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场:寻找声音的旅途】

  1989年的声音/有些旅程/半旅人/棋子/我的世界开始下雪

  【60】有些旅程难以言喻。纽约。清晨三点。蓝调C。

  再读这句话,有一阵黯然。那一瞬我想到了陈寺,这话应该是他说的,除了把其中代表地点的“纽约”换成他曾驻留过的任何一个城市,大理,阳朔,海口,鄂尔多斯,还有一些更为短暂、我不知道的地方。有一年,我去内蒙边境,路过银川时想看看他,去了那家叫做“半旅人”的酒吧,可是陈寺前几天刚离开。

  我坐在角落,听一个光头男子在唱王菲的《棋子》,真的是别有味道,全然不似原版漂浮婉转,他唱得纵情至性,一派大路朝天的畅朗。

  等他走下台来和他聊天,他直爽地说,陈寺是个太难相处的人。我笑,他以前并不这样……

  有些旅程难以言喻——我们不知道这一路上到底有什么在等待你我,至于过去的旅途,有时也不如不说。我想记住的一些人,我用文字的途径将他们从某年某月的某一个时刻邀请回来。

  至于我和陈寺的旅程,我想在一个漫长的年代里几乎是重合的,包括遇见的人和听过的歌。比如《会有那么一天》,我记得那是1989年的声音。

  在这个并不很冷的冬天,听老歌,重温某一年的声音,感觉满足。在你的记忆深处,还有什么如同烙印的声音呢?那么,来吧,都来吧。

  有人告诉我:那里,说这么多,说这么久,该怎样躲避孤独?你应该早过了强说愁的年龄。看了你的文章很久。你会好吗?一生沉醉于回忆的人,会好吗?

  孤独吗?我并不觉得,或者说早就积习难改。更不想躲什么,迎面遇上的,总是该来的。后一问,好或不好,只能到末了儿再说。如今,我可以清楚地感知到,回忆是一种能力……


  【61】写到这儿,我忽然想起来了属于陈寺的、或这条人人可及的旅途上的一个小站——从银川的半旅人酒吧出来,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我坐在一家灯火明亮的餐厅外听歌,手里端着一杯冰凉的可乐。起风了,满街飘飞着银杏叶,极为壮观——那个时刻,好像记在某段文字里,花了许多时间,翻出来:

  2005年10月12日。晚上回到银川,仍是散步。肯德基店里的音乐慵懒自在。不由走进去,要了一杯可乐,加冰的。慢慢地喝,一首一首地听,直到打烊。

  路过一家咖啡屋,三楼的玻璃窗里有水流划下,循环往复,很雅致的一个地方。名字好像叫“陆港小镇”。走进去,要了一杯蓝山咖啡,等着玻璃窗前的人离开。

  坐在那扇流水的窗前,窗外的霓虹恍若鬼魅。一杯滚烫的咖啡,一个陌生的城市,我寄居在二楼的黄色沙发里,点燃一根当地出产的香烟。水向下流,烟往上飘,烟雨里的城市,一如既往的繁华。一条闪光的道路,行人如织。

  一杯冰凉,一杯滚烫,日子在季节的变迁中消失不见。

  没有思念。外面下起了雨。一场寒流之后,这个城市会在顷刻间枯黄了容颜。千里之外的家,已经是冬天了吧!“我的世界开始下雪……”忽然,爱上了张学友的歌声,爱上了这句略微忧伤的歌词。

  明天,我要回家了。说不清当时是怎样的心情。明天将结束这场旅程,后天的此刻我应该躺在家里的床上。然后,想起千里之外的城市,和万里无云的长空。

  从出发到回家,从起点回到起点,除了十几卷照片和这本旅行日记,我会留下一些什么呢?也许多少年后,这段旅途才会清晰地浮现出来。而现在,因为距离依然太近,所以反而显得有些模糊。

  不如听歌,听那些老去的声音……

  寻找声音的旅途——写下几个字,若有所动——那该是怎样的一幅场景呢?征程漫漫,或风雪欲归……我知道,陈寺走过这样的一条路。

  前几天看沃尔克·施隆多夫导演的《乌尔詹》(ULZHAN),一场贝克特式的影片,寻找,或等待。戈多,也许并不存在。只是我们愿意相信,他,迟早都会来,我们迟早会相逢。

  那一条路,你可以说通向一个等你的人,一个家,一趟列车,一个新的环境,一个更为敞亮的空间,或者是一条更为荒芜的路……什么都可以。似乎任何东西都可以作为寻找的目的,只要你愿意。

  对于剧中的男人来说,那里通向一个人的末路。


  【第十三场:泪,总是热的】

  寻找,或等待/漫长的告别/自深深处/心中的达摩/被遗忘的光

  【62】很少读侦探小说,但是特别喜欢美国作家雷德蒙·钱德勒的《漫长的告别》,哪怕仅仅是这个看上去清洁单纯而蕴含深意的题目,我常常想起。

  这一辈子,或许也就是这样一场漫长的告别,和童年,和青春,和至爱的人,和一段又一段难舍也难忘的故事……

  小说最后马洛对伦诺克斯说:“别了,朋友,我不说再见,我在别有深意的诀别式中说过了再见。那时我道别,感觉很悲哀,很决绝。”

  无数次地寻找,出发,而后回来——无数次的等待,漫无边际的,只是等待——直到连等待的力气都失去了,或者直到忘了自己在等待什么……那个戈多,或许仍守候在前方——比永远还多一天——或者在下一个街角我们就能迎面遇上。

  恰如沈从文《边城》中最迷人的一句:那个人也许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有时唱歌,调儿起低了,再也唱不下去。写字并不一样,但是务必注意不要使其沦为低廉的伤感——我所欣赏的是哀而不伤,一种内敛的容量,或者说不至于倾泻甚至泛滥的能力——允许在某种边缘长时间徘徊,并非一味坠落的自控。

  把某段难以舍弃的“故事”好好的、静静地叙说完毕。仅仅如此。

  也许沉到最深的地方,愈能触及某种真实的境地,或者发现真实的自己。

  自深深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马洛所说的告别,包括由他细细品味咂摸出来的悲哀、寂寞,和决绝,其现实意义差不多相当于自己又死去了那么一点点——某一年,某个季节——假如你的记忆足够优质,那么还能在茫茫内存中分辨出某个清晨,或者黄昏。

  在那个时刻,我们挥手,或仅是一个人向这个寄居过的世界告别——漫长的告别,最终或许就是和自己轻声说再见吧。

  ——写下这段话的时候,我想的正是沃尔克·施隆多夫导演的《乌尔詹》(ULZHAN),一场贝克特式的影片,关于寻找,或等待。当然,这部电影最终所呈现出来的是另一派金色光芒中的明朗景象。


  【63】电影开场,一个法国男人进入哈萨克斯坦的边境站,他的汽车没汽油了,他把车扔在路边,连同手机和一串钥匙,一个人拎着旅行包离开。他在走时没有并回头看一眼。

  男人长了一张苦瓜脸,神情凝滞得有些枯燥,但开路时很是潇洒,这些身外之物并未让他觉得可惜。他沿着公路走,身后有奔驰的火车。他可以选择的路还有很多,路旁不时有热心司机停下来,主动请他搭车,他先是谢绝,后来草草挥手。为了避免负载源源不断的好意,他从大路走向荒野。

  在酒吧,一个欢场女子凑近搭讪,问,你一个人来的吗?他反问,怎么我看上去很寂寞吗?

  我也经常一人去酒吧,我觉得这个回答很好。

  他拿出纸笔在吧台写字,女子问他写什么,他说,我在巴黎的地址,你可以去找我。女子说,那我得嫁给一个法国人才行。男人即刻回答,我娶你。女子以为他在调戏自己吧,恶狠狠地往他脸上泼了一杯酒。

  看似可有可无的闲笔,用来铺展一段旅途的引子。在看第二遍时,我发觉这一笔很重要——他是有地址的人,至少他还没想好这一程必然会通向自己的末路,尽管他扔在汽车里的很可能有家门的钥匙——他还能回去,只要他愿意。

  他们做爱,并不成功,在大门半开的洗手间里。男人并未用心,他对着镜子看自己,好像有点诧异自己会这么做。出来,纵酒。可能醉了,也可能没有,他掏出皮夹把钱分发给一起喝酒的陌生人,他很是随意,有一种千金散尽的豪爽。最后发出去的是自己的护照。那个幸运儿翻开护照,发现他去过很多地方,那些让他们心驰神往的国度。这时他真的不想“回去”了,他断了后路。

  没了护照的男人继续上路,很快遇上了麻烦。恪尽职守的警察怀疑他是工业间谍,被拘捕。警察搜查时发现小铁盒里的照片和明信片,一个女人和两个小孩的合影。他神色紧张,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任谁都看得出来,那一定是他的源头,爱人和孩子。

  翌日,事实澄清后他被释放,警察把他送往使馆。那里的年轻人说可以给他办个临时护照,他说,那并不重要。年轻人异常热情,给他定高档宾馆,还请他看奢华品牌的时装秀。他中途离场。

  看来,他决计要与这些代表物质或所谓现代文明的东西格格不入了。


  【64】他,离开这座瞬间崛起的城市,一头扎进荒原,风餐露宿。途中他遇见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萨满族人,这人以贩卖词语为生,到各地收集文字,然后向有所需要的人推销字词。据说生意曾经很是红火,只不过已经濒临灭绝。多么神秘的事业啊!他就像那个时代的语言学家。这人名叫夏居尼,自己起的,据说出典于梵文诗歌。既然储藏丰厚,当然要给自己起个好听的名字了,他是离文字最近的人。

  一天,夏居尼卖了两个印度文字和一个孟加拉文字,一共三个文字。男人对他有一点点好奇,问他,是不是“你好”或“再见”也可以卖钱?夏居尼笑了,说,人人都知道的词语那可卖不出去,一定要珍贵罕见的。

  夏居尼是彻底的自由人,他没有家,也不想有家,因此从来不用找家里的钥匙。他的穿着具有游牧民族的特点,挺时髦。他一定见多识广,对这个像深潭一样的男人,他并不陌生。他一语道破:你在逃避某些东西……男人回答,你是第二个这么说的人,有一个女人曾说过我是个逃兵。

  夏居尼说,她可能有道理。我们不一定非得逃避。

  一切点到为止,刚好。男人时常拿出明信片看,念诵背后的字:雨停了,明天早上我们继续上路,我们不断赶路为了把你找回来。

  隔天,男人去找一个叫乌尔詹的女孩,他想买一匹马。他原以为老马会便宜点,女孩说他错了,年轻的马容易迷路,老马方能识途,所以更加珍贵。


  【65】他挑了匹白马,骑上马他像个古代的骑士。在一场沙尘暴中,花大价钱买来的马跑了,他被沙土半埋。跟随其后的女孩乌尔詹将他救起,她说她祖母看出他的身体被阴影笼罩,见不到光亮。

  女孩很爱干净,她给他洗头发,给马洗澡,还给他洗手帕,搭在干枯的草上。或许,还想洗去他身上的死亡味道。夜里,他想摸摸女孩的额头,伸出手,没敢。

  女孩越看越漂亮,因为发自内心的微笑。他几次想让乌尔詹离开,她总是坚持跟在后面。女孩问他来这做什么,他不愿说,后来说是寻宝的,还编了一堆历史典故。女孩不信。

  夏居尼追上他们,他孤独得快要憋死了,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因为大家都不读书了。他向两人讲述“达摩”的含义,颇为深刻,可以引申到许多地方,他说:

  如果你不尊重自己的达摩,连星星都会迷失方向。

  夏居尼想再次为他指明方针路线吧,停了一会又说:在天空中失去方向。

  三人走到荒原深处,路过一片被圈起的禁地,好像是先前试验核武器的地方,至今仍有辐射。

  男人未曾迟疑,策马扬鞭,长驱直入。

  或许,一个完全放弃了生之欲念的人才能如此毅然决然,他好像忽然找到了一个明确的出口,为他这一路的辗转找到了最终的归宿,他决不能放过。

  突生波澜。乌尔詹紧随其后,追上后搧了他一巴掌,像在教训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66】三人继续前进,夏居尼从马上坠落,浑身抽搐。他似乎受到了某种通灵或暗示,他的父亲就要死了。果然。埋葬了父亲,夏居尼和他们告别了。他不想让两人为自己担心,他说:我会参加节日,出席婚礼。我要做爸爸让我做的事,我唱歌,还要讲故事,而这些故事,我不会说危险的,大家都经历得够多了……

  又剩下两人的旅途,我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仿佛就这样走下去也不错,一个沉默的男人,和一个时时微笑,春风化雨一般的女子,他们应是极好的旅伴,或人生的伴侣。

  我期待,这是一个以爱情告终的故事。

  终于到了喜马拉雅山,他回头对她说,你不要再跟我走了,就是这里了……男人把旅行包奋力扔下山,他是想与过去告别吗?女孩有些难过。显然不是这样,他想与生命决裂。

  女孩牵着两匹马离去,临走前从背后抱住他,很温暖,也很无力。当一个人选择离开的时候,其他人、哪怕是至亲的人所能做的,也无非是这样一个微微的拥抱。

  我仍期待,他能和女孩一起回家,可以去任何地方——只要有爱,任何地方都可以成为他们的家园——这是通常的、或理想中的说法,可惜在现今欲望丛生的世界里,很难派得上用场。如导演所说:物质主义现在已经彻底胜利了,但是它的结局会是怎样,它最终将会带来什么,这是现在的我们所无法看到的。

  女孩走了,消失在雾中。她留下了那匹白马,可能她想:男人若要回去的话……万一呢,他还是可以回去的……或许,他们永远会在一起。

  男人拿出照片和明信片,最后一次念诵。找了一块石头,压在上面。想起藏人常说的“表记”——在那里,常常有人把某种物品当作一种表记,来证明自己的过去和这片高原的某种情缘。

  风雪交加中,男人失声哭泣,直哭得昏天黑地。他躺在冰冷的雪里,喃喃念着乌尔詹的名字,远处,那匹白马静静地等着他。

  字幕起,戛然而止。这就完了吗?赶紧把影碟又往前倒了一段,确定这已是一个完整的故事,或许,也是最好的结局。

  泪,总是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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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场:如果荒漠,一个旅人】

  我唱歌,还要讲故事/破晓之前,告别/寻找乌托邦,或等待戈多/上路

  【67】似乎太多人想“回去”,哪里才是回去的路?或者说即使有幸找到了,可是回去以后呢?还不是像童话里付之阙如的后事——从此以后,他们幸福地生活着……

  当他最后在雪山放声哭泣时,我真的感觉猝不及防,他在这一瞬打动我。他还能活下去吗?让一个男人如此痛哭极不容易,他的来路应该极为艰难,或者他的手里握有这样的理由,让他在生死之间举棋不定——紧紧握住的,不过是虚空。撒开手,看见一无所有。

  看过几部以忽然喷涌的泪水收尾的电影,如比利时达登兄弟的《孩子》,蔡明亮的《你那边几点》和《爱情万岁》——

  其一:《孩子》的结尾,布鲁诺入狱,索尼娅来看他,哀怨的目光。女人去给他卖咖啡,他只喝了一口,出其不意地哭了,这让我很有些措手不及,也让我忽然想起他不过二十来岁年纪,他也不过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年轻的夫妻抱头痛哭。失去了自由,他们的爱却找回来了?本来还想看他们在下一场戏里互诉衷肠,还等着他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呢,可是电影兀自结束了,演职人员的字幕静静升起。这算什么结局?那一声难以抑制的哽咽,生生地被吞了下去……

  其二:《你那边几点》里,雪地里的湘琪在泪光盈盈,此时才看清她居然很美,是值得被一个擦身而过的男子朝思暮想的。她在公园的长椅上睡着了。她的皮箱飘在水面上。从左向右,飘出画外。一只灰色的鸽子悄悄散步,从右向左,走出画外;

  其三:《爱情万岁》中的泪水更是汹涌澎湃,最后几分钟的胶片全让杨贵媚的泪水灌满。好端端的,她坐在公园长椅上。下一个镜头开始痛哭,哭了半天也没眼泪,于是继续。流出眼泪时她已经累了,风吹乱了她的长发,突然发现这个看似洒脱开放,甚至坚韧的女子,那么柔弱。她竟没有一个让自己放声哭泣的地方。此前一个镜头,我看到她前面坐着一个读报的老头儿,想必是被她吓坏了吧,再不敢从镜头里出现。那一刻,她不仅真实,而且勇敢。她用纸巾擦了眼泪,点了一支烟,狠狠地嘬了几口。意犹未尽。眼泪再次奔涌而出……

  无法相比,谁的眼泪流速更快,喷发更猛,总之在延续剧情的过程中,他们的泪水准时抵达,生怕错过了什么。每当这样的时刻,我总是感觉无错,好像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某个人如此痛哭,却什么都不能做,这很让人不甘心。

  只能说,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刻。又想起夏居尼的话,不由微笑:

  我唱歌,还要讲故事,而这些故事,我不会说危险的,大家都经历得够多了……


  【68】沃尔克·施隆多夫被称为五星级导演,德国新电影四杰之一,执导过赫赫有名的《铁皮鼓》。之后,相隔时间超过四分之一世纪的《乌尔詹》也确见功力。有时,越是单线条的故事越是难以讲述——稍有不当要么臃肿,要么含混,并不易于勾勒和付诸力量——回想影片里几个分明段落,干净利索,有手起刀落的快感。

  《乌尔詹》讲述主人公在哈萨克斯坦的内心发现之旅。有人说,相较于导演早年的影片“毕竟沃尔克·施隆多夫不再年轻了,早年的左翼激情凝固为此刻关于生死的终极拷问。”也有人说,这部电影有着政治上的隐喻。都有道理。我却愿意掠去附着于影片的云团,将其看成一部单纯的发现之旅,发现自己,发现生命,发现一个人的黑暗际遇和崭新黎明。

  导演在采访中说:“我曾很长时间地相信乌托邦,现在则没有什么确定的政治信仰。一个人拍了一辈子政治性电影,现在由于没有确定的信念而停止拍摄这样的电影……当政治上的某些理想主义随着物质主义在世界范围内的胜利而失败,含在其中的道德判断也就随之失败,而一起失去了。”

  如同挽歌。假如剧中男子是在寻找理想中的乌托邦,那一定就是他曾经拥有过的。他去过许多国家,他曾有过自己的家,他勤于换干净的衬衣,举着破碎的车镜刮胡子,从闲聊中还说起他做过教授……即使从他服装上看,他也应是社会的“主流”阶层。当他身穿大衣,拎着旅行包走进荒野,就像是刚从飞机下来的高职人员。他身上并不具备流浪的因子,尽管人人都有资格选择流浪,或者另外任何活着的方式。

  他和夏居尼,或者乌尔詹并不在一条轨道上,他们遇见只是偶然中的偶然。他问女孩,你为什么决定跟着我?永远不再离开我?

  女孩平静回答说:因为你来到我的面前。我就在那儿,我还能做别的吗?

  说话的时候,我不觉得他们之间已有悄悄的爱情。女孩在一个相对、或异常封闭的环境之中长大,或许男人身上的风尘味道唤醒了她,她欣喜,她开始追逐……我觉得导演在这儿有点泄气。

  有些东西说出来,就没意思了。有些话留着不说,才好。

  前后出现的夏居尼和乌尔詹,两人都想帮助他寻找这一程、甚至活着的真正意义——他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路,他经历了怎样的绝望?对他来说,这个答案也许就是死亡。

  导演无意细说从头,却也不言而喻。无非是一场这样或那样的悲剧,家,消失了。至爱的人,不存在了。他丢失了心中的达摩,即使在无限宽广的天空中也会失去方向。他一个人无法继续飞翔,或流浪,他想到放弃,这很容易理解。

  至于更为深层的含义,比如信仰,欲望或物质,与他来说,恰恰却是可以忽略的。他,只是把自己放逐到世界的边缘,随时出发,或者离去。


  【69】剧中的男人夏居尼和乌尔詹的表演都可谓精彩。他似乎承受着某种重压,直压得他直不起腰来,一种逐渐深重的苦难。女孩乌尔詹淳朴动人,我喜欢她在白雪皑皑中的微笑,似能融化冰雪。个人最欣赏夏居尼的表演,戏份不多,但是光彩照人,他像一个不露声色的哲学家,除了那些可供出售的文字,他什么都没有,但是他乐观向上,他说,死不值得我们传达。他是我心目中最可爱的人。

  再说两句题外话,片中的男人很像我的一个同事,无论长相和神态,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只不过我的同事肯定没有类似的纠结,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自足安乐。而片中扮演乌尔詹的女孩特别像我的小表姐,还是记忆里寒暑假回老家见到的样子,尤其是一笑起来,绝了。看电影时候倍感亲切。他们都是身边的人。

  这是一场只有三个人的戏,剧中的男人好像叫查尔斯,我觉得他叫什么都一样,所以在前文的叙述中只说他,或一个男人。如一篇影评中所说:

  影片中寻死者的忧虑到底是什么,导演并没有明说,如果他是一个关于人类终极命运的思考者,那么我们就不应该以看戏的姿态,冷眼看他死去。他的悲伤,也许有一天会成为我们的悲伤。

  别去打听丧钟为谁而鸣,它为你我而敲响(海明威 语)。这不是一个关于迷失的故事,事实上,片中的男子一直在沿着既定的方向走,丝毫未曾偏离路线,天涯陌路,必将相忘于江湖。

  既然不曾迷失,那么所谓回来也就无凭无据了。他打定了主意去追随不再回来的人。

  求生的方式有许多种,求死也一样。只是生死之中多了一个“求”字,使得本该顺应自然的生死显得不那么坦然了。

  我在铁路上跑车的时候,遇见过一些卧轨自杀者,有一年冬天甚至频频遇见,大都在黎明时分居多。

  我相信,他们一定有着无法排解的、顽强的理由。当他们自杀成功后,我发现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一堆烟头,我可以想象他们一定是在左思右想之后,实在没有迎接另一个清晨的信心,经过一整夜徘徊,他们大都选择在破晓之前告别。

  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死也同样,同样值得珍重对待。


  【70】看完一部好电影,如同遇见一位有话可说的朋友,有愉悦,也有感激。

  《乌尔詹》的片名可能是为了配合本片朴素风格,所以用女主角的名字命名,只算得中规中矩。德语版有个副题:The Forgotten Light——《被遗忘的光》,取其寓意,感觉也并不出彩。我想,假如请夏居尼来提名,肯定还能更好一些。

  相较而言,另一个片名显然出尘——《如果荒漠,一个旅人》,与卡尔维诺的小说《假如在冬夜,一个旅人》,俨然血浓于水的兄弟。

  国外影评称该片是“一个迷人国度和一个男子内心的发现之旅,一个散发着古老诗意、无以言说的爱情故事,一首关于生命的美丽颂歌。”还说,影片讲述的故事与吉尔吉利当代作家艾特玛托夫的小说有许多相似之处。家里正好有他的两本小说集,找出来对照阅读,果真如此。如《永别了,古利萨雷!》中,一个老人,牵着一匹老马走在路上,经过一夜的回忆,再现了人与马一生的遭遇。《母亲—大地》的开篇文字甚至可以照直拿来做影片的旁白:

  在灰蒙蒙的大道那边,秋天的原野远远地延伸着,一望无际。田野上空,一条条烟灰色的云彩静悄悄地飘动着。微风在田野上悄悄地吹过,它翻看着羽茅草和干草茎,悄悄地飞向河边。微微潮湿的青草在早晨的寒气中散发着香味。收获后的大地在休息。连阴天很快就要来到,即将阴雨绵绵,大地上就要铺上一层初雪,暴风雨会突然来临。这里暂时呈现着一片寂静和安谧。(王家骧 译)

  美好的文字,有一种古典叙事的从容静气。看电影或读书,从一本引向另一本,好像一道又一道虹桥,让我们自如穿越。


  【71】导演沃尔克·施隆多夫说:这是一个爱情故事,一部公路电影,具有公路片的特征,结构也许有一些随意性,但它不仅仅有开始和高潮,还有结局。

  听到这儿,笑了。有点像广告词,可人家说得多好啊——所谓的开始和高潮都是轻微剂量的,而所谓的结局却是真正留到最后一刻才“揭晓”。反正,人家给了就是给了,你喜欢与否那都是你的事儿。

  整部电影张弛有度,内敛有序,最后的哭泣权当高潮,或激情戏了,是无以爆发的爆发。至此可以明了他这一路如影随形的悲伤和坚决。另外,摄影与配乐者相当出色,尤其是具有异域风情的音乐每每响起,如荒原上的风,如细雨呜咽,久久不肯沉息。

  其实,类似的影片题材并不新鲜,但是拍出如此气质的影片非常难得。如伊朗导演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导演的《樱桃的滋味》讲述的也是一个男人以无比积极的态度寻找死亡的故事;若说类似走向的公路片,也有范·桑特的《盖瑞》,两个同名的男人在沙漠里不停地走啊走,他们在三四天时间里,一步步走向死亡。他们在向自己挑战,寻找关于生命的某种可能性,或可靠性。对白渐落,全片不过五十个镜头,可谓极简到了极处。也许,类似的故事很容易走向昏天黑地的悲情之路,好像两者之间的金光大道,畅通无阻。

  归结到《乌尔詹》似有明朗的质感,尽管大多场景都在阴云之下,但是隐隐地能看见光,生命于此,并非是一颗樱桃或一片沙漠所隐喻的哲学境况,而是一大块真实可触的金属,被前尘后世的阳光所映照,沉潜,静谧。

  在那里,我们寻找多年的乌托邦,或等待多时的戈多,都还在那儿,等我们前往——雨停了,明天早上我们继续上路……

  即使是荒草,在阳光中也如同金灿灿的麦芒,在风中铮铮发声。

  我说,一个内心美好的人才能拍出这样的电影。


  【第十五场:假如在冬夜,一个旅人】

  记忆里/迷城/小说,或小说里的场景/昼,夜,一个世界/幸福的村庄,或灵魂的住所

  【72】此刻,北方飘着雪花。

  从秋末到年底,整理了一册影音书稿,修改了积攒的文字,又补写了几篇,以期形成一条稳健的脉络。睡不着的夜,和醒不来早晨,日夜颠倒,晨昏无定。我犒劳自己的最好方式是看一场安静的电影——总有一些电影的片段会跟着我,有时几小时,有时几天。上周看了《水牛城66》,这是一部到结尾前五分钟才开始温暖的电影,剧情可以说异常简单甚至枯燥,最难得的是导演兼主演文森特·加洛演出了那种离奇的神经质,他霸道而单纯,有时像个流氓,有时像个孩子。看这样的电影就像进入一个密闭的容器,只是纯粹的跟着影片的节奏,行走。

  看电影的时候,都快睡着了,但是在结束前五分钟被剧中的温暖触动,像是走了很远的路,终于走进一个民风质朴的村落,可以歇歇了。

  一次,到书店找资料,靠在书架上都快睡着了,心里还在说:我怎么这么累啊……我发觉有人在看我,才知道自己发出了声音。

  于是,用很多时间来睡觉,随时躺下的样子,好像进入了冬眠期。醒来,昏昏沉沉。起床,用冷水洗头,整个人立刻就清醒了。

  我从多年前就开始用冷水洗头了,无论是酷暑还是严冬,丝毫不觉得难受,反而特别舒服。跑车时,下了班异常疲劳,经常用水房里的自来水洗洗头发,倒头便睡,醒后再去洗澡。久而久之,习惯成了自然。

  有几次天特别冷,刚洗完的头发都结成了冰柱,一根一根仰天长啸般。这么多年以来,仍不曾间断,像是后遗症一样,也算是乘务工作留给我的顽强纪念。

  新年了,我用一册书稿了结我的2008。


  【73】新年了,有人忙着邀约,有人忙着许愿。来不及体会岁末的光景,日历已经掀开2009年的第一页了,火车即将启程。

  从去年春天就在找一部电影里的原声音乐,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张亚东为《开往春天的地铁》谱写的主题音乐——空荡荡的地铁巷道里,疾转而来的二胡忽然激昂,忽然凄凉,也许还有回忆之外的结局,也许,还有忘记之后的想念。就像是一会拥挤交织,一会又冷冷清清的地铁站。所谓繁华和萧瑟就在片刻之间,呈现。

  开往春天的列车,早在千山万水之外了,我仍在原地。一段旋律也是一段记忆,开启之后像是找到一扇进入往日的门,任你飞翔,或沉浸,一路暗含悲情的豪迈。

  后来,只好在羽泉的同名歌曲的间奏中一遍遍温习曾经的感动,和瞬间地深入——

  这个冬天,最后一夜/我和你都在追赶开往春天的地铁/那里曾是我的世界/像等了一生一世/等开往春天的地铁……

  那样的声音啊,让人愿意跟随它一路纷扬,总有一小段旋律能触痛你,但是你说不清因为什么,或许是一种呈现,或许只是一种转换,那一刻分明听见了内心的声音。

  冬天,既是岁末,也是新年的开始。瑞典导演英格玛·伯格曼的影片《冬日之光》——他的存在远离爱,远离一切人类的关系。他的炼狱,就是他深切体认到自己这种存在状态。她的痛苦加深了他们共存的联系。经由她的痛苦,他终于感受到自己的温情,和他以前从未接触到的现实生活。

  冬日之光——导演在创作笔记中没忘了说:没有一个镜头是在阳光下拍的。我们只取阴霾及带雾的景……

  记忆,一片一片的,有时细如尘沙,有时码放得很是齐整。即使在行进之中,我会对自己说,我要记下,这一刻。

  还没来得及形成记忆的琐屑,已经被摄取,定格,那些我渴望记叙的场景,是片段中的片段。如同《寒冬夜行人》中支离的片段,只能靠时间的连线勉强缝补——

  《寒冬夜行人》是国内译本,我极偏爱台版所译《假如在冬夜,一个旅人》,这么一倒装,一顿挫,凭空就有了节奏,有了韵味,也有了场景的延伸。十篇看似毫不相干,但每一篇的开场与上一个故事都有所影射,小说最后一段回溯源头——从前有个人孤零零地走在路上,发现有个什么东西吸引着他。那个东西仿佛隐藏着什么秘密,或者说向他预示着什么。他便去寻求解释,人家给他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


  【74】再读《寒冬夜行人》,异常安静而淡远了,不似初读时总感觉意象闪耀,逐渐感觉到向内挖掘的力量。卡尔维诺用文字建造了一个迷宫,兜兜转转,走过这一程又回到开篇的场景——

  喏,我来到这个老火车站。这里的一切也许使你想起过去,是你重新看到已经失去的时间和地点;也许这里的光线与蒸汽咖啡机的声响使你仿佛生活在当代,享受着当今生活能带给你的乐趣。这个酒吧也许是我的眼睛,一双近视的或被灰尘眯了的眼睛,看什么也不清楚,一切都仿佛烟雾腾腾的。

  ……我无数次穿过小吃部走到车站门口,门外广场上漆黑一团,仿佛一睹墙壁阻挡着不让我向前。一边是黑暗的铁道,一边是黑暗的城区,我只能待在这个有灯光照明的中间地带里。我能上哪儿呢?外边那个城市还没个名字,我们还不知道它将被排斥在这本小说之外呢,还是被包含在这本小说的文字之中……

  外边那个城市还没个名字——就像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创造的马贡多: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这地方建起了一座喧闹的城市,城市的房屋都用镜子作墙壁。他问那是什么城市,人家告诉他一个从未听到过的、毫无意思的、但是在梦中听来却很是神奇的名字:马贡多。翌日,他说服了大伙儿,使大家相信他们永远也找不到大海了。他命令大家把河边最凉快的地方的树木砍掉,开出一片空地,在那里建起了村子——这里的一切都尚待命名,这里没有一个人超过三十岁,也从未死过一个人——这真是个幸福的村庄。

  然而,那个城市只能在“外面”,而他也只能待在中间地带,不知何去何从。想起秋天去外地看朋友,列车上异常拥挤。我靠在列车连接处的窗户上读《船夫日记》,读到“独处于世界之外,独处于在时间之外。还有几个要写的主题,还有几本要读的书籍,还有几个需要实现的(需要部分实现的)冥想;还有几个想要散步、遐思的夜晚……”

  中间有一小段时间,竟然不知道身在何处,甚至要去什么地方,去做什么,再看看周围的人群,都是一派欣欣向荣的神情。有一种时日远去的恍惚之感。

  独处于时间之外,独处于世界之外——也许这就是所谓“灵魂”居住的处所了。


  【第十六场:时间转角处】

  弥漫如烟的蕴藉/苍凉盛景/老灵魂/碎碎念/未竟的旅途

  【75】天,就快亮了。楼下渐渐有了车辆和行人,他们走过。又安静下来。

  假如给这篇文字配上一段音乐,我想应该是莫扎特的A大调单簧管协奏曲(K622),这一段只关乎声音,回忆里的声音——回忆就是动心,就是通过语言,或文字对往日心领神会。

  一段至爱多年的乐曲,仅仅2:49秒时长。那种暗夜里的心绪,和着漫无边际青草的气息,浅浅荡漾。如赋格所说:独奏乐器的华彩段付之阙如,乐队已悄然进入尾声。无法尽述音乐中透出的种种情绪:倦怠,怅惘,隐忍,依依不舍……而又那么温柔蕴藉,旷远皓洁。

  而其中弥漫如烟的蕴藉,旷远,清澈。一首孤独的乐曲,有人说是“晚年甚少的器乐曲中放散光芒之作,有着看破红尘的情愫”,深以为然。第一次听是在电影《远离非洲》中,也记录在一篇叫做《天堂电影院》的文字中——“第一遍匆匆听过,觉得悦耳,但不明所以。第二遍轻轻划过,是一种笼罩的气息,有青草的味道。第三遍,停在第二节和第三节之间,愣了半天——独奏的单簧管尚未尽情展现完的华彩篇章,乐队却已悄然堕入尾声、急速淡出。剩下的大段空白里,是时间径自地涛走云飞,是一个人的内心深处的潮起潮落。即使不必由音乐来召唤,也不必邀约往日地加盟,心底已是乱云飞渡,沧海横流。从第一个路口开始流淌的怅然、游离、隐痛、在追思中的倦怠,还有情深处的孤独……一缕缕飘飞,终究没有一个明朗的出口,只好积压的心头,郁结成这个夏天里的一层薄薄的雪。写到这儿,天色已经微明了。”

  应该是同样的时分吧,昼,或夜,同一个世界里的时分,在此刻相遇——如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Jean-Marie Gustave Le Clezio)小说中的字句:夜色苍茫,夜凉如水,寂静无声。每晚入睡前,安东尼都会望着星星在天上慢慢亮起来。他觉得自己的瞳孔好像扩大了,空间之水通过他的瞳孔流进他的体内……

  这样的时刻,我只想说,来吧,来吧,如同念诵一行古老的诗句:

  星星在天上慢慢亮起来。


  【76】经常在小说中读到某人说,他有两个世界,我总是笑一笑,不置可否。这正是我努力克服的,或许他夸大了所处区域的面积,那,并不足以构成一个世界的素材。另外,若在两个世界穿梭,我觉得有些怪异,人格分裂似的,我没这个能力。所以只能将不同的区域慢慢融合,使之形成一个相对完整的“世界” ,这些年,我所在乎的就是让它们近些,再近些。甚至,我并不奢望它们是一个世界的模样。

  生活如此琐碎,以至于每次人们在两个片段间看见一种关联时,都会很想在那关联中寻找意义,而要赋予它意义,要使目光超越它存在的简单事实,就要在现实世界的内部建造一个想象世界,或许这便是保罗·奥斯特如此钟爱书写偶然性的缘故,如一些背景的声音,一些身边的场景。

  “画家仰赖色彩,作家仰赖文字,作曲家则仰赖声音;他们全部投身于一场无情,痛苦的斗争,以求驾驭创作的基本材料。”俄罗斯导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用镜头写下一篇篇凛冽或温情的散文。

  不管是色彩、文字,抑或声音,与他来说都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包括布景用的老房子,他也会用长久的凝视赋予其新的生命。

  他在拍摄《镜子》时所写的日记中说:当布景在老房子的原地基架起,我们所有工作小组的成员总是一大早就抵达那儿等待黎明,为了亲身体验那地方的特色,研究它的不同天气状况。我们在一天之内的不同时刻观察它,要让自己浸淫于从前居住于那栋房子里的人所领受的感觉之中,凝视着与大约四十年前同样的日出和日落,同样的雨和雾。我们互相感染了彼此的反思气息,而却觉得彼此之间的性灵交流是何等神圣。当完工的时刻到来,我们深感别离的痛苦,仿佛那才是我们应该开始的时刻:那时我们几乎已相互成为彼此中的一部分。

  这样的情感,朴实而雍容,看似枯瘦的文字中,蕴含着丰沛的动情时分。

  正是这些偶然发生的,和一些逐渐积淀为回忆的片段构成了文字里的时光,有时记录,有时挖掘,像是两条不同方向的行进,前者似是平行的,而且越是从容越好,在同一种语速里,获得安详。而后者当然是向下的力,越是沉着,能探到奥秘的机会也就越多,甚至四十年前同样的日出和日落,同样的雨和雾。甚至,遇见一些老去的灵魂,雾中人一般,似乎是飘拂的,他也想回家了——家的方向是在雨后的玻璃窗前,家的季节在白雪纷飞的初始。

  有些旅程难以言喻。此刻。清晨七点。一段清唱。


  【77】那里曾有灯火的辉煌,那里没有漫漫无尽黑夜,那里永远不会被遗忘,那里没有孤单寂寞黑夜……许巍的一首歌,《那里》,那既是家,是港湾,也是梦想和远方,犹如宿命的依恋——那是我们将要去的地方,在那里——合上双手,愿意做尘埃。

  想起那一列风雪中的火车,想起那一扇温暖的小灯,想起那个正在飘雪的国度,许多声音沿着“想起”而来,许多场景在“想起”中再次轮回……推开窗,就是2009年的清晨了,飞雪正在上映。

  乔伊斯在小说《死者》(王智量 译)结尾的一段话——

  玻璃上几下轻轻的响声吸引他把脸转向窗户,又开始下雪了。他睡眼迷蒙地望着雪花,银色的,暗暗的雪花,迎着灯光斜斜地飘落。该是动身去西方旅行的时候了。是的,报纸说得对: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它落在阴郁的中部平原的每一片土地上,落在光秃秃的小山上,轻轻地落在艾伦沼泽。再往西,又轻轻落在香农河黑沉沉的、奔涌澎湃的浪潮中。它落在山坡上那片安葬着迈克尔·富里的孤独的教堂墓地的每一块泥土上。它纷纷飘落,厚厚地积压在歪歪斜斜的十字架上和墓石上,落在一扇扇小墓门的尖顶上,落在荒芜的荆棘丛中。他的灵魂缓缓地昏睡了,当他听着雪花微微地穿过宇宙在飘落,微微地,如同他们最终的结局那样,飘落到所有生者和死者身上。

  之所以抄下这段长长的文字,实在因其酣畅淋漓,不容割舍。如果用几个字来为这幅场景命名,我想只能是:冬天的心。

  每读,总有感动,似是一种盛大而柔软的悲悯。叔本华说:世界不是全景。然而在此刻,世间的生死一线,都在一场飞雪里浑然融合。

  法国作家米歇尔·维勒贝克在《一个岛的可能性》结尾可以为乔伊斯的小说提供一个现代的版本:我久久地沐浴着,在太阳底下,也在星光底下。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除了一丝莫名的得到滋养的感觉。幸福不是一条可能的地平线。世界曾经背叛。我的肉体只有一瞬间属于我;我永远都不会达到规定的目的。未来是空地;它是高山。我的梦幻充满了激动的形象。我曾存在,我不再存在。生命是真实的。

  2009年,我准备用更长的时间、更慢的速度去读这本书。这样的叙述,这样的目光,合该在这样的时刻到来——整个国度都在下雪,也只有上苍的目光能看到这素洁的繁华。

  曾在书页旁写了一句话:假使世间有那么一个天使,也最该在冬天到来吧。

  他,望着这苍凉盛景,想着今生还会继续做一个流浪者,挥着一双老迈的羽翼,继续一程带泪地飞翔。


  【第十七场:仍是场景,犹在镜中】

  冬夏恒久/一棵树,或许多树/无边的自我/未竟的旅途/回到小说

  【78】假使飞翔就是今生不变的诺言,假使翅膀就是纵情张开的臂膀,假使明天如初到来,就像是世间的所有清晨。

  窗外一片雪野茫茫,像经过雕塑的海。天边并非尽是阴霾,云破处尚有一丝绯红的霞光。西山下的火车滑翔而过,笛声喃喃。

  这个冬天,每天傍晚出去散步,看着一条小街的灯渐次亮起。家门口有一条河,沿河有许多树,我想一棵、一棵把它们画完,在不同的季节,不用的光影里。想起许多年、许多年前的电影《蝴蝶梦》,片中的女子对男人说:我的父母都去世了,我父亲是个画家,他画树,只画树,不停地画树。

  这个冬天,经常在无意间哼出一段旋律,早忘了何时听到的,或记下的。有点像《同一首歌》,也有点像张行的《一条路》,顺着唱下去,都不是,这让我有点迷惑。好几次了,在察觉之后停止,终不明所以。幸好还记得一句歌词:问山河日月,问寂寞白骨,问怀抱足迹沉默的泥土……

  这哪里是流行歌的格局?读来,怅然——山河日月,寂寞白骨——想作者在写下这些字句的时候该是怎样的“情怀”?

  凭着一句歌词,搜索到歌的名字,还有他写下的那些话。《无名的道路》,陈哲的词,苏越的曲,原唱者,徐良。没有一点印象了,好像凭空而来。

  走过来的人踏出一条路/走过去的人留下一条路/消失了身影,消失了脚步/留下身后这无名的路/太阳晒过,星光洒过/秋雨回顾,春风重复/花芳尘露,落叶泥土/大地的心中有多少领悟;/走过来的人踏出一条路/走过去的人留下一条路/谁记得路上负重的脚步/谁数过世人有多少无名的路/问复苏寸草,问挺起大树/问鲜花覆盖的无名道路/问山河日月,问寂寞白骨/问怀抱足迹沉默的泥土/道路,道路,道路……

  听歌,是八十年代特有的配器和味道,好像回到了那个时代,那个盛大而带有仆仆风尘的一块幕布,许多人走过去,许多故事慢慢被尘土掩埋。

  可惜无法下载,一遍遍反复听,整个下午被这条道路铺满了。有人在歌后留言:时光荏苒,时间已经过去了20年,终于又听到了这首熟悉的歌曲,如遇旧友,问自己过去的20年,得到的,失去的,潸然泪下……

  他说的,我完全明了。思念的最初像一首歌,一些旧物,或一些声音再许多时候不仅可以完整记忆,甚至可以替代记忆。我总在想,1980或1990我在听什么呢?想出来的时候,感觉兴奋。

  我们在回忆,说着那过去……想起张明敏在《爸爸的草鞋》中的旁白:引出的故事,好长,好长。


  【79】没想到,这个冬天会有这样一篇文字等着我,就快写完了,还有点恋恋不舍。

  《冬语卷》——>《春天里》——>《夏影录》——>《秋日和》,走过了一年,两个既无预想,也没有刻意设定的日子,成了这一册散碎文字的始终。

  至此,我也完成了为季节写字的愿望,火车开往冬天,或者下一站,春天。真像《四季歌》里唱的啊,半唱半合,一首歌谣,四季似歌有冷暖。金基德电影《春夏秋冬又一春》,有人这么翻译:春夏秋冬……春。

  一串省略号,轻轻隔开了一年之计,又悄悄从冬季绕回春天,如一个圆圈,轮回,再轮回,无穷无尽——这也是影片《暴雨将至》的主题:时间不逝,圆圈不圆。

  面对繁复无定,时间骤逝中的种种变迁,也只有让自己置身宁静之中,才能看见宁静。就像那年在沙漠中拍摄的小草,因为宁静,一棵小草的影子竟如此漫长。

  合上双手,愿意做尘埃……所有的文字都在记录一段时间,一段时间中的光影,“为了已经流逝、消耗,或者尚未拥有的时间”。偶有几个空格,也是从外界或上空打量此时此刻的另一维视角,如巴赞的电影书写,总有着一种妄图将时间凝固的情结。

  当梦想照进现实,如同电影照进生活。如同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用上下求索的一生所证实的,捕捉生命一如倒映,一如梦境。

  想为乔伊斯小说《死者》配上一个画面,那只能是天使的目光。先找到文德斯《柏林苍穹下》的海报,一个站在高楼上的,老天使的侧影。深蓝的云层中洁白的翅膀有些耀眼了。用了许多时间,让他的翅膀震颤,让细碎的雪花飞舞——他,站在无限远的高处,双臂自然下垂,一种默立,犹如悲悯——

  他的灵魂缓缓地昏睡了,当他听着雪花微微地穿过宇宙在飘落,微微地,如同他们最终的结局那样,飘落到所有生者和死者身上……

  那么,就微微的吧,微微的告别,或拥抱。

  多年前买过一个很老的小碟子,肯定不算多精美,平常日子用的那种,经由时间地作用已有细碎的裂纹。最初在小巷深处的古玩店看见它,它静静地躺在货架一角,拿到手里竟不舍放下。最爱的还是簇拥在一堆的四个小字,既随心、又质朴,可能是熟能生巧吧,或许还有骨子里对自己的手艺、对文字的一点认真。让人想起多少年前的场景,一位普普通通的工匠坐在靠近窗的地方,他用毛笔蘸了清淡的赭石釉色,一笔一划地正在题写:春夏秋冬。

  喜欢这样的家常旧物,把许多物件都送人了,留下它,一直躺在书桌旁,抬眼就能看见。春夏秋冬,就这么一程一程走过来,算来,它到我家也有十年了。(此段收入《慢慢想起》)

  岁岁年年,一些日子里的光影淡淡拂过,仿佛一张老唱片里收集的声音,轻轻地划过来,又划过去。(此段收入《与光的约会》)

  此刻,我在听佟铁鑫的《寻找回来的世界》:

  谁说失去的永远失去/谁说不再有真纯的爱/人生本来就是这样/有欢乐也有悲哀;谁说失去的永远失去/谁说花谢了就不再开/人生本来就是这样/有冬去就有春来;人生本来就是这样/有欢乐也有悲哀/失去的一切,失去的一切/还存在于未来/未来的一切,未来的一切,正起步于现在。

  如此简单的句子,竟然需要这么多年才能明白其中的意思。那些声音,还在,那些时间里的光,还在。现在,和过去就像两棵遥遥相望的树,风中,或雨中。

  我们一起感激时间,感激相遇的那个街口。三毛说:我不谢你,你知道,这种事情用这个字,就不够了。昨夜之灯,任凭它如何地闪亮,都不要回头了,你,我,都不回头了。这篇文字叫做《送你一匹马》。

  面对时间,感觉一种温柔的情愫,如同皎洁的光,如同越来越漫长的影子,碎碎念,声声慢。

  新年了,若说到祝福,我想起的也是同样的字句:冬夏恒久,四季平安。


  【80】回到小说。

  非常年轻的颜歌在小说《篇外》中说:长篇小说和短篇或中篇不同,你需要更多的不是对这个故事或者故事里面某个人物的热爱,一种汹涌的感情,而是学会如何和这个故事相处下去。

  如同和自己的小说过日子——比如在那个春天的《四季歌》,或那个夏天的《忧伤的青草》,不仅记录了那个季节的一些光线,同时也记录下我的日子。可能那时最初写小说,有许多想要填充,或表达的东西,所以来势凶猛。我也希望找到某种特别一点的形式,让我融入。

  于是,会有许多倒叙和旁白,小说中主人公未尽的故事,我用叙述者的角度完成,直到写完《从此萧朗》和《却原来》之后我才发现用尽的心思不过一种游戏——等到我老了以后,我会老老实实地讲故事吗?坦然到尾,或细说从头——“因为我够老了,就不需要这些花样了。”

  春夏秋冬……春。

  说到底,这些小说也是时间的一种存在方式,“绿灯亮了,他紧走了几步,走到路中央反而慢下来,好像忽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只是陌路人,我的小说里有许多这样的角色,就像沃尔特·惠特曼在《布鲁克林渡口》中所说:“衣着普通的男男女女,在我看来,你们却如此新奇。”

  路人甲和路人乙,在自己的生活中也是想当然的主角,如同前景和后景的关系,如同电影中的聚焦或虚化——两个人,一前一后,各自“发声”,前景虚了,后景瞬间变得结实——他们的喜怒哀乐,生离死别,尽管都是小人物的悲欣,在他们的世界里,一样澎湃汹涌,掷地有声——

  那个在街上对着主角走到来的,并不是路人。

  他们的内心,同样丰饶绵长,我想这样的小说才能记录真实可触的生活。

  一种雕刻时光的愿望,一根火柴点燃的冬天——我时常想,这需要怎样的力量——正如德国作家艾瑟·拉斯凯·许勒在小说《逃遁》中豪情万丈地宣言:

  我要回到无边的自我。


  【81】时间的转角处,谁在等待那一趟欲望号街车,驶向每秒24格的电影,或者,路边的一段剧情?

  将目光转回2008年立冬那夜,记忆里,纯铜一般的光线中,回到冬天初始的那个路口:

  夜色中弥漫着寂静的雾气,街上的行人很少,大概这时候都躲在自己的安乐窝里其乐融融了。这时候灯很亮,街很长。

  路过一个很窄的十字路口,等绿灯亮起。街对面的斑马线上有一骑单车的男子,他并没下车,单腿撑地,一手扶着车把。平时我也这样,极为相似的姿势。一路很少下车,似乎和单车合二为一了。

  这么微型的路口竟然需要等50多秒才能通行,我不急,反正有的是时间。点了一支烟,倒数秒钟。四周无人经过,和那人遥遥相望,一时间,好像照镜子一般,不经意照见另外的自己。他似乎等得不耐烦了,从衣兜里掏出烟盒,从裤兜拿出打火机。我也经常趁这时点支烟,好为抽烟找到一个正大光明的借口。夜很黑,路还远,用双手围拢的一小团火光,在夜里特别明亮。

  那人点上烟,火光一闪,就灭了,一小朵儿烟雾迅速逃逸。恰好红艳艳的电子数码归零。可能,他也感到冷了,想借一点烟火暖一暖,还可以用来陪伴一个人的漫漫前路,一些未竟的旅程。

  岁末回首,总会多一些凝望,一些逐行扫描的记忆,就此澄清。一些电影,一些小说,一些场景,一些声音,一些时间,或记忆……许多年了,还将有许多年,把时间,地点,人物,甚至彼时彼刻散漫的所思所想统统挤压在一行短短的句子里,或一段长长的旅途之中,假如在冬夜,一个旅人……《火车开往冬天》里的一折:深夜,红灯,斑马线,空旷的街道。点一支烟,权当温暖寂寞旅程。

  彼时彼刻,那个在路口点烟的男人,真像自己的另一个分身,恍如镜像。我从南走到北,从冬走到春,从白走到黑,有雪中,也有雨中,而记住的也不过是这些平常场景,这些渐渐凝固的时刻。不管是寂寞还是旅程,都是一个人的,温暖也是。

  仍是场景,犹在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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