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最寒冽的冬天, 我的爸爸走了,享年八十八岁。
腊月十二的早晨八点,爸爸起床后像往常一样蒸了鸡蛋和馒头,把煮好的粥热下,还没有吃饭,他突然感觉心慌出汗。爸爸给上班的俩弟弟打电话,十分钟左右俩弟弟来到他身边。爸爸说肋骨疼。我接到大弟弟电话,弟弟打开免提,我说:“爸爸是不是搬床累了?”爸爸说:“我不累。”爸爸半躺在沙发上,用手拍了拍小弟弟的肩膀说:“疼痛像肩周炎样。”俩弟弟给爸爸含服了速效救心丸,打了120急救电话,几分钟后准备再服一次的时候,爸爸头一歪,就失去了知觉。
我在电话里听到了俩弟弟撕心裂肺地呼喊,继之俩弟弟轮流给爸爸进行胸外心脏按压。九分钟赶到的120医生给爸爸进行了电除颤,可是爸爸还是走了。远在千里之外,我悲泪不止。爸爸匆忙地走了,留给了我无尽的悲恸和懊悔。
原本我是准备回家陪爸爸过年的。我抢了三张腊月十九的高铁票。爸爸接到我电话后,趁周末让俩弟弟帮忙把两个大床搬到大卧室里,为我和家人的到来作准备。远在杭州的大侄子和侄媳妇也要回家过年。爸爸高兴地掰着手指头数:“大人十一个,再加上一个三岁的重外孙。今年咱家大团聚啦。”可是爸爸没有等到我回家,没有等到大团聚,他就走了……
此时的窗外,满天五彩的烟花绚烂夺目。我趴在阳台上,想起来爸爸,眼泪一次次地流下来。今年的春节,是我人生中最难过的一个节日。爸爸走了,好友安慰我:“你的爸爸没有受罪,是行了好了。”爸爸的老友说:“你爸爸是个好人,他去了天堂。”我不知道天堂在哪里,但我渴望,爸爸上天有灵,能听我和弟弟的心声:“爸爸,天堂里没有病痛,我妈妈的痴呆病也一定好了,您又可以和我的妈妈在一起了。”
爸爸的一生,可以用两个字概括,那就是“付出”。爸爸年轻的时候努力工作,赡养奶奶,教育扶养了我和俩弟弟。人到中年,爸爸开始照顾我生重病的妈妈。到了老年,爸爸又细致入微地体贴着我痴呆的妈妈。我和大弟弟常对爸爸说:“有您在,就是我们仨的福气啊。”
我的爸爸命苦,在他五六岁的时候,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就病逝了。我的奶奶,低矮瘦弱的奶奶,含辛茹苦地养大了我的大伯,二伯,我的爸爸和小姑。我的奶奶也是个明事理的奶奶,家徒四壁,她依然让我的二伯把家里的大公鸡抱到集上卖掉,给我的爸爸交学费,让我的爸爸读书。原因是学校里的先生夸我的爸爸聪明伶俐,是块读书的料。
我的爸爸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考上了十几里外的张村铺中学。可是家里再也拿不起学费。一个姓魏的中学校长,舍不得我的爸爸辍学,就让爸爸先上学,以后补交学费。爸爸拎着半袋子红薯开始了他的中学走读生涯。穷家破院,灾荒连年,哪里能凑足学费。一年下来,爸爸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学校,回村给乡长当了御用“秘书”,写写划划,从不怯生。后来乡长调到亳州长途汽车站当主任,成了我爸爸一生的好友。
我的爸爸想走出村庄,去外面闯闯,可家人和乡长都不舍得。爸爸多次争取,终于如愿以偿地穿上绿军装,告别了亲人,在“哐当哐当”的火车声中,他来到了白雪皑皑的延边北疆。爸爸曾戏谑地说:“学生怕考试,当兵的怕跑步。”爸爸十八岁时,个子勉强一百七十厘米,穿着长长的棉大衣,天天跑步拉练,大衣下摆都磨出了棉花。但爸爸不怕吃苦,训练达标。当年的部队,有文化的人少,爸爸顺理成章的当起了“小先生”。再后来,爸爸就成了南京炮校的学生。爸爸在部队干文职,一待就是十年。
我的爸爸从部队转业的时候,一心想回到亳州,那是离家最近的地方。但他还是听从了上级的安排,到中国人民银行商丘地区中心支行报到。爸爸不是金融专业毕业,但我的爸爸不服输,刻苦自学,很快就成了业务骨干。一张张奖状放到了爸爸从部队带回的褐色小皮箱里,那是爸爸的辛苦付出,更是爸爸的自信和骄傲。
为了减轻我妈妈的负担,无论是学龄前,还是上小学放暑假,爸爸都把我带在身边。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个时候的地区银行,就几十口子工作人员,拖家带口的都住在银行家属院。十几个单职工住在银行办公室后面的院子里。爸爸说,那个时候“一头沉”的现象很多,就是男人在外地工作,妻子在老家种地。
银行的大金库把办公室与宿舍区隔开。大金库向前的左右两侧是一间一间的房屋。与大金库相对的是小食堂。中间有近百平米的空地,种植了二十几棵苹果树,那里是我们几个小孩儿时的乐园。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水果对于我们来说就是奢侈品,但大家都自觉遵守规定,从不偷摘苹果。孩子们早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在苹果树下,看看有没有掉落在地上的苹果。运气好时能捡到一个,兴奋地拿回家。
一个夏日午后,一场急雨浇灭了暑热,适逢周日,大人们都在午休。几个小孩,踩着泥巴进入了苹果园。
被雨水洗涤的苹果树绿叶青翠,淡红色的苹果上沾满了晶莹的水珠,闪烁着诱人的红光。雨后树身湿滑,尽管苹果树不高,我们还是用尽了吃奶地力气爬到了树上。苹果树纵横交错的枝枝桠桠让我们站稳了脚跟。就在我们为胜利欢呼之时,我的爸爸突然站在了苹果树下,二话不说,爸爸把我从苹果树上拽了下来,拎到树旁边的砖头地上。看着从汗衫里滚落下的苹果,抬头看到爸爸凶巴巴的眼神,我没敢动弹。在爸爸的呵斥声里,几个孩子“呲溜”一下从树上滑下来,像麻雀样四散,爸爸朝着我的屁股踢了一脚,我歪倒在地上,那个红苹果就在我的胳膊边,但我没敢捡拾。
邻居和单位里的人都说我的爸爸随和,脾气好。他们哪里知道,爸爸对我们兄弟仨是何等的严厉啊。
记得小时候我用完剪刀随手一放,就推开竹帘要出门,爸爸看到后,立刻大声喊我站住。我回头不解地望着爸爸,爸爸说:“用完剪刀要放回原处,做事不能丟三拉四,要有条有理。”爸爸的训斥,让我有些委屈,不就是放一把剪刀吗?!还那么厉害。爸爸说:“要养成好习惯,小事不小!不放好,你不能出去玩。”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忿忿不平地把剪刀放到抽屉里。现在想想,是爸爸从星星点点的小事上教会我做事做人。
小时候挨爸爸打最多的是小弟弟,小弟弟淘气。俩弟弟说,爸爸打我们屁股可真的是结结实实地打。可爸爸给予我们的关爱却是别人的爸爸都不能比的。冬夜的火炉边,爸爸为我们烤干被雪水浸湿的棉鞋。缺穿少吃的年月,爸爸从偏远的商店买回来兔子烹煮,为我们解馋。永远忘不掉爸爸做的蒸卤面,永远忘不掉爸爸做的胡萝卜豆腐皮包子,永远忘不掉爸爸做的大葱白菜猪肉饺子,虽然肉少菜多,但却是融进我血液里的味道。
我小时候,每个星期天,爸爸都会带我去他的办公室。爸爸一张一张地翻报纸,找到好的段落,就让我一段一段地抄下来。每天要求我们仨认真写三百个字,那时候办公用纸都是三百格一张。写的好字,爸爸会划上红圈圈鼓励。可惜我灵气不足,没有练出来。只有小弟弟练出了一手好字,小弟弟是我爸爸最得意的作品。
我和弟弟长大了,爸爸不再打我们了。他会为我们的点滴进步而鼓掌。1979年我高考上了卫校,1987年大弟弟考上了师范学院,1989年小弟弟考上了工大。虽然都不是高大上的大学,但我的爸爸很满足,那个时候考上学,国家是包分配的。爸爸说:“你们仨都有饭碗了,好好工作,往后就饿不着啦。”
在爸爸的灵堂里,表姐对我说:“二姨享福,一辈子没有做过一顿饭,都是二姨父做饭 ,操持家。”表姐说的“二姨”是我的妈妈,“二姨父”就是我的爸爸。
我上中学的时候,爸爸是人民银行发行科的科长,他的手点过成千上万的钞票,从没有发生过差错事故。他一直负责银行的金库,夜里睡觉手枪是放在枕头下的。无数个风雨夜 ,爸爸带枪穿上雨衣查看金库。那个时候没有监控,没有军事化金库管理,只有认真负责的银行人,用严谨自律的工作态度履行着职责。
我们长大了,爸爸退休了。有一天,我突然接到爸爸的电话:“你黄叔的儿子进去了!”“进哪里了呀?”我搞不清爸爸说的是啥意思。弄明白了才知道,爸爸曾经的同事黄叔,他的儿子从银校毕业分配到银行工作,因为没有按原则办事,放的贷款收不回来,百十万块钱放在当时的年月,被判了几十年有期徒刑。爸爸几度哽咽,说不下去,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好孩子啊。犯错的小黄上有花甲的父母,下有三岁的孩儿。爸爸曾严肃地对俩弟弟说:“你俩记住了,不是自己的钱,一分都不能拿!干银行切记不能贪。”
日子总在磕磕绊绊里度过,我们想着爸爸退休了,终于可以休息啦,可天不遂人愿,我的妈妈脑梗了。妈妈偏瘫,走路歪歪斜斜,是爸爸拉着妈妈坚持锻炼身体,开导劝慰妈妈,把我的妈妈从阴影里拉了出来。是爸爸的不放弃,我妈妈的肌力慢慢地部分恢复了,又自由地行走在阳光下。
爸爸为我的妈妈和我们付出了一辈子的心血。年轻的时候,我的爸爸热爱读书,爱好格律诗,喜欢写文章,写出的毛笔字、钢笔字字体娟秀。可为了照顾我的妈妈和我们仨,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给了我们。把所有的家务活都留给了他自己。
爸爸近耄耋之年,本该安享晚年之时,我的妈妈却出现了许多怪异的行为,让我的爸爸和我们都不能理解。妈妈夜夜不能入睡,时时刻刻拉着爸爸,怕我的爸爸把她丟下。爸爸带着妈妈散步,遇到多年不见的女同事,人家和我爸爸多说了几句话,妈妈就歇斯底里地和爸爸大吵一场。为此我也多次怪罪妈妈,怪妈妈怎能这样胡搅蛮缠呢?!
终于有一天,我的妈妈真的是是非不分,所有的记忆都中断了,医生告诉我一个残酷的事实 :“你的妈妈老年痴呆了。”我的爸爸在我的面前,转过身去,像个孩子似的哭了,他抽抽噎噎地说:“认命吧,这是我的命。”我无语凝噎,抱住爸爸的肩膀,任眼泪滂沱。
妈妈活着的时候,爸爸给我打电话,“你妈妈这两天不想吃饭,你妈妈又便秘了,你妈妈的脚又肿了。”每次电话的内容都是我的妈妈,唯独没有他自己。后来妈妈走了,爸爸在电话里常常告诉我他很好,不要牵挂。就连临走前的五分钟,我的爸爸还给我留下了三个字“我不累”。爸爸啊,我的爸爸,您让我怎能不牵挂啊……
明天是大年初二了,是爸爸的三七祭日。明天坐高铁再去商丘,陵园的墓碑上只有冰冷的黑字,只有爸爸和妈妈的名字了。我再也看不到爸爸的身影,再也听不到爸爸的声音了。
爸爸,我的爸爸,今生今世,我都会想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