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四十年代战争频仍,当伪警察的父亲随国民党出逃,在战乱中失联。心无旁骛的母亲带着我和患精神病的哥哥一直在荣家守寡。在祖父呵护、叔叔、姑姑帮扶下,我们母子生活较为安稳,我顺利地上小学、初中、高中,最后因父亲问题没能升入大学。

  听母亲讲,我四五岁时生病发高烧,那时住在离县城十里的荒沟门,四叔在文化馆工作,用自行车把我带到医院看病。57年母亲带我到石人煤矿投奔伯父,一年后我重回桓仁读书。这时爷爷已搬到县城,在莲沼街买两间草房,四叔四婶住南炕,我、哥哥、爷爷、奶奶住北炕。四叔这时在西关小学工作。因县小(今实验小学)离家近,四叔带我到县小报到,读六年级,一年后升入完全中学(南关中学)。

  57、58年,到处都张贴口号“大干快上”“又红又专”。四叔四婶正年轻,工作要强,不甘人后,晚上都在不同的进修班学习到深夜。我曾翻看他们写得满满的笔记本,四叔钢笔字笔体工挺,有毛笔字之风;四婶钢笔字提勾的勾很长,显得刚劲有力,有男子气概。我曾多次听到他们两人互相鼓励的谈话。四婶在城镇储蓄所工作时,曾参加市里举办的行业技能比赛,获得珠算第三名,另外她点钞技术也很过硬。可惜的是:四叔二哥下落不明,四婶娘家是地主,两人互相影响阴影重叠,业务再出众,也入不了党,更谈不上升职。(文革结束后,在80年代,大半生都追求进步的四叔终于离休前入党。)

  四叔很孝顺,好几次奶奶生病不能走路,都是四叔背着上医院;一回奶奶得了绦虫病,打下绦虫被医院要走,用药水泡着放瓶子里在大街展览宣传。见爷爷年龄大了,为留永久纪念,四叔领爷爷照了张四寸半身照,放大了四张,一张自己留存,其余三张分别给伯父、三叔、姑姑寄去。照片中的爷爷带着遮阳帽,目光炯炯注视侧前方。这是爷爷最得意的照片,在大叶子沟住时,我经常看见他目注照片手捻胡须自我欣赏。

  60年爷爷以下放户名义搬到拐磨子公社岔路子大队,这时哥哥精神病严重,为了让他静养,在一个离村三里远的山沟(大叶子沟)住下。62年母亲由湾沟煤矿下放,回到岔路子。64年我高中毕业下乡归户,也回到岔路子。爷爷奶奶活着时,四叔月月都带各种副食品来岔路子看望。哥哥病情虽重,但认识家人;四叔每次来,他都说:“你是荣尚朴我四叔”,可见四叔在他脑中印象深刻。哥哥每天无所事事,就知道撕纸叠五星;没纸撕就把大五星叠小五星再撕,身边摆满大小不等的五星状纸片。四叔每次来,都带来一些旧报纸让他撕,尽量满足彪侄子需求。

  65年元旦奶奶(继祖母)去世,我给四叔发去电报。当时大雪封路不通客车,四叔骑自行车赶路,到了双岭子上岭不能骑行,就扛起车子在深雪里跋涉,足足走了一夜,天亮时才到达。在灵前掀开盖头纸叫了一声:“妈,我回来了。”就哭起来。哭过之后,到里屋一头倒在炕上,再也起不来。四叔没吃早饭,倒在炕上发起高烧。我到村里请大夫给四叔打针。休息一天一夜后,四叔退了烧。

  四叔那时是小学教导主任,工作很忙。办完丧事后,在家又住一天,给爷爷留下三十元钱,骑车走了。伯父、三叔、姑姑也纷纷来信、汇款,表示吊唁。

  文革风暴初起时,红卫兵大张旗鼓扫除三黄四旧。四叔来到大叶子沟,他不放心家中两件文物。原来家中有张中堂画,画着一只下山虎,是当年父亲“捡洋捞”时,从安东老君堂得到的,据说是张作霖秘书所画。这张画是爷爷最珍爱之物,每到过年时,从除夕到十五悬挂半个月欣赏,过后就收藏起来。四叔说:“红卫兵看到有牛的画都不放过,有老虎的更是牛鬼蛇神了,说什么也不能留。”爷爷心疼地说:“藏到山上吧。”四叔说:“那要是被发现,事儿就更大了。”爷爷想起“大轰”时藏在鹰嘴砬子的“洋捞”被农会搜出来的事,不再吭声。我和四叔蹲在灶坑旁烧画,火苗吞噬着画布,爷爷站在旁边,胡子一翘一翘抖动。

  烧完中堂画,四叔又翻出一本画册,是为纪念满洲国皇帝溥仪访问日本特地印制的精装纪念册,上面有很多满洲国和日本政府要员及名人书法绘画。四叔翻了翻,看其中有张“裸女”,用手指了指,对我说:“看到了吧?这就是封、资、修,被红卫兵发现可了不得。”说完把画册一张张撕下烧掉。

  四叔又让我把父亲国高毕业纪念册取来,从头至尾翻看一遍,说:“这也不敢留着。上面印着那么多日本人的像,还有参拜靖国神社照片,到时候扣上个帽子想摘都摘不掉。”看我有不舍之意,把我爹相片剪下来要我收好,其余付之一炬。四叔把家里能引起是非的物品全处理完了,才放心离开。

  后来爷爷得了脑血栓,全身瘫痪。67年正月初一凌晨,爷爷再次发病,没说上两句话,立即昏迷过去。白天我到拐磨子给四叔发电报。春节期间汽车停运,四叔再一次骑自行车往回赶。平日从县里到岔路子,骑车也就三四个小时光景,可这次又是天降大雪,四叔下午一点出发,一直走到初二凌晨,才跌跌撞撞赶到大叶子沟。进屋后一头倒在炕上,再也起不来了。

  初二,爷爷昏迷一天,四叔也躺了一天。初三早晨爷爷咽气。

  来吊唁的亲戚与四叔商议出殡事情,四叔决定把爷爷灵柩拉到参茸场祖坟落葬。初五早晨生产队马车拉着爷爷灵柩起行,四叔与我一前一后坐在车沿板上护灵。日头卡山时,灵车来到荒沟门。

  荣家祖坟聚集着一群系孝带的人(马车在黑沟大车店打尖时,四叔提前骑车赶到荒沟门送信)。大家哭过之后,给爷爷落了葬。

  我给伯父、三叔、姑姑一一写信,告知爷爷去世及后事处理详情。三叔与姑姑很快回信,分别讲了若干往事,表达对爷爷沉痛悼念与哀思之情。

  通过继祖母去世,祖父生病、去世过程,能看出荣家厚重的孝道家风。

  爷爷去世后,我常去城里看望四叔四婶,去时带点地里或山上土产,回来时带着鱼肉和常用药。每次到四叔家,四婶知我饭量大,怕我吃不饱,特意多下米。

  芸豆下来时,我到城里给四叔送芸豆,并把订婚消息告诉他。我对四叔说起淑珍母亲病情,正巧四叔患胃病,开了很多治胃溃疡的药,给拿了两瓶氢氧化铝凝胶,让我带给岳母。岳母服用后症状缓解许多。后来四叔到岔路子串门,又给捎来几瓶。岳母接着服用,多年的老胃病居然痊愈。她到处对人讲:“是俺姑爷的叔叔给拿的药,治好了我的病。”

  这年秋天我突然感到胃部不适,用手触摸发现有个包块,到公社医院没确诊,让我到县里检查;县医院检查怀疑是癌。我向四叔说了情况,四叔十分紧张,立刻让我到木盂子战备医院检查。我从木盂子回来,告诉四叔钡餐检查结果:是癌。四叔四婶很着急:“赶紧回家和你妈合计一下,该上哪治就上哪治,不要打憷花钱。”四婶还说:“法院院长父亲得癌症,吃偏方很有效,让你四叔给讨弄一下,吃吃试试。”我又马不停蹄到通化做检查,医生触诊后仍认定是癌,并要我立即手术。从通化回来后,四叔给送来两副中药。那时在农村的我确实怕多花钱,随着自我感觉病情越来越强,就没去沈阳大医院治疗。哪知一个多月过去,腹内包块不翼而飞!不知是两副中药功效还是医生主观判断失准,没做任何其他治疗,竟然好了。患难见真情,通过这次“患癌”,我感受到来自四叔四婶那种唯独至近亲人才有的焦急和关心。

  我结婚时,三叔寄了70元、姑姑寄了40元、伯父寄了30元。婚期定在正月初六,腊月二十四,四叔来了,带来打柜用的玻璃砖和糊墙用的旧报纸,询问婚礼准备情况;对母亲说,到时他从县里带各种蔬菜提前来,同时把康家舅老爷带来给做菜。母亲给他玻璃砖钱,他说什么也不要。初五中午,四叔四婶领女儿来到,一同来的还有个又高又瘦略带驼背的戴毡帽老头。我认得,他正是会做菜的康舅老爷,急忙上前行礼拜年。

  四叔带来两大包东西,打开包裹,带鱼、海带、白糖,芹菜、蒜薹、韭菜等应有尽有(猪肉自家杀猪留的),还带来一包红蜡。那天晚上双方人客很多,点上蜡烛,点惯洋油灯的屋子顿时明亮起来。

  初六早上举行婚礼时,四叔看我穿着旧学生服,立刻脱下自己蓝呢子上衣让我换上。人是衣服马是鞍,我穿上呢制服,显得精神多了。

  淑珍很喜爱自己的柜,经常欣赏柜面清玻璃图案,对我说:“四叔给买的玻璃真好看!”一直到现在住楼房,这口伴随了五十多年的婚柜还摆放在卧室里。

  这就是我心细如发的四叔,他平时为人低调谦和话语很少,做事从不显山露水,但考虑得十分周祥。这次为给侄子筹备婚礼,像父亲一般竭尽所能,让不成器的我每每回想起来,都止不住热泪横流。四叔发现我在冰面刨坑,用巴梢子盛取涎流水做饭,在我婚后不到十天,给送来两个崭新的薄铁水桶。

  其实四叔也不宽裕,虽是双职工,但三个孩子都上学,四婶娘家还有老人需要赡养;另外住在城里什么都得买。我在四叔家常看到四叔起早扎炉子,在炉灰中挑拣未燃尽的颗粒状煤核儿下次再用。但四叔在侄子身上却舍得大把花钱,慷慨付出。四叔啊四叔,您春雨细无声的关爱,让侄子铭刻肺腑!

  这年清明前,我和四叔商量,想把奶奶骨殖移回祖坟安葬,四叔同意。我起出骨殖用白布包好,装在面袋里乘车到城里。吃过午饭,四叔到仓房取出事先做好的小棺材。小棺材一尺半长,刷着黑油,前面贴着名讳:“故显妣王静仪之灵柩”。四叔让我取出包袱,解开系扣,连白布一起装进棺材,把小棺材塞得满满,又取出钉子钉上棺盖。说:“这东西不能放着,今天就得去下葬。”和我把棺材装进面袋,让我抱着,骑车带我向参茸场蹬去。

  不到一小时来到石猪子祖坟。我去本家三伯父家借锹镐,看见堂弟殿范在家。殿范与三伯父一块来到坟地,大家把爷爷坟的右侧挖开,把小棺材埋了进去。

  四叔对我说:“你爷爷身边有三房奶奶,分别是于氏、刘氏、王氏,现在人齐了,你爷爷也心安了。”说完带我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头。站起身对三伯父说:“三哥,听说清明不好烧纸,我就没带纸。”“对,清明只添土不烧纸。”

  四叔指着爷爷坟边的一处坟说:“这是我三大爷的坟么?死时也没告诉一声。”三伯父说:“我爹是上吊死的,死得太急促,就没告诉你。现在他老哥俩在那边见面了。”

  几人往后转了一圈,在几处老祖宗坟前看了看,分别添了几锨土。三伯父对四叔说:“我爹这辈的走光了,再就轮到我们这辈了。”

  听三大爷与四叔唠嗑,我心里想:这就是人生么?赤条条地来,忙碌碌地劳作,再空落落地走。等尚字辈的走完,不就轮到殿字辈了么?不禁发起呆来。

  72年正月,我带淑珍和未满周岁的孩子去城里给四叔拜年,这是淑珍第一次到四叔家。四叔四婶非常高兴,怕我们吃不饱,中午特意做了很多饭菜。吃完午饭,四婶领淑珍去百货商店,买了块深蓝色涤卡布料,回到家亲自裁了,让带回家做件上衣。第二天临走时给了孩子钱,又给带了咸鱼、虾酱和一些常用药。四婶给买布料的事,淑珍一直没忘。

  78年遇到机会,我调转到参茸场,四叔四婶为我回到老家高兴了很久。记得刚回故乡那年冬季,一次星期六大雪过后,四叔骑车来家,送来两张电影票。说:“最近电影院放映日本影片《追捕》,很好看。我给买了两张明天的票,你和淑珍去看一看。”四叔走后,我见雪深路滑,有些畏难。母亲说:“你四叔大敬意跑这么远送票,你们要是不去看,不是瞎了他心思么?”第二天,我骑车带淑珍到电影院看了,真的别开生面。这是淑珍第一次在电影院看电影,还是宽银幕的。

  四叔就是这样一个事无细密时时挂念侄子的人。后来我在学校升职,又调到一中任教,全家进城变户。每上一个台阶,四叔四婶都看在眼里,从心里感到高兴。

  在那副食商品紧张年代,买任何东西都凭票供应。四婶退休前一直在副食商店工作,为亲属提供了很大便利,我也是众多受益人之一。

  在一中工作时,我做了一件终生悔恨的蠢事——那是一件抬款事情。在那场魔咒般的事件里,我利令智昏把四叔的钱抬了出去,想从中分一点利息。后来借款人人参被盗,无力偿还,多次催讨无果,四叔四婶陷于焦虑苦闷之中。90年我调到鲅鱼圈,此事尚未解决。后来经过努力回桓仁打官司胜诉,追回本金,可好几年的利息已经损失;经济损失可以计算,给四叔全家造成的精神损失如何偿还?为此我良心受到深深谴责——大恩未报,反添灾祸,简直枉为人侄?!好在四叔四婶大仁大慈,事后未过多指责我这个丧智之人,弟弟妹妹也对我一如既往。在这里我真诚地向弟弟妹妹道歉:二哥当年荒腔走板,太对不起你们了;也叩请天堂中的四叔四婶能原谅您的不肖侄子!

  家迁鲅鱼圈后,母亲尚在铅矿孙家,直到孙叔去世,我才把她接回鲅鱼圈。90——08年间,每年春节我都自己或和淑珍回桓探望母亲,每次必到四叔家看望。母亲来鲅后,我回桓数次,必定不忘看望四叔四婶;孩子回老家时也去看望四爷四奶。我11年回去时,得知四婶患了癌症,可她看淡生死,依然开朗达观。18年春节过后,接到秀华妹电话,告知四叔病重住院,本想立即赴桓,奈腰间盘症突发,甚是疼痛,想等过了十五稍微好转立即前去探视,不想初九四叔仙逝。临终没见到四叔的面,实为愧疚!

  06年春节过后,四叔给我寄来他编辑的《桓仁荣氏家族主墓前三代简史》,四叔、四婶各写了一封信嘘寒问暖。极尽关怀之情。后来四叔又给我寄来《桓仁县志》,对我写《浑江水长又长》第一部【酸浆】提供很大帮助。

  现在我也即将步入垂老之年,回首风雨飘摇侥幸登陆的一生,感慨良多。我幼年丧父先天残缺,幸有母亲、祖父全力呵护,三叔、四叔、姑姑舐犊情深,才一点点努力奋斗,成长为人民教师。没有父爱却因父亲问题政治上长期受压,是我的悲哀;有祖父叔叔姑姑关爱加持,孤儿不孤,是我的幸运;生在乐善厚道忠孝传家的荣家,是我莫大福分!我现在只想说:“天堂中的亲人,我一时一刻也没忘记你们!”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