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三月八日,北大校友书画协会在二教双创中心举办“花开墨上”第四届女书法人作品展。杨辛老师是校友书画协会的名誉会长,他的墨宝作为特邀作品摆在第一位。我们都感慨,杨老师102岁了,依然眼不花、手不抖,每天还能站在书案前,挥毫写大字中堂。他是北大的人瑞。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有校友告诉我,也就是7号半夜,杨老师走了。

  我不敢相信。就在不久前,刚过完春节,还有校友邀我一起去拜访杨辛老师。在联系杨老师时,得知老人家感冒了,他担心传染给我们,不让我们来了。他说,等感冒好了再联系。我们一直等着,可竟没有等到这一天。

  杨辛老师是我非常敬重的长辈,他也是赵宝煦老师和我父亲的老朋友。赵先生和我父亲是西南联大的学生,杨先生当年从重庆南开中学投笔从戎,参加印缅远征军,之后回到昆明,西南联大的汤用彤先生收留了他(汤一介是杨辛的中学同学),所以他们几位在联大的时候就已经认识,而且他们都喜欢书法、绘画,思想都很倾向进步,都跟闻一多先生走得近。联大复员后,他们都回北平,我父亲回清华,赵先生回北大,杨辛先生上了北平艺专。他们几十年的交往没有中断,成为终生的诗书画知己。

  我记得很清楚的一件事,是近二十年前,我父亲病了,杨辛老师和赵宝煦老师,从海淀中关村打出租车,来到前门我父亲家看望。他们带来了好几本精美的书画册,让我父亲养病时慢慢看,用翰墨丹青,解脱病痛。这些画册很重,两位老人当时也都是八十多岁的人了。拿着这么沉的书,坐车跑这么远的路,来看我父亲,让他很感动。杨先生和赵先生在病床前说的话,就像刻在我脑子里一样。

  我父亲住进重症监护室后,他在清醒时跟我说,一定想着把这几本画册还给杨老和赵老,千万别忘记了。后来父亲去世,我就将这几大本沉甸甸的画册,分别送回到杨辛老师和赵宝煦老师家。

  在这三位老人中,杨辛老师最年长,生于1922年5月。赵宝煦老师居中,他生于1922年11月。我父亲最小,生于1924年8月。论书画,杨辛老师是科班出身,得到过名师指点,1956年,汤用彤先生把杨辛老师调到北大哲学系,此后一直从事美学研究和教学工作。赵宝煦老师和我父亲写字画画、吟诗作对,都属于业余爱好。我父亲很喜欢杨辛老师的书法,有一次他对我说,杨辛的书法已经“有一把椅子了”。我猜可能是他老家四川西昌的表达,意思是杨辛老师已经在书法界有了自己的地位。这是很高的评价。杨辛老师的字不追求秀美,但却很端庄;不追求技巧,但从简单中见功夫;不追求功名,但却让人一看,就感受到他的精气神。书法写到这一境界,就不能用单纯技术标准来衡量了,而是要从他的学识、修养和胸怀来评价。到杨辛老师这么大岁数,还能写出这么有力量的大字,那古往今来也是凤毛麟角。我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杨辛老师已88岁了。

  杨辛老师最钟情于泰山,钟情于泰山碑刻的书法艺术。他一生登泰山八十多次。每次在登山途中,他都要对历代古人留下来的碑刻进行观摩,看碑刻,和看纸上的笔墨,又不一样,碑上的沧桑感,纸上可能找不到。杨辛老师对泰山之美有极为深刻的体验,他将积累许多年的感受,酝酿成为诗句,写成那首著名的《泰山颂》:

  “高而可登,

  雄而可亲。

  松石为骨,

  清泉为心。

  呼吸宇宙,

  吐纳风云。

  海天之怀,

  华夏之魂。”

  杨辛老师也将这首诗送给过我父亲。父亲非常喜欢,看了就能背。他对我说,这是他看过的现代人写泰山最好的一首诗。

  “高而可登”,对没有徒步登过泰山的人,不会感到泰山之高。特别是当人年过古稀,再徒步登泰山,就会比年轻人更感觉泰山之高,登顶不易。高而可登的山,也许还有其他,但不仅可登,而且还“可亲”的高山,就并不多了。所以接下来就是“雄而可亲”,登泰山不觉得苦和累,反而觉得可亲。这种登山体验十分难得。因为杨先生每次登泰山,都是一边登山,一边观摩沿途的碑刻。作为美学家和书法家的杨辛老师,登山就等于徜徉于碑刻博物馆之中,让他感觉的是碑刻书法之美,是古人金石的感染力。这些文物,让这位老书法家和诗人感到的是“可亲”。他没有用“可敬”或“可爱”,因为“可亲”更是对父母、对师长的,而且,可亲又包括了“可敬”与“可爱”。

  “松石为骨,清泉为心。”这两句形容泰山的松石和山泉,也是杨辛老师的特别用心的比喻。泰山松,经常用来比喻人的坚不可催。任凭大风,也吹不倒泰山松。京剧《沙家浜》郭建光唱段:“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挺然屹立傲苍穹。八千里风暴吹不倒,九千个雷霆也难轰。烈日喷炎晒不死,严寒冰雪郁郁葱葱。那青松逢灾受难,经磨历劫, 伤痕累累,瘢迹重重。更显得枝如铁,干如铜,蓬勃旺盛,倔强峥嵘。崇高品德人称颂,俺十八个伤病员,要成为十八棵青松。”写得多好,至今许多我这个年龄的人都会唱出来。

  “呼吸宇宙,吐纳风云。海天之怀,华夏之魂。”诗人心胸的宽博,眼界的高逸,一下子显露出来:诗人站在泰山顶上,头上是碧宇,脚下是云海。呼吸吐纳,好像不仅是空气,而是整个宇宙。站在泰山顶上,极目远眺,看到的是天际线,辽阔的华夏大地,千里锦绣江山。这是何等的大气魄啊!

  历朝历代咏泰山的诗句,何其多也,名篇也不少。在古人之后,要写出与古人不同,又能给今人启发和震撼力的新诗句,确实非常不容易,但杨辛老师做到了。

  读杨辛老师的诗句,或者看他的书法作品,很难想象得出他已经如此高龄,还是一位曾患癌症,胃已部分切除,身体瘦弱的病人。但就是这样一位老人,胸襟可以无比宏大,气魄可以无比雄壮,精神可以无比矍铄。于是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写出《泰山颂》这样的诗句。他老人家一方面是在写泰山,另一方面也是在写自己向往的精神境界。还是在鼓舞我们要具有博大胸怀,高远目标和坚强定力。其实杨老师晚年的书法也是这样,杨老师写字写到了102岁,是当之无愧的“人书俱老”。

  这些年,我反复读这首诗,加上向杨辛老师多次当面请教,才真正懂得了,我父亲说过的,“杨辛老师这首诗,是当代人写泰山最好的”这句话。我父亲说这句话,并不是朋友之间的溢美之词,而是对诗书画知己的发自内心的钦佩。

  在他的书法作品展出的开幕式当天,杨辛老师悄然地走了。讣告中说,丧事从简,不搞告别仪式。我把上述回忆写下来,这是我父亲和我两代人对杨辛老师的回忆,以此作为最深切的悼念。


  (此文首发《北大发布》,授权发表银河悦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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