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的事保不住密,传得快,东头发生的事不用半天功夫西头就知道了。晌午时分,全村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一件对他们来说是挺大的一件事:老海死了。

老海是在头午死的,头午他在村北两户人家调解合用院墙的事,已经调解好了,老海突然感到不舒服,蹲到地上,蹲到地上就没起来,连送医院都没来得及。村里人都传是他心脏病犯了,过去老海就有这个病。有人说是营养不够,体格太差,又有人传是抽烟喝酒熬夜太厉害。不管咋说,老海死了是千真万确的。

村上死人是常有的事,并不稀奇,可老海不是一般的人,他在柳林疃是个名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以不知道村长,不能不知道老海。他可是比村长厉害,连大人吓唬孩子都这样:“别哭,再哭老海就来了。”孩子立马就止住了声,就这么邪乎。因此说,老海死了是个稀奇的事。有言道,喜事得叫,丧事得到。于是乎,人们都不由自主地去了老海家,来了不光出于礼数,更重要的,是每个人心里都揣着一种不一般的心情。

老海家的院子里挤满了人,老海本人已经被抬到正间的木头床上,床头摆上了供品,点上了香。人们都往前挤,想看一眼老海死了以后的模样,但老海的脸被白布盖上了,谁也看不着。

当下里,就有不少的人,在屋里屋外前前后后忙碌着帮忙,有跑腿的,也有出主意的。村干部们也来了,一边安慰正在哭着的老海的老婆,一边给那些帮忙的人做些个交待。村支书对老海的大儿子来仁说,你爹尽管不是村委的人,但总归在村里当了一段调解员,为村里做出过贡献,老少爷们儿也该尽点心。


老海家里穷,日子艰难。这倒不是说老海原本就是个穷人。他祖上原来开药铺,行医卖药,日子过得还算滋润。到了他这一辈,没继承老父亲的中医绝技,倒学会了喝酒赌博抽大烟。凑合着找了个再嫁的媳妇,父亲无奈跟他分了家,跟着大儿子过。

事有巧合,土改时划成分,父亲一家划为富农,将老海划了贫农。为此老海还觉得面子上过不去,说俺怎么着也够中农,划低了。村里让他闹得没法,说你家啥也没有,天天揭不开锅,吃救济,还中农呢。这样,照顾你一下,给你个下中农吧。

老海媳妇个矮,除了一双脚不小哪里都小,就这离过婚哪里都小的媳妇,一个接一个,母鸡下蛋似的,给老海不歇气生了四个孩子,生一个就往老海怀里一送,叹口气说:看看吧,看看那小嘴,想办法找食喂他吧。

开始时老海还觉得是件好事,农村里,儿子多了长脸。时间一长,几个孩子围着他叫爹,饿得眼睛发蓝盯着他要吃的时,他就开始烦,烦了也没有太好的办法。那会集体经济,无论如何劳作,想吃饱肚子,真得费些功夫。后来,他也想通了,这年月干也是这样,不干也是如此。反正我就这么六口人,大队、公社看着办吧。

供销社是老海常去的地,到了供销社他就看见了西来儿,西来儿正在那里打酒哈,卖酒的老周用酒提子打给他一小盅,西来儿就一昂脖进了肚子。他还直咋吧嘴,完了还往外直喷酒气,这不是馋人吗?这不是馋俺没钱买酒吗?使老海生气的还不止这些,真正生气的是他倚在酒柜边向老周要买酒时,老周不给他。老周伸出手给他要钱,老海说先赊着,以后再说。老周说行了行了你以前赊的都还没还呢,今天不赊。老海说别不赊俺给你叫声爷,再不行俺学驴叫一声也成。就在这时候有人笑了,这笑不早不晚刚好这个时候笑了,这个时候笑也行,偏偏不是旁人笑,是西来儿笑。

老海也笑起来,笑着就对西来儿说,你笑话俺,你得出两毛钱请俺的客,两毛钱就四盅酒,不多。西来儿就不笑了,西来儿就想跑,想跑时已经晚了,老海已经拿起了酒柜上空了的酒坛子,并且高高地举起来对准了西来儿。就在这时老周说话了,老周说老海你别砸,我认倒霉,我赊你两盅。

见老周这样说,老海便把举起的酒坛子又放到柜台上,却又仍然不依不饶地指着西来儿:你小子还算走运,今个看老周面子饶了你。西来儿瞪着眼说不出话来,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去了。老海还想为这一声哼找他理论,让老周拽拉住,老周给他打了两盅酒。老海就喝了,喝的时候就看看老周,老周也晃着个脑袋看看老海,老海就觉得有些个不自在。老周又问他要不要再赊两盅,老海说你老周还甭激俺,今个的酒你要是不赊,俺非得让你赊不可,你要真赊了,俺还真不要你赊那么多。俺也明白,供销社是国家的,又不是你老周的,你是让俺坑国家,俺不干,俺走了。


自个看自个,老海从没觉得自个多么不讲理。比如耍钱,老海就没赖过。输了就输了,可从没耍过赖,他最多就是借钱,给这个借点,给那个借点。自己的钱输了,他认输,借的钱输了,他也认输。借谁的钱他一律认帐,从不赖帐,有时候赢了钱他立马就可以还给人家。这叫什么,这叫信誉,可就是老海太穷,借的钱也太多,所以后来谁也不愿意和他一起耍钱了,和他赌赢不了钱,就是赢也是债,债不能顶钱用,债只能给人找气生。

那一天夜里老海的赌瘾上来了,非常非常地想和人赌一次。他就一家一家地到处找场子,终于在一个场院的窝棚里,把几个家伙堵了个正着。一进窝棚,几个人吓了一跳,一阵慌乱便把被子上的钱藏了起来。

老海笑他们,俺又不是派出所抓赌的,干啥怕成这样?就有人说好了老海,你饶了俺们,现在你比派出所厉害多了。派出所最多折腾俺们一晚上,你老海要折腾俺们一辈子。老海说,哧,你们把俺当成什么了?有人说,当成什么,当成爷。老海说,别扯了,让俺打会。几个人就叫起来,不打了不打了,俺们有事。老海说,那行,你们打俺看还不行?几个人说,你真是祖宗,你也别看了,俺们几个凑点钱你去喝酒吧,喝点小酒回去搂着嫂子睡觉去。于是就凑了一把钱,也没数塞到了老海那破棉袄里。老海咧了下嘴,没说什么,也不大好说什么,就抽了下被冷风冻出鼻涕的鼻子,回转身出了窝棚,出了窝棚他向里面喊了声,算俺借你们的啊!

那时候村里都有反销粮、救济粮。救济粮就是救济像老海这样,家里吃上顿没下顿的。那一年秋天老下雨,下得井水用瓢都可以舀上来。秋粮就没长好,未入深秋就有很多家断了顿,救济粮就不够分,老海家里比往年就少了许多。老婆看着那半袋子救济粮直叹气,四个孩子就眼巴巴瞅着老海,老海就说,吃,做了吃,能吃多久吃多久。半袋子粮食省着吃,不到一个月就光了,光了孩子们的眼光又看着老海,老海就问孩子,你们饿不?孩子们说饿,老海说好,俺领你们去要饭,别不好意思。

老海领着四个孩子就到了老支书家,正赶上支书家吃饭,老海让四个孩子一起给支书跪下,你们四个给恁大爷磕个头,认个干爹,你亲爹现如今是养活不了你们了。从今往后,你干爹家吃什么,你们就吃什么吧。说完拔腿就走。四个孩子眼巴巴地望着支书以及支书家桌上的饭。支书的饭自然吃不好。没办法,只有把孩子又给老海送回来,又从自己家里盛了些粮食,好言好语劝了老海半天。完了又从其他家里匀出些救济粮,算是了事。


玉米一人多高时,天气依然有些热。村西头老孙家孙女从省城回来了,老孙家就一个儿子,大学毕业后留到了省城,听说当了什么官,后来又听说打成了右派,再后来就没了动静。老孙头早死了,剩下了一个孤老婆子,孤老婆子眼瞎,前些年让儿子接到外面去住,不知为啥回来了。现在孙女又回来了。孙女文静漂亮,言语不多,长得像城里人,干起农活来却不像,什么苦活累活都干,只是手脚太嫩,开始时满手都是泡。瞎奶奶柱着拐满街地说,恁大伙都劝劝俺孙女,甭让她那么干了,这孩子像她爹,要强,我就怕她出闪失,出闪失我可真对不住俺那儿,俺那儿媳妇。街上的人不管这派那派,他们看人就是看谁实诚孝顺、谁仁义能干。时间长了,邻里都说那闺女不赖。不赖归不赖,谁都不能帮她,一来她爹是个右派。二来也确实家家都不宽余。

又过了一年,瞎奶奶死了,是夜里起夜摔了一跤再没醒过来。孙女哭得死去活来,哭得来看的人心里也酸楚楚的。邻居们和生产队的人就合计,这老太的儿子儿媳怕是回来不了,又没有其他的亲戚,大伙帮忙用席一卷埋了吧,不能放得时间太长。

这个时候老海来了,老海说乡有乡规,村有村俗,解放都这么多年了,就没见谁家用席卷的。有人说她儿子是右派,怕上面揪住不放不是?老海说那个上面甭管是哪里,谁怪罪下来,你们就说是俺干的就行。说完就对那孙女说,你也用不着哭了,哭顶屁用,你爹妈都不在,你就替你爹妈送殡吧。人去了孬好得有棺材,棺材官财,护佑你们后人呢!做棺材得钱,你奶奶,一个瞎老婆子不会留下钱。老海满屋踅摸着,想踅摸点东西做棺材,都没有成材的东西。一时间老海也没了辙,就把脑袋使劲一拍蹴到了门坎上,逑了一会,他猛然跳了起来就往外跑。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就见一拨人抬来了一副棺材,棺材材料不是很厚,但漆得很好,黑里透着亮。老海招呼着放下棺材,又招呼着大伙把瞎老太入了殓。

后来大伙才知道,那棺材是老海的舅子们为老丈人准备的,早就备下了,因为这边事急先抬了来,老丈人不愿意,老海说这你放心,等段时间俺去给你老弄副更好的,这副不行,你看这虫眼,你看你看,就你老这样的,这么多儿女,哪能用这样的。于是不由分说抬来了。

那是个冬天,那年的冬天还特别的冷,瞎老太出殡是临晌午,没有太阳,天阴沉着个脸,北风像麦芒似地扎着人们的脸,又把瞎老太孙女凄凉的哭声撕碎送远。

那天夜里,下了一夜大雪,人们就说,好啊,老孙婆子有福,雪盖新坟哪!


 

什么事都有个阴差阳错,老海家的生活真正的变化,是在闹红卫兵那会。那会大家伙心思都用到了干革命上,该上学的也不上学了,就是上了学也没有太多的东西学。老海说,来仁你们几个就不用给老子做样子了,俺也看透了,人家说什么爹爹什么孩,就俺这样的,生不出能念书的孩来,都回来给俺干活吧。

来仁哥四个念书不行,下坡干力气活也还可以。农村里儿子多的惹眼,别人家既不敢小瞧,更不敢欺负。

忽然有一天,二儿来义三儿来礼戴上了红袖标,在自个厢房草屋门口挂上了牌子“风雷激战斗队”。借着西斜的阳光,老海端详了半天牌子,问来义风雷激是啥意思。来义掀了一下被汗渍透了的军帽说,这还不懂,风雷激就是用风用雷去打击那些走资派。老海又问谁是走资派,来义说谁当官谁就是,要夺他们的权。老海不认识似的瞅了来义哥几个半天。忽地把那牌子一把拽下来,说,小子们给俺听着,你们能活到今天,不是俺和你妈的功劳,其实都是国家把你们喂大的,是这些什么走资派把你们喂大的,咱们虽说穷,但也穷不到没有良心。

那一天老海正在院里坐着晒太阳,就听见街上有乱哄哄的声音,来到外面一看,就见老支书被反剪着手在游街,脖子上挂了块牌子,头上戴了顶高帽子。又见人群里有自个的儿子,不由心里有些窝火。就把来义喊到自个面前说,把你那个胳膊上的拿下来我用用。来义不知道老爹什么用意,不敢再问就取下了红袖章。老海把袖章翻过来戴到自个胳膊上,就赶到游街的队伍前面,卡着腰把队伍拦住了。

老海说,从今个起我老海也成立组织了,我们是老农民兵团,我就是兵团司令,兵团海司令。你们有谁比我还穷,我拥护他当司令,要是没有我穷我就是司令。本司令郑重宣布接管你们这次游行。说完就去拽老支书,旁边的人都被这突然发生的事搞愣了,等反应过来,就有人喊,不行,不行,老海凭啥。正走着的老海听到声音,又拐了回来,寻找着刚才的喊声问,谁说不行来着?海司令说行就行,不行也得行。人群里就有些骚动,又有人喊,打倒老海,老海是保皇派。老海就笑了,笑得很开心。他两手把掉到裤裆的裤子提上去,用绳子系紧,取下了老支书的高帽子戴到自个头上,取下牌子挂到自个脖子上,从身边人手里抢过一面锣,说行,你们说打倒俺,俺高兴,说俺是保皇派俺也高兴,保皇派和走资派也差不多,你们把俺游了街吧,俺就替了支书,他那长相还不如俺,俺比他好看。

于是老海就一边走一边敲起锣来,喂,老少爷们听好了,俺是老海,是被打倒的对象,是保皇派,都来看哪,都来看,来早了看得到,来晚了看不到了……

看热闹的越来越多,戴臂章的人毫无办法地跟着走,小孩子也跳着闹着跟在后面跑,老支书一言不发地跟在队伍后面,眼里积满了泪。

转悠了一上午,到了小学校门口时,老海就一屁股歪倒墙角,说,你们把俺打倒了,倒了就倒了,俺就不起来了。俺起不来了,俺肚子饿,俺想吃葱油饼,还想哈酒。话说完他就把目光向身边的人扫瞄,于是人们就恐慌地躲避,都怕老海盯着自己不放,让老海盯上了可不是闹着玩的事。他会到你家里去讨吃讨喝,闹不好会住到你家里去,搞得你全家不得安生,你还不敢怎么着他,他就想让你怎么着他,他家里穷得掉了底,他怕谁,他有四个儿子,个个浑身都有一股憨力,他怕谁,他谁也不怕。于是人群作鸟兽散。来义来礼把他扶起来,老海坐着眨巴着眼望着儿子,说,恁俩也想打倒俺吗?儿子说,爹,儿哪敢?老海说,这才像俺老海的种。哎,今个没人管饭了,咱回家吧,把那帽子和牌子拿着,给你妈当柴禾烧。


 六

说话间老海感觉自个老了。老了归老了,脾气娘胎里带来了,啥时候也改不了。这世道咋变和老海没有关系,和老海有关系的是面子,人活着不就是为个面子吗?就这回事。

日子像是好过了,有地可以种草莓、种菜,一年下来全家吃饭还有节余,来仁会木匠活,地里不忙可以帮施工队干点活,老三学了个开车的手艺,除了拉点贷,还能帮家里拉点东西。儿子们拆了草屋盖了四间朝阳的瓦房,老海见了人,腰杆觉得硬了许多。人见了他,再也不用躲着藏着了。

可日子好了归好了,老海就是觉得不得劲,心里像是缺了点啥,比方说这房子大了,他觉得倒不如小草房舒服,在草房子里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猪呀鸡呀大摇大摆进出,屋里屋外都无所谓。最要紧的是村里的头头们都拿咱家当回事,过年过节都跑来访贫问苦,东西多少不说,有面子不是?那时候集体啥事都给咱想好了,可现在不行了。好时候过去喽,得自个操心自个了。

村里的人似乎整天都在忙着,偶或凑一起也是谈论着关于如何来钱的事。老海发现人们的脸色比以前都有些光了,婆娘们也都在白了胖了。村里人对他的畏惧也不见了,就连小孩子都不怕他了。世道变了,老海琢磨着。

是好天,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老海脸上,老海感到刺眼,就翻过身让背对着阳光。孩子们都忙自己的事了,他闲人一个,只能躺炕上晒太阳。心情不好,身体也跟着不好起来。年前得了咳嗽病,春天来了,他估摸着能好,但也不见好。以前这病到合作医疗保健站说啥也治了,可现在得自个花钱治,自个花钱他手里没钱,给儿子要不好意思。保健站已经包给私人,再去耍赖人家不吃那个了。这活着还有个啥滋味。老海兀自咕哝着。一只母鸡或许是刚下完蛋,跳到窗外的圈墙上扯着嗓门叫个不停。老海抄起帽子向窗外扔去。母鸡惊吓着跑了。烦!他叫了一声。

正当老海要睡着的当口,支书来了。而今的支书换了个年轻后生,后生原先在部队当过志愿兵,后来回到村里,在村里小工厂里当厂长。老支书说这孩子实诚,脑子也好使,好几年的党龄了,能成。乡里就批下来了。新支书上任后三把火烧得不赖,工厂办得红火,村里人比以前要好过许多了,可老海倒不感觉咋着,穷了富了的,咱不稀罕。

支书叫了声叔,老海坐了起来。支书又说叔我有事情想跟你合计合计。老海说啥事,支书说你看咱村,家家比先前日子好过了,吃的穿的住的用的都比先前好了。可就是一件事挺让人挠头的。老海说啥事。支书说就是邻里纠纷,婆媳不合,小不养老,为个鸡毛蒜皮小事,也能闹得我们村委吃不好饭睡不好觉,你说叔这多影响咱村的声誉,咱们的小伙子还要找媳妇,大闺女还得找婆家呢?叔你说这事咋整?老海说我当什么大事,就这点事,这事还用你操心?这是治保主任的事。支书说治保主任年岁大了,早就想不干,现在也就是挂个名。支书说有人推举你出面干这事。老海瞪大了眼:俺干?笑话俺?俺党员都不是。支书说,不是党员可大伙信服你。老海说别说信服两个字,俺那是死不要脸,小孩子都害怕俺,俺心里有数。支书说,叔也甭推了,支委都开会了,实话跟你说,这是老支书的主意,老支书说老海这个人仁义,他拿真心待人,从不虚情假意,也不讨好谁,过去你那些事都是让穷逼的,总得让人活下去。

老海听了支书的话就没再开口,心里就觉得像是刚咽下了一口好酒,舒服从嘴里一直流到肚子里。

说来也奇怪,柳林瞳自从老海当了调解以后,像是平和了许多,在街头卡着腰叫骂的汉子婆娘们少了,动不动拉扯着打破头抓破脸的也少了,鸡呀狗呀也丢得少了,就是赌博的也不那么明目张胆了。自然村委们也就少了许多的麻烦事。支书挺高兴,一高兴就对老海说叔你用的啥法。老海说叔能有啥法,还是老一套。支书说行,叔还是有面子。老海说,俺哪里是有面子,是大伙怕惹着我。支书说叔你为咱柳林立了一功,我请你哈酒。老海说,大侄子,这酒可是你请俺哈的,不是俺耍赖要你请的,咱可说清楚了。

那天夜里在支书家老海又喝多了,几个村委都在,轮流劝他酒,老海就喝高了。在回家的路上他吐了。吐完了他对扶着他回家的支书说,怪,都说高兴的时候喝酒不醉,咋就醉了。支书说你没醉,你是吐了。老海说,对对对,俺咋会醉,俺压根就没醉过,不信问问它,他边摇晃边指着马神庙前的老柏树。


见丧事忙乎得差不多了,支书对来仁说,这样吧,后事家里先办着,完事从村里拿两千块钱补助,也算全村人的一片心意。来仁说,谢谢书记,也谢谢大家,就不麻烦村里了,俺爹生前有话,说他欠村里人太多,吃拿蒙要,没干几件像样的事,还说他欠的帐让俺哥几个还,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来仁说着从里屋抽屉里拿出个小本,这是俺爹记的帐,细着呢。支书拿过来瞧瞧,本子挺旧,日期挺早,欠谁的东西包括吃了谁家的饭记得一清二楚,还有欠生产队的粮食,供销社的煤油、酒,肉铺的肉等等。支书看着看着眼里就潮湿起来,把那本子往灶坑里一扔,对着床上的老海说,叔你谁也不欠,一个村就是一家子,谁欠谁的哪能分得清。只可惜叔你早早去了,你再活十年真难说谁欠谁的。

老海三天头上出殡了,这时候的出殡已经不像从前,村里土地紧张,不让占用耕地埋死人。火化是多少年以前就开始了的事了。火化归火化,各项仪式是少不了的,都是那么多的礼数。摔完了祭盆,就放鞭炮,鞭炮响过,就抬尸体,尸体一起,晚辈们全都跪到了院子当中。就在这个时候,老支书拄着拐让人扶来了,老支书九十多岁了,平常难得出门,可今天他到老海家来了,只见他巍颤颤地走到灵位前点上了三柱香,说,海呀,你咋先走了呢?你咋不打个招呼就先走了呢?然后就落了泪,那老泪流下来挂在胡子上跟着哭声在颤动。

老海的坟也在村东的河堤边,和村里死去的人在一起。新挖的沙土,在四周遭野草的青翠里显得格外醒目。安葬完老海,人们要离开坟地时,从北边路上颠簸着开来一辆小汽车,车上下来三个人,拿着花圈,放到老海的坟上,然后恭恭敬敬地瞧着坟碑鞠了三个躬。有人眼尖叫了起来,那不是瞎老太的孙女吗?人们仔细看果然是,于是就有人猜那两个年纪大的人,定是瞎老太的儿子和儿媳。善有善报呀,想不到老海死了也这么风光,还有城里人大老远地,跑来给他送行,美死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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