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埋头吃一碗玉米粥,面前一盘小咸菜,不说话。咸菜的味道把我深深吸引。是略微煞口但很干净的咸,没有丝毫杂味干扰,海水一样的味感。它旋风一样把我引向了久远的童年。那个时候,饿坏了就抓一块坚硬糙口的饼子,就着咸菜啃着吃,滋味既冲且足,哗一下就在舌尖开出铿锵的花来;饭桌上通常是一碗白米饭,细细的咸菜丝,软滑和清咸就象温柔的旦角和尖锐锋芒的小生唱“对儿戏”,招人入迷。

  长大了,接触了味精,不大喜欢。本来菜有菜味,面饭也各有滋味,鸡鱼肉都有自己的香味,而味精的使命似乎就是为了达到天下大一统,搅乱和遮盖本味,所以我吃的菜非不得已,不放这种东西。

  然而本味还是在一部分人的口头流失了,这真让人无可奈何。

  成为贵族的人们在把衣饰寝具和礼仪搞得无比复杂的同时,也再不肯满足于简单的烹调,饮食的内容和形式越搞越复杂,“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千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钉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红楼梦》里一样茄鲞,让茄子都不再是茄子。

  不过,本味在广大民间仍旧是基调和土壤。川菜有一味神品叫开水白菜,名字听着就平淡无奇,用料更是无奇至极。平淡无奇的白开水,冲烫平淡无奇的白菜心,入平淡无奇的笼屉里蒸,拿出来撒上平淡无奇的胡椒粉,还有更无淡无奇的食盐。可是奇怪的是,这样一路平淡无奇下来,却味道异常清鲜。一桌煎炒烹炸,浓香异味之中,它是最不起眼的,就象一屋子红香绿玉里一个穿白衣的女子,默然不动,声色温柔。可是尝尽带攻击性的、霸道的香浓鲜辣之味后,这道白菜甫一入口,便用最温柔的姿态攻城掠地,收尽人心。

  苏轼说人间有味是清欢,来一个上纲上线,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就滋味而言也不能过于的妖艳招摇,大香必是本味。如果说无为而治达到治国理家最高境界,那么无为而烹也让食物具备了最高层次的滋味。

  但是在厚味奇味怪味的洪流冲击之下,本味逐渐退隐到味蕾够不到的地方,和最不起眼的餐桌上。于是本味的迷失引发了一场灵魂深处的相思,对本味的怀念开始充斥和外化为各种表现形式,包括老妈妈贴饼子,乡里味饭庄,笨鸡下的蛋放两根韭菜一炒,就可以卖出惊人的价位。你一定想象不到在一个出产华丽丝绸和精肴美馔的世界上,人们怀念的居然是布衣布鞋和红辣椒小咸菜。同理,到处盛行婚外恋、一夜情的时候,人们的感情味蕾也被刺激得疲惫,转而渴望一场开水白菜一样的爱情,一碗白米饭一样平淡隽永的婚姻。

  但是本味食物已不可见的同时,本味生活的迷失也正在大面积地发生和流行。人们用粗陶碗吃饭的时候,会满足于配一双竹木筷子,碗里的内容也满足于青蔬糙米;而粗陶碗、竹木筷、青蔬糙米又会使人们满足于四壁落白的房屋,简单干净的家具,适体舒服的布衣。生活在这样简单的物质世界里,人们的注意力会更多地转向星空和大地,绿草和鲜花,雅致有味的书籍,哪怕什么也不做,不知不觉中陷入一阵冥想都让人愉快。

  随着日用生活的日趋繁复,当一个人的精力放在怎样才能享受精肴美馔,怎样才能住得富丽堂皇,怎样才能穿戴得耀人眼目时,他不会再有心思沉静下来。他会花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修饰自己和“美化”环境,动用一切可能动用的力量,盖一切可能盖起来的高楼,这些高楼巍峨耸立,占用了多少空间,并且一路延伸扩展,直到占尽了人心里所有的地盘,这个时候,食本味,衣本色,住本体,活本位,就成为十分遥远的过去。于是怀念也来了,凭吊也来了,对简单本然的东西的赞美也来了,好象人人急于过一种简约而丰富的生活似的——可是再也回不去了。浮华成瘾,本味就升格为可望而不可即,沦落到可怀念而不可实施。不信?假如一场飓风把所有的奢侈品全部席卷而去,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又有几个人肯“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还哼着小曲,自得其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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