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的小学老师见过鲁迅先生

　　我的小学在绍兴的一个农村，是一个在旧庙基础上改成的村办小学，学生少，一个班多的只有10来个学生，少的只有几个同学，一个教室里一般是二到三个年级同学共用。如我上五年级时，我们班只有四个同学，四年级同学就与我们共用一个教室。学校负责人是胡老师，既是校长，又是语文老师，他要上四、五、六三个年级的语文课，尽管他要处理的全校的很多事情，但他给我们上语文课时认认真真，从不马虎。上课铃响，他就准时出现在教室，不到下课铃响，即使别的老师来告诉他，有急事要他处理，他也不会半途离开。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上五年级时，有次下课后，我闲着没事，借了一本同学的小人书看，正当我看得津津有味时，突然有人拍我肩膀，抬头一看，吓我一跳，原来是胡老师，只见他一脸严肃对我说：“你都小学五年级了，高年级学生不应该还看这些小人书，有时间应该看点小说，这样才能增加知识。”在校这些年，我一直是受表扬的好学生，还是少先队的大队长，在大庭广众前挨老师批评，这是第一次，当时弄得我面红耳赤，一脸尴尬。从此以后，不管是课余还是放学回家，我告别了小人书，开始读小说，《保卫延安》、《林海雪原》、《苦菜花》等那些反映革命斗争的小说，都引起我的读书兴趣，从此在人生道路上，开始了一个新的境界。

　　胡老师有文学才能，喜欢写文章，解放初期，为了配合土地改革、抗美援朝、三反五反等政治运动，他创作了不少的小剧本，组织学校的同学用越剧、活报剧等形式在村里演出，得到乡村政府的好评，在那个年代，写这些剧本都是义务劳动，没有任何报酬，晚上加班加点，也没有一点补助，但他始终是勤勤恳恳地做这些公益性事情。

　　胡老师是见过鲁迅先生的人，有一次，他给我们讲那段难忘的经历：“我喜欢写文章，经常往绍兴城里的报社投稿。有一次接到报社的通知，要我到绍兴城里的编辑部去一趟。到了那里，才知道是鲁迅先生要见我，他一边抽烟，一边与我谈起对我的一篇文章的看法，“鲁迅先生谈起事来全神贯注，连香烟灰掉下来，在衣服上烧了一个洞，他都没有察觉，还是继续与我谈话……”胡老师谈话时，脸上闪现出喜悦的红光，这是他一生中最引为自豪的一次经历。

　　我小学毕业后，离开村里，上了中学，上了大学，每每放假回家时，总要邀上小学时的同学，去村里小学去看望他，每次，他总是像慈父般的，关心我们的学习和生活，对我们的点滴进步，他都十分高兴。

　　后来，他唯一的女儿，结婚后与丈夫到了广州，大胡老师此时已经退休，跟着女儿到广州生活了。我也大学毕业后，在北京工作，有时回绍兴老家探亲，也经常打听老师的消息。幸亏有个同学，给了我他在广州的地址，这样，我们可以通信联系了。

　　1987年，在他79岁高龄时，我收到了他的一封长信，字里行间充满了乐观和信心：“虽年已七十有九，耳目不十分衰退，行动无需拐杖，常常出门，走20里不觉乏力，上公共汽车，还要去挤一挤。”“读书兴趣不减，早晨读一点政治和教育方面的文章，上午读知识性书刊，下午读文艺作品，现在较喜欢散文。”“我工作‘退’了，但身心活动还不‘休’。”

　　这就是我的老师，一位永远值得学习和怀念的老师。


　　二、饮恨而终的初中老师

　　教师节那天晚上，躺在床上，突然想起了初中时的一位老师——赵校长，当时我们十三四岁的学生，见了老师都是毕恭毕敬，更不用说见校长了，有时迎面遇上校长，都不敢拿眼正视他，战战兢兢地喊一声“赵校长好”，然后赶紧躲到一边，目送校长过去。在我们心目中，校长是学校至高无上的大人物。

　　然而，上初二时发生的一件事，突然让我拉近了与校长的距离。

　　那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这是绍兴难得的一场大雪，整个大地银装素裹，有的同学在雪地里打雪仗，有的同学堆雪人，有的同学欣赏雪景，突然学校通知，各班到操场集合，学校要开大会。

　　那天，校长讲了很长一段话，许多话已经记不起来了，唯独中间那几句话，几十年来一直刻在我的脑海中： “今天，我们站在雪地里，召开全校大会。我希望同学们的心灵，要像你面前的雪一样纯洁，一样干净，认认真真学习，干干净净做人，长大了做一个对祖国有用的人才。”

　　校长的话，给一个贫苦家庭的学生，增添了无穷动力，“认认真真学习，干干净净做人”，成了我的初中生活的座右铭。我上课认真听讲，课后认真看书做功课，南方的夏天，农村里到处苍蝇乱飞，蚊子在你身上到处叮咬，想起校长的话，我坚持看书学习。冬天到了，我在黑乎乎的煤油灯下，静静地阅读。三年中，每学期我都取得优秀成绩，我的作文，经常被语文老师作为范文，在全班朗读，我在初二那年，8门功课考试，取得了平均99.25的好成绩，创造了学习成绩的校纪录，我的名字开始被校长重视，每次在学校里见到校长，他总是送给我一个微笑。

　　转眼到了初三下学期，开始填写毕业志愿，上高中，升大学，对我这样的家庭，是一条高不可攀的路子，当时比较理想的道路，是报考浙江化工学校和浙江水电学校，这两个中专学校都在杭州，三年毕业后就可参加工作，而却听说考上后不光不用交学费，学校还管伙食费。就在自己全力准备，为报考这两个学校努力时，有一天班主任王老师找我，说是经赵校长极力推荐，学校决定保送我到绍兴第二中学读高中。对于这个消息，不仅没有让自己高兴，更让我母亲不能接受。家里为了我上初中，已经是竭尽全力了，上高中远远超出了家里的经济实力。于是我向班主任提出，我实在难以上高中，班主任表示理解，但说这是老校长的决定，他帮助我去向老校长说明，第二天，班主任跟我说，校长说了，现在是国家实行第一个五年计划时期，今后需要越来越多的高级技术人才，说我天资聪明，勤奋好学，是一个可以培养的人才，如果不上大学，太可惜了。更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几天后，年近五十的校长竟然步行8里地，找到我们村政府，向村长介绍了我在学校的学习情况，并希望村长在我上高中后，各方面尽量给予照顾。最后，按照校长的建议，保送进入绍兴第二中学。我们被保送的八个同学，高中毕业后都考上了大学，其中有清华、中国科技大学、浙江大学等著名高校，有的同学毕业工作后，当上了研究所长、大学教授，成了校长所期望的建设祖国的有用人才。

　　正当我们在高中学习的时候，突然有一天，一位初中同学告诉我：“你知道吗，我们赵校长昨天晚上在塔山顶上自杀了！”这个消息，很快在我们初中同学圈中传遍了，有个同学还专门跑到塔山，去跟校长告别。一个好校长，怎么会选择走这条路？当时知道情况的同学说，校长到市里来参加整风和肃清反革命学习班，有老师揭发他解放前当过国民党区分部委员，是一个历史反革命分子，校长想不开，走上了绝路。

　　30多年后，我们初中同学聚会，我们想起了当时苦口婆心动员我们上高中的赵校长，当时的教导主任参加我们聚会，我们问他赵校长那年的情况，他说：”其实，赵校长也没有什么大事，他在解放前当过国民党区分部委员的事，也早就向政府做过交代，政府对他的情况是清楚的，结论是可以在教育系统工作，要不怎么会让他当校长呢，问题是在当时那个阶级斗争年代，有的老师为了表现自己，又开始揭发了他的历史，并要他好好认罪，校长表示‘这件事过去已经跟政府交代过，政府都清楚，现在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他的这几句话，被认为态度不好，并对他进行猛烈揭发批判，甚至有的人提出来，要把他清理出教师队伍。会后，赵校长坐在房间的床上，一直闷闷不乐，在当时阶级斗争的年代，一些同情校长的老师们不敢安慰他，怕被沾上划不清界线的边，他也不想与熟悉的老师们说话，怕给他们找麻烦。就这样，他在第二天中午，趁大家午饭后睡觉休息时，一个人悄悄地走出房间，到了塔山的一个亭子里，用一根绳子挂在梁上，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我们今天常说，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可在当时的阶级斗争年代，你的命运往往掌握在别人手里，你想清清白白做人，不是你自己能决定的，赵校长因为他当过国民党的一个区分部委员，就成为与他过不去的人的一个把柄，一遇机会，就可以把你的历史问题拿出来，将你置于死地。尽管校长早就向政府交代过他这段历史，政府也清楚他的这段历史，他只不过在当时的国民党区分部中分管学校工作，没有什么罪恶，所以解放后委任他当了我们县第一个农村中学的校长。

　　他自己一直在做清清白白的人，他更希望他的学生都成为清清白白的人。可惜，当别人挖他的历史问题，批判他时，他只能采取一种极端的做法，来证明自己是一个清清白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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