一件棘手的事情。”

  “什么事?”

  “山本琉璃子坚持说是她下的手,不论怎么讲,她也听不进,她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她苏醒过来的时候,手里握着刀──这段叙述和原来的倒没有出入。但是后来,森冈走了进来。并且说服琉璃子,要说是他杀的人。因为他对着那么一个又哑又瞎的姑娘说话,我想多少耽误了一些时间。琉璃子说,那怎么对得起你,于是两个人争执起来了。据她说,她和森冈商量了十来分钟。”

  津田刚想起今天看到的森冈的供词,佐伯又说道:

  “森冈于是又叮嘱了一遍,便离开了房间。琉璃子说,她又想了一想,只要把房门从里面一锁,显然就是自己干的了。她不忍心让森冈替自己顶罪。结果锁上了门,躺在了养父的尸体旁。她说自己害怕的不得了,担也只好忍着。”

  “那么正像警长您原先估计的那样,琉璃子不知道森冈把匕首拿走了?”

  “嗯。”

  “一个17岁的女孩子,一刀就能杀死个大人?”

  “这个问题我们也反复想过。但是从结论来说,当然事属罕见。我们认为那‘也是可能的’。不管怎样,不审讯森冈,就不能得出最后的结论。所以你在押送的时候一定要小心!”

  “知道了。”

  津田放下话筒,觉得自己的情绪有些激动。

  刚才在电话里提到琉璃子杀死了自己的养父,他认为这样更接近事实真相。

  山本隆藏发现养女长大成人,日渐成熟,于是那个晚上便想去奸污她,这是极有可能的。

  琉璃子懵里懵懂,拿起手边的刀子,在反抗中向隆藏扎去。

  可是,一个眼睛看不见的人,能够一刀就扎在了心脏上吗?

  津田对这一点还深有疑问。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了有关案件的记录本,准备再从别的角度考虑一下这个案子。然而,无论他怎么千思万想,对这么一桩单纯的案子,仍然找不到头绪。

  比如说,津田暗自思量,森冈信雄和山本琉璃子中,必有一个人在说谎。这一点,必须从他们的供词中找出破绽来。

  侦察人员是不是过于被他们──不同寻常的盲哑人同森冈信雄的感情所迷惑呢?津田想,还是再具体研究一下才是。

  他从供词中,列出一个简单的时刻表。

  午夜1点45分──

  森冈信雄听见走廊的脚步声。考虑了5分钟后,他就去了琉璃子的房间。这个脚步声,暂且定为山本隆藏的。

  午夜1点50分至2点──

  这里,森冈和琉璃子的供词有出入。

  森冈说,在琉璃子的房间里,他看见山本隆藏正要强奸琉璃子,于是杀了隆藏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琉璃子说,有人要奸污她 ,她昏了过去。神智清醒过来时,手里拿着刀子,隆藏已经死在了身边。接着森冈走进屋里,硬说算他杀死的,两个人前后说了十分钟。

  午夜2点──

  夏目听见跑过走廊的脚步声。这一次暂定为森冈作案后逃回房间里的声音。

  津田盯着这张时刻表,愣了好半天。

  最重要的是午夜1点50分以后的10分钟里。在这段时间里,既有事件的发生,又有事件的结束。

  琉璃子说,她突然受到袭击,神智不清了。那么,在这十分钟里,究竟是几分钟琉璃子也说不清楚。

  津田的思路猛然产生了一个飞跃──隆藏果然是在这个时间里被杀的吗?

  津田眉头紧锁。

  脚步声,津田又捉摸起这一点来。

  他脑子里的这个推理,可以说是突如其来,渐渐地形成了一个清晰的轮廓。

  对!

  津田站了起来。

  这个意念虽然还有些朦胧,但已经构成了一种推理。在细节上,他要见到森冈信雄后再作定论。

  津田决定打破“押解途中不得审讯森冈”的命令。

  津田打电话给福江警察署,要求见森冈。这时他一看表,已经是夜里11点了。

  他的这个行动固然超出了职责范围,但有一股内在的冲动促使他这么做。

  “深夜让你辛苦了,对不起。”

  津田向值班的警察道歉道。

  牢房的铁锁“哐啷”一声打开了,这声音响彻了寂静无声的警察署。

  津田在昏暗的拘留所里和森冈见面。

  “有些事要查证一下,希望你能照实回答。”

  津田对森冈说道。

  “是。”

  森冈突然被叫醒,脸上还睡意未消。但他的声音还是清楚有力。

  “首先是那把刀子。平时总是放在琉璃子的房间里的吗?”

  津田本来就怀疑,在一个盲少女的房间里,怎么会放刀子之类的锐器。

  “不。琉璃子爱吃水果,那天中午,是我送到她的房间里的。碰巧那天我买了很好的柿子──我给她削了一个,剩下的,她说自己削皮,我便把柿子和刀子都放在她的房间里了。”

  “好,我知道了。”

  津田说道,

  “那么,我再提下一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你房间里的夜光表,时间准吗?”

  “准。我睡觉前和电视的报时对过。”

  “那么,你是在半夜1点45分听见走廊里有脚步声的吗?”

  “是的。”

  “你觉得奇怪,想了5分钟,便到琉璃子的房间里,是不是?”

  “是的。”

  “后来的事情,你再说一遍。”

  森冈顿时有些语塞。

  “当时,我──进屋一看,老板正要欺负琉璃子,我就过去劝阻。老板就来打我。我一眼看见了水果盘里的刀子,便拿了起来──”

  “你就用刀子扎他?”

  “是的。”

  “扎了几刀?”

  “记不大清楚了──有五、六下吧?”

  “嗯。”

  津田目光犀利地盯着森冈,森冈把头低了下去。

  他是无辜的!确实是无辜的!

  津田心里确信不疑。

  “好吧,你辛苦了。半夜把你叫起来,困了吧?明天一早就出发,现在赶快去睡吧。”

  津田怃慰了他一句。

  “是。”

  森冈信雄望着津田。津田从他的脸上,恍如看出了10年前自己的影子。森冈在东京生活了3年,还没有失去纯朴的乡土心地……

  津田回到署里,坐在椅子上,他一点儿困意也没有,又重新推敲自己的推理。与其说是推理,毋宁说是推断。

  AB-A =B

  B-B=O

  这是津田的方程式。换句话说,津田认为,琉璃子也不是凶手。

  另外,津田还有一个飞跃的推断:凶手是在午夜1点45分以前作的案。

  于是津田马上给东京的佐伯警长打电话。

  这时正是午夜零点。不过,津田仍然给佐伯警长的家里打了电话。他们通话的时间很长。

  “嗯──”

  津田从电话里可以听得出,佐伯警长一边听一边认真地思索着。

  “我看你的思路未免太活了吧?”

  佐伯警长笑着说道。

  “也许是吧。但是,琉璃子当时正处于神智不清的状态。而且她是一个小姑娘,一刀就能杀死一个大男人,我看是不可能的。”

  “好吧,我明白了。明天你按着这条线索再查一下吧!”

  “放心吧!”

  “不过,明天押解森冈你可要当心呀!”

  “是。明天我乘新干线,我想晚上可能就到东京了。”

  津田回答说道。


  

  第二天清晨,福江的天气十分晴朗。

  早晨8点钟,渡船一声长鸣,离开了福江。

  津田和尾谷两名刑警带着森冈坐在二等特别舱里。二等特别舱是单间,是津田自己花钱订的,他想使森冈尽量避开周围的耳目。他还花了20元租了一条毛毯,盖在了森冈的身上,以便遮住手拷。因为津田确信森冈是无罪的,有了这样的信念,津田对人便更加体谅。

  尽管逗留的时间很短,津田对福江,不,对福江岛的人都报有好感。他在福江市的一家烟酒店,买了一盒“亮光”牌的烟,老板还附送了一个打火机。在东京是不会有这样事的。即使这么一件小事,也使津田对福江产生了好感。

  美丽的群岛浮现在船舷旁,船正渐渐离去……

  在火车上,津田对森冈的态度和蔼,使福江警察署的尾谷看了都有些纳闷。但他没有吭声。

  特快列车穿过佐贺平原的时候,津田对森冈说道:

  “栗原老师她──”

  “啊?!”

  森冈吃惊地瞪着津田。

  “她很惦记你的事情。昨天晚上来旅馆找过我。她希望你今后要坚强地生活下去。”

  森冈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他把脸转向车窗,以免看到他脸上的泪水。车窗外闪过一派宜人的田园景色。晚稻收过了,野漆树上的红叶十分耀眼。九州的秋天是美丽的。

  在东京新干线的站台上,佐伯警长正等着接他们。一见到津田他们,便挥着手迎了上来。

  “辛苦辛苦了!”

  佐伯警长笑脸相迎,先向着津田,然后又转向尾谷和森冈信雄。

  对警官的笑脸,森冈感到疑惑,神情有些紧张。

  “津田君,你的推理应验了。”

  佐伯警长一边走一边悄声说道。

  “是么?”

  津田从心底涌出一股喜悦,自己的推理终于成为了现实!

  “罪犯已经供认了。详情一会儿到车站警察室再说。”

  津田看了一眼森冈。

  森冈的头垂得很低,一路走过来。他那张年轻的面孔,真把自己当成了罪犯,或者说他在强迫自己那么认为。

  在车站的警察室里,津田和佐伯相对而坐。森冈信雄和尾谷在另一间屋子里等候。

  “还是你说对了,夏目武是凶手。”

  佐伯警长说道,

  “你倒挺能推理的嘛!”

  “那里。”

  津田答道,

  “我仔细观察了森冈信雄和琉璃子,怎么也不认为他们会是杀人凶手。这是我最初的直觉。后来我列了一个时刻表,分析了一下,在那10分钟里,包含的因素太多了。于是我便推断作案时间是在午夜1点45分以前,这样我就觉得不存在矛盾了。1点45分的脚步声是夏目武的吧?”

  “是的。”

  佐伯警长说道,

  “那时的脚步声不是山本隆藏去琉璃子的房间的,而是夏目武杀人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间的脚步声。不过,夏目武也是无意杀人。他在半夜1点半的时候,要去强奸琉璃子,被山本隆藏当场抓住。隆藏大概事先就察觉他心存不轨。夏目武走投无路,一方面怕解雇,同时又听说隆藏打算给自己留一笔遗产。结果他一眼看到了那把刀,便一刀刺死了隆藏。他是一个40多岁的精壮汉子,当然一刀就可以使隆藏死命。琉璃子已经昏过去了。夏目武便把那把刀塞在了琉璃子的手里,逃回了自己的房间。森冈听见的就是那时夏目武的脚步声。”

  “我明白了。”

  “对了,还有一件你不放心的事情,琉璃子的眼睛无论怎么瞎,扑过来的是她的养父还是夏目武,从他们身上的气味应当能分得出来的。你存有疑虑的这一点,也解决了。据说长年当理发师,香料的气味已经盖过了身体的固有味道。又因为平时总是摆弄香皂,指纹也变得很浅。他们的形体又比较相似,所以琉璃子在那样的刺激下,很难分清袭击自己的是养父还是夏目武。总而言之,这回你立了一功!”

  佐伯警长满意地说道。

  “警长,可以摘下森冈的手拷了吧?”

  津田问道。

  “当然可以了。夏目武已经全部招认了。”

  于是,津田走的另一间屋子里,走近了森冈说道:

  “恭喜你。”

  听到津田这样说,森冈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津田。

  “你不是凶手。从昨天起我就这么认为。”

  津田一边说着一边把钥匙插进手拷里,

  “还要恭喜你的是,琉璃子也不是凶手。”

  “什么?”

  森冈叫了起来。他的手拷已经打开了。

  “那是谁?”

  “夏目武。”

  津田平静地说道。

  森冈的脸上掠过惊异的神色,马上又转为喜悦的样子。

  津田把手搭在了森冈的肩头上说道:

  “你可以回到琉璃子的身边去了。”

  森冈的体温传到了津田的手上。也许在津田的心底里,引起的本是同从海岛来的一种共鸣吧。

  森冈第一次露出了洁白的牙齿笑了。津田在想,不久的将来,森冈一定会和琉璃子结成眷属的。

  津田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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