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又问我要他那件牛皮衣了,就是那件老旧的大概得有好几斤重的深咖色短皮衣,粗粗的皮面,皮毛一体的那种,皮子都磨亮了。我自认为,那件衣服上身会把而今已不足1.6米身高的父亲压得更矮小几分。

  2022年12月27日,父亲“阳”了,住院时就穿了那件厚厚的皮衣。我是在整理病房铁皮柜时,才发现父亲的短皮衣竟然如此之重,确切地说是沉闷破旧,压得我透不过气。

       雪白床单上躺着我滴水不进的父亲和同样烦躁的病友,弥漫着液体味道的病房里咳嗽声此起彼伏,我一筹莫展,心情比那件旧皮衣更沉更闷。父亲出院时我给他换上了新买的轻薄而暖和的长款羽绒服,同时将那件皮衣拿回我家放在了顶柜里。

       原本阿姨是让我直接将那件皮衣扔了的……阿姨早已阻挡过多次,嫌父亲穿上那件又重又老的皮衣寒碜丢人,说父亲放着好多新衣服好衣服不穿,偏就爱穿那件。幸亏,我当时没有听阿姨的话,没有将那件皮衣扔了。父亲已向我要了好几次了,我总是说“在我家柜子里呢,您那么多衣服呢,那件太沉了,把人压得慌,先放着吧。”搪塞了一次又一次。直到上次父亲又向我要,阿姨给我使眼色说早扔了,我便说:“爸,那件衣服太旧太沉了,您出院那会儿就没带回家。”父亲勃然大怒脸通红,小小的个子瞬间便如点燃的小钢炮似的满客厅快速走动起来,同时一手背后,一手在空中有节奏的挥舞:“谁让你们做主扔我衣服的,那是我们二零零几年在哈尔滨买的!皮毛一体!暖得很!那是一件旧衣服,但我喜欢!那是我的!我的!扔扔扔!你们把我也扔了吧,把我埋了算了!”父亲的咆哮似乎能把阳台天花板掀起来,声音铿锵有力,与其小小的个子极不相匹配。

       我惊呆了,没料到79岁的父亲会因为一件旧衣服如此暴怒,不理解父亲言辞的过激。但我清楚地听到了父亲说的是“我们”、“二零零几年”、“哈尔滨”。对,是“我们”,而不是“我”,而且是“二零零几年”、“哈尔滨”!这几个关键词一下子敲醒了我!

  母亲是2009年在哈尔滨去世的……

       我静听父亲数落与怒吼,直到他老人家怒气平息才缓缓地抱了抱父亲的肩头轻轻地说“爸,不生气哦,衣服在呢,在我家顶柜里呢。没扔没扔。”但我并没付诸行动将物归原主,那件皮衣依旧如珍宝般被我高高地放在顶柜里,纹丝未动。

  今天,父亲是站在我家客厅要这件皮衣的。彼时彼刻,我正在看一篇文章《怦然心动,最是人情》,其中有几句话是这么写的:舍不得丢掉的东西,如果他们承载了你的记忆,大可不必理会所谓的“断舍离”。我知道,你不舍的,哪里是物,根本是那些让你怦然心动的人和事。

  一度以为,父亲早已将母亲的点滴忘得一干二净了,因为在母亲去世不到半年的时间,他便与阿姨结合了,这件事成了我们姐弟心中无法拔去的刺。而今,母亲去世已经第15个年头了,父亲一而再再而三的追要一件旧皮衣,直到一反常态地口不择言。那一刻,震惊的我仿佛看到了明显消瘦苍老的父亲无法言说的无奈与苦衷;那一刻,我突然感知到了父亲内心深处只有母亲才可占据的细腻柔软;那一刻,我心中那根无法拔去的刺,突然间便柔软了……

  母亲文质彬彬,总是轻言慢语,温润如玉。母亲在的日子,父亲一心扑在工作上,舞文弄墨,退休了也未歇着;母亲在的日子,父亲从未操心过自己的衣着穿戴,更不涉及家务操持。母亲刚去世那几个月,64岁的父亲总是无来由的对着卧室、对着衣柜、对着灶台、对着阳台、对着电脑无声地落泪或放声大哭……直到阿姨的介入。

  记得有心理学老师这样解释:越是大半辈子的恩爱夫妻,越无法接受老伴突然逝去的人生,因为他们习惯了陪伴。或许40年相濡以沫恩爱如初的父母爱情,让我的父亲无论怎样都无法接受突然失去我蕙质兰心的母亲的那种切肤之痛、无法适应无人照料的日子吧。

  我如梦初醒,赶紧从顶柜中拿出那件被念叨的快要张嘴说话的旧皮衣,恭恭敬敬递给了父亲。那一刻,父亲竟如同孩子般开心地笑了……

       为人子女50余载,我竟不明白父亲的心意并未随着滴答滴答的时光缓缓老去,这件旧皮衣,已经被父亲赋予了时光包浆——那是父亲对母亲的爱,从未减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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