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电影,一些小说,一些场景,一些声音,一些时间,或记忆……许多年了,还将有许多年,把时间,地点,人物,甚至彼时彼刻散漫的所思所想统统挤压在一行短短的句子里,或一段长长的未竟的旅途之中。只有在宁静之中,才能看见宁静。——题记


  【第一场:时间的空格】

  街角的咖啡馆/窗外/斑马线/陈寺/小说

  【01】他走出地铁站,下意识地耸了耸肩。繁华而苍茫的大街,一切都退到了背景的位置。我们未曾等待什么,所以也不慌着赶路。街边等车的人也是一脸茫然,似乎任何一趟车都能载着他们去往想去的那个地方。空气异常湿润,像是能拧出水来。他从背包里掏出一团藏青色的围巾,胡乱在脖子上绕了两圈,把剩下的都甩向身后。走过公交车站,他站在人行道旁等待绿灯。街上的车辆并不多,比往常通畅,一溜烟地驶过,顺便卷走一团濡湿的空气。绿灯亮了,他紧走了几步,走到路中央反而慢下来,好像忽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这样的时刻我也曾有过,发生的频率似乎越来越密——本来好端端的,可能就在一刹间,如同闯进了“时间”的空格。这么说可能不太准确,等过后细想起来还得说自己的意识出现了差错——无缘无故地,被抽离的过去和现在,说没就没了,未来更不值一提……他,愣了一会儿,晃了晃脑袋,像是把那根虚接的弦又搭上了。绿灯开始频频眨眼,红灯就快醒过来了。身边的行人大步流星。于是,他紧赶了几步,从灰蒙蒙的落地玻璃窗前走过——就像从伊塔洛·卡尔维诺小说《寒冬夜行人》里走出来的人物——这本小说的文字模糊,就像旧时火车上的玻璃窗户结满了水汽一样,雾气罩住了书页。

  【02】陈寺刚走,我看了看手表,才五点多,我想多坐一会,看场电影再回家。电影院就在街对面,前年重新装修过,偌大的空间被隔成了几间小影厅,时常放些偏门的、难以归类的影片。一大早,陈寺就约我来这家咖啡馆小坐,我能猜到他要对我说些什么,不过是为了再次奉劝我,赶紧写小说吧,赶紧把你夏天和我聊过的那个故事写出来……他甚至许诺,等完成后他负责帮我联系出版商。我说,不,我不适合写小说。写来写去总和自己走不远。陈寺说,那怕什么,这和小说有什么关系呢?我说,当然有了,因为那不是我心目中的“小说”,连自己觉得含糊,怎么会拿来示人?

  陈寺可能预计好了今天一定要说服我,所以苦口婆心滔滔不绝,有一瞬间我甚至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心里想着,他什么时候偷偷练过演讲吗?口才已经很好了。我十分客观地评价。

  他说话时,我眯着眼睛,看对面的地铁站,那一小片土地不停地喷吐出许多人影,一会就不见了。陈寺还在热情洋溢地演说,我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要是你还想继续聊,麻烦你从五分钟前开始继续,好吗?我走神了。

  陈寺很是气愤,扔过来一句,你以为我是你家DVD啊?可以随意往前倒。我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一边投降一边坦白,和你聊过的那篇小说其实早就写完了。陈寺眼睛一亮说,真的?让我看看。我说,别,零零碎碎写成的,太乱了,需要花大时间整理。陈寺觉得自己总算没白跑一趟,那好,那就好。回头我等着看了。


  【03】陈寺近年的阅读能力突飞猛进,比我要宽广,我相信他的眼光。但我想这和他所说的“故事”无关,我想要的只是一种叙述方式。将近大半个夏天里,我对他喋喋不休地讲完了整个预想。

  我没对其他人聊过,若见不到他也很少想起会有一篇小说在等我。他来了,我们在阳台一边晒太阳,一边闲聊。小说的具体走向并不太重要,最主要的是可以一起整理散乱的脉络,包括前面的章节预埋的前因后果。逐步清晰,感觉一层一层密实起来,如同在半空中织网。

  我知道,这样的构造本身既是对作者提出的考验,也对读者提出了要求,这两点让我倍感困难。可是,陈寺被这个尚在虚无中的“故事”点亮了,之后一再催促,赶紧写你的小说吧。

  过了十几分钟,要了第三杯咖啡,我需要这种张扬的温度。一边大口喝尽,一边看街上的行人。几天前,我在笔记本上抄录了美国诗人沃尔特·惠特曼(Walt Whitman)在《横过布鲁克林渡口》(Crossing Brooklyn Ferry)中的几行诗:衣着普通的男男女女,在我看来,你们却如此新奇/多年以后将从此岸渡到彼岸的人,不会想到/此时的我,对于你们是怎样的关切,怎么样的默念。

  字里行间蔓延了属于诗人的多情,之所以抄到本子上也是因为新奇,一个对路陌路者寄予关切和默念的人,或许会让人猜测他的情感多么辽阔无羁。这些并不吸引我,倒是其中四个字异常闪亮:渡到彼岸。

  再想到自己随意写完的小说,那几个男女注定是渡不到彼岸了,他们仍留在河心打转,大部分时间和原因是在和自己纠缠,无休无止。


  【04】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我站起身,推开店门,把衣领竖起来。我刚买了件西班牙某品牌的大衣,式样简洁到像披了一条毯子。与其说是喜欢这件衣服,不如说是对那个遥远国度的向往。这个冬天不怎么冷,快腊八了都没下过雪。总是听人说起附近的城市下雪了,我想,一定是风太大了,把可能光临的雪都给刮跑了。

  等着过街时,双手揣在兜里,把大衣裹了个严实。说不冷,可毕竟也是正儿八经的冬天了。我猜今晚可能会下雪,我似乎先闻到了雪,有点苦寒也有点微甜,有点青苔的味道。绿灯亮了,身边几位行人脚步匆匆。

  现在的大街越拓越宽,穿过斑马线时都有些“彷徨”,一定是这个词,我找不到其他。走到街中央,想起刚才那个男人片刻的停顿——再次想起,类似的时刻我也有过,一个时间的断点,一个记忆的空格。虽然联想纷杂,但脚步丝毫未乱。转身看了一眼身后,细碎的雪花提早降临了。

  这是冬天的第一场雪,这是2008年的最后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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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场:冬天的心】

  等待/有暗红座椅的电影院/冬天的心/很深的眼神/或一些细节

  【05】电影还没有开演。尽管在咖啡馆磨蹭了半天,还是来早了。苏三曾说,看电影时她总是提前进场,静静地等待灯光渐熄,银幕骤亮。她说自己在那时感觉欣喜。我从没故意早到过,相比等待,我更愿意可丁可卯的,就像前些年乘火车出行,我总是把到车站的时间计算到严丝合缝,前一脚刚跨进车门,后一秒火车开动。这时,总会长舒一口气,刚好,刚刚好。

  环顾影厅,稀稀拉拉的十几个人,分散在边边角角。黄昏时分的场次,一般都是这样,晚些的那一场可能观众会多一些。我特别喜爱这家影院暗红色的座椅,颜色比先前旧了,反而更加迷人,映照得满场全是暗红色的光影。

  到前厅的小卖部买了两听啤酒,冷冰冰的,手握的地方感觉像是被冻住了。刚坐下,灯就熄了,一束雪亮的光打到银幕上,是苏三喜欢的调调儿,也没什么特别嘛。


  【06】今天的电影是克劳德·苏堤导演的《冬天的心》,只此一场。去年在家里看过影碟,意犹未尽,我想在影院里正式看一遍。

  男女主人公都有着很深的眼神,两人异常和谐。男人是老戏骨了,演技不用细说,女人十足漂亮,没想到居然还会演戏。看这样的影片,千万别寄望收获如何精彩的故事。因为这样的导演,从不以为你讲述故事为己任。相反,他们尽量淡化情节,使得观影者只好关注主人公的内心。

  一些暗流,徐徐涌动。正是影片和观影者渐入佳境的时刻。看电影,我自信对细节的把握,总是心仪于沉缓的叙事,和细枝末节上的偶然流露,如同时间表现于生命画图的枝枝桠桠。我选片子挺挑剔的,对所谓炫技的影片本能地抗拒,不管他炫的是深刻剧情还是高超演技。任其声名远扬,技巧缤纷,咱们不看就是了。相反,我无限重视那些关注心灵的导演,即使从未听说过,但是通过寥寥数笔的简介,极端概括的主题,连同海报上传达的细微信息,都能向我发出永不消失的电波。

  于是,心甘情愿被这些瞬间聚集的暗号所诱惑,被引领,走进一个个濒临破碎的故事,走进一段段蜿难曲折的内心旅程。

  男主人公对可能擦出耀眼火花的女人,为什么总像是在捉迷藏呢?他时而果敢,时而退避,甚至当女人激情难抑对他大胆表白,他却义正词严地顽强拒绝。第一遍我可能没看懂,可是这一次我能部分领会了,没费多大周折。

  斯蒂凡,不会让我感觉怪异,惊奇倒有一点,更多的是窥破“秘密”之后的窃喜。他在追求,也在顽固地保护自己。他愿意付出,甚至所有——当他愿意、或发现对方值得付出的时候,他会适量给予。

  这一切都是有前提的。所谓愿意,并不足以支撑我们相携一生,哪怕是半路呢?


  【07】他,并不温暖,即使绝非朋友想象的那样。可能原因只有一个,当他面临大面积的、扑面而来的热情,这时候,他不再有给的愿望,或力量,哪怕是同一世界里的女子——于是,他会把大部分能量转而用来“还击”,以自己骨子里系出天然的冷漠。

  之后呢?当然是无法继续了,愿意给的女人,和什么都不要的男人,能有怎样的结局?

  他不会转身逃避什么,相反,他直面。相对无言的人,走到山穷水尽的路口,也就该散了。

  倪湛舸的朋友黑米在看完《冬天的心》后深受启发:斯蒂凡,我心目中的那个人是斯蒂凡。而且还“绞尽脑汁地找来这些句子,算作总结”:

  “把世俗的生存和精神性的生存截然划在两个世界。他尽可能地在世俗生存中按照某些既定的规则运转,而因此守护自己的精神上的自由。如果他发现有人能和他发生精神上的共鸣,为了避免现实钝化自己的感觉,他宁可在现实中拒绝和那个人靠得太近。”

  不算深奥,但很是绕嘴的一段话,我读了好几遍,最后点头称是。嗯,他说得对,我信。

  这样的人,的确存在。恰如胡兰成眼中的张爱玲:“她从不悲天悯人,不同情谁,慈悲布施她全无,她的世界里没有一个夸张的,亦没有一个委屈的,她决不迎合你,你要迎合她更休想。”

  若想接近她,也不成。她不乐意,拒绝是她的主旋律。


  【08】这样的男人或女人极难被谁掌握,或许这也正是其魅力所在,他几乎无往而不胜,因为他无所挂牵。他在拔河,不管有没有对手,他和自己拔河。或许,他十分了解自身的境遇,最为难得的是他依然褒有精确的准绳。这条类似绳索的自我限定使他在与人交接时能测量、维持,并保全彼此的距离。若近一步,难于上青天。

  当细节纷纭,就是观影时的莫大享受。迂回,辗转,反复揣度,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有细致的梳理和眷顾,在一些淡然处之的闪回里,你能看清所有的徘徊最终还是听凭本能的决定。如同卡尔维诺在褒奖简练的时候不忘提醒:我并不愿意说简练本身是种美德,叙事时间也可以是延长、迂回或停滞的……我为简练辩解并不是想要否认徘徊的美感。

  记忆,和回忆就其本质上、最为直接的呈现或许只能是一些碎片。司汤达在《亨利·勃吕拉传》开篇写到:

  我有勇气以一种明白易懂的方式写这些自白吗?我必须叙述,写下对最微小的事情的“考虑”,但这是一些因其微观性质而必须清楚地讲述的事情,你需要怎样的耐性啊,读者?

  他竟然在为预计之外的读者鸣冤叫屈,打抱不平了。我想,在这条观影或阅读之路上,惟有自认为的“值得”才能通向最终的“懂得”。


  【09】再说细节

  司汤达多次把回忆和剥落的壁画来比较——它永远像比萨纳骨室的壁画,在那里你可以清楚地辨认出一只手臂,但手臂附近那块代表脑袋的东西却已剥落。我看见一系列非常精确的形象,但它们没有其他外表,除了与我有关的外表;或者说,我只凭借对它们在我身上产生的作用的记忆才看到它们的外表。

  ——因此,“不存在独创性或真实性,除了在细节中”,那才是记忆“转映”的根本,才是个体生命区别于他人的根本。至少,是一种可贵的探求,进入真实的原乡。

  承认,并理解记忆的本质,才能更为平静的看待曾经的际遇。在此刻,甚至正在发生的当口,我会这么想,我要记住这个瞬间,尽可能完整——在没有破裂之前我提醒自己,即使相聚,即使分离左右也不过这些悉心收罗的碎片,无论暗淡的画面,无论喑哑的声音。

  相形之下,我更在乎微小的声音——因为很可能——那,来自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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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场:恰好的温暖】

  电影院/苏三/风尘/未曾实现的自我/围巾

  【10】看电影的时候,我想起苏三。我忽然明白了苏三为什么“命令”我一定要看这部电影,犹如彻悟——尤其是女人在咖啡馆向斯蒂凡“摊牌”时的那场戏,我分明看见了一个曾经濒临某种边缘的苏三。我太迟钝了。有些话,即使朋友之间也是不好说破的——我们都是不会倾诉、或宣泄什么的人——我觉得,她是在以另一种婉转的方式袒呈“伤口”,虽然我知道若说伤口,她该怎样不屑。

  苏三最吸引我的是她身上的风尘气息——这么说很可能被人会错意,但这是最为精确的说法。她身上的风尘味道十分清澈,绝无半点污浊。好像过道里的风,只可能穿堂而过。直接,爽朗,一切都敞亮亮地,和苏三交往也是这样。她有时很聪明,什么也别想瞒她。有时向我撒个小谎,唬得我一愣一愣的,过不了几天,她自己就先熬不住了,不打自招,我作老江湖状对她唱,无所谓,无所谓……还有时她会自行关闭一些感官,这样的时候,她会提前预报,别来找我,我要消失一会了。可能一小会儿,可能一大会儿。

  我们就在她忽然消失,又忽然重现江湖之间,历经多年。


  【11】从我认识她开始,苏三就只爱那些及其颓废的衣服,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从什么犄角旮旯淘来的,那些洞啊,花啊还有撕扯下来一绺一绺的布条儿,破得恰到好处。

  有年冬天她送我一条亚麻围巾,那叫一破啊。在家放了好长时间才鼓足勇气围了去上班,所有看见我的同事都异常关切地问我,你脖子受伤了吗?我以前也从来不知道他们居然这么热心。我哑口无言,迅速地拆下脖子上的“纱布”,好了,痊愈了。

  后来,我想把围巾还给她,她不接受,说,我送出去的东西从不收回。不过,你得信我,这条围巾确实和你相配,别在意别人说什么。走,我帮你配条亚麻裤子去。

  在这个城市,她的穿衣打扮是极其出位的。那次她来我家吃了午饭,说她下午可能到公司找我,我看了看她一头紫色斑斓的卷发,说,你如果一定要去,麻烦你配合一下戴个帽子好吗?她说,我哪来的帽子?我说,别急别急,我帮你找。倒腾了半天,翻出多少年前的一顶白色棒球帽,硬塞到她手里。记着,进公司门口以前一定要戴上。那天,她没去找我。她宁可早早回家,也不愿戴上那顶难看的帽子。

  苏三抽烟很凶,高兴的时候大杯饮酒,从不顾忌。她的那种随时随地的不羁是弥漫的,她从来不期望把什么东西固定下来,我们一般当作“拥有”的东西,她毫不在意。

  我甚至愿意退到底说,苏三是另一个未曾实现的自我。


  【12】大概三四年,不知道她受什么刺激了,突然想变得淑女一些。很刻意地包装,和掩盖。铅华尽洗,素颜朝天。她开始穿正装和很是规矩的裙子,虽然看上去像回头是岸、重新做人了,但是骨子里仍是孩子一样的苏三。

  我们走在大街上,她突发奇想,抢先一步跑到我前面,让我给她打个电话,我问,你没事儿吧?她说,什么话,我想听听我刚选的铃声。别废话,你快着点儿。我一头雾水地拨了号码,看她一脸陶醉地听着那首老歌《北京一夜》。

  我也喜欢这首歌。我们在人潮拥挤的商场门口,一起坐在马路边听歌。我说,听了不少歌,最打动我的只有两句。一是陈昇的这首——想着你的心,想着你的脸,想捧在胸口,能不放就不放;另一句是李宗盛《当爱已成往事》里的——有一天你会知道,人生没有我并不会不同……苏三从没这么认真地听我说话。停了一会说,真好,继续啊。我说,完了,很简单,打动。

  现在想想,这两句歌词如同对话。一个男人对自己说,生命这么短,能不放就不放吧。另一个女人劝他,人生的路这么长,放手吧,没了谁还不是一样?还没等她话音落下,从幕后又爆出来男子气势汹汹地抗议——没有你,会不同~~尾音还特意颤巍巍地拧了几个弯儿,以示愤慨和激烈程度。

  活着,爱着,大概就这个意思。


  【13】那一阵子,苏三神出鬼没。好不容易找到她,她说,我报了一个班,去学古琴了……别找我,忙着呢。士别三日,需刮目相看,果真。

  一次,我给苏三打电话想约她一起吃饭,先问她在做什么,她说,我在阳台上看夕阳……

  吓我一跳,这还是我们的苏三吗?我说,你还是赶快变回来吧,否则,我就该跑了。

  直到两三年以后我才知道,而且是听苏三本人说起的,她那时在悄悄地恋爱,一场注定没有结果的恋爱,包括不被自己允许。那个男人不是“正道儿”上的,也肯定不会许她一份正常的生活。这点苏三倒不在乎,她会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得有声有色。若说苏三是个完全无所谓的人倒也不准确,反正她在乱了方寸,且只差一步的地方,及时停住了脚步。她转身,回来。

  虽说是自己主动放弃的,那个男人应该也明白苏三为什么收手。没有一点纠缠,两个人分道扬镳。可是苏三却用了更长的时间,一点点忘掉他。

  我相信她的眼光,那个男人正因为非同寻常的“身份”,才更具魅力。也相信他们之间有过异常炽烈的感情,不然这之后的苏三不会如此萎靡,对身边形形色色的追求者一概淡然处之。她说,咳,还有什么意思?遇见了那样一个男人,再转过头看他们,挑不出一个来劲的,真不过瘾……

  我和苏三都信奉后天的“修炼”。我同意,有过那样足斤足两、瞬间冲上巅峰的感情经历,若再谈一场清汤寡水的恋爱,应该多么索然无味。就像在最好的时间里,有过纯度、浓度都具有相当品质的朋友,也就足够了。

  她愤恨,愤恨自己为什么用半年时间忘不了一串电话号码……我为自己的书稿做封面,其中选了一幅在黑色幕布前,双手伸向天空的照片。她说,这张不好,让人想哭……我问,为什么。她说,没什么,看了空落落的,就是想哭。


  【14】酒后,苏三说,把你肩膀拿过来,让我靠会儿。还没等我“递过去”,她又说,你别多想啊。我笑,别客气,纯属友情赞助。她那时拍过两张照片,一张是在沙漠中,半躺在沙里,心里有洞的女子,比沙漠还荒凉的神情。另一张是在家门口,双手紧紧攥着大衣的领口。我知道,那不是因为冷,而是没有安全感,她在尽量保护自己。

  苏三和其他朋友不一样,别人都想让我写写各自的故事,并放权允许我虚构,反正怎么精彩怎么来。苏三从不,她说,别,你千万别写我,连我都弄不清自己是怎样一个人,所以你看见的我都是错的……等以后吧,等我老了,眼花了,心亮了,从实向你招来……我也赶紧说,别,你最好还是把你的“秘密”随身携带吧,越老越神秘,多好啊。

  这张《冬天的心》的影碟是苏三送我的,并一再叮嘱她走以后让我立即看,看完向她汇报心得体会。第二天一早,她打来电话问我看过没有,我半梦半醒地说,看了啊。她半天没吭声,等我开讲……我差不多又快睡着时,她大声问,怎么样?我说,还好了,拍得不错……这张影碟,我留下了。忘了后来我们还聊了些什么,待我完全清醒时,她要挂线了,最后还狠狠地说道,洗洗睡吧。

  苏三和他之间的故事,她从来没有说过,我也从来没有问过——我以为这是尊重——可能是我错了。言尽于此,往事不要再提,还是聊点别的吧。


  【15】关于书和影碟,苏三是个“狂徒”,购买力超级旺盛。我们总是约好了一起去音像店,然后分头行动,各寻所爱。结果常常是我挑了三四张,而她则紧紧搂着四五十张碟,一张也不舍得丢下,我说她占有欲太强了。也常劝她好电影是看不完的,日后不要被物所累。她说,不行,就算不吃饭不睡觉也要把这些看完。

  忠言逆耳。想来,我只接受过她送给我的影碟,实在是因为几乎完全一样的观影品味。关于书和影碟,我一向是非已买不能读。在这方面有个怪癖,近乎顽冥不化。或许,我曾经也有类似的占有欲,比如更早跑到外地收罗CD的时候,和她相比甚至过犹不及。如今,在花花绿绿的音像店,我总会劝自己,这些东西早晚会散去的,那么聚汇时一定要小心了。

  苏三可不这么想。她说我悲观,我从没有为此辩解过。苏三自恃有理愈发变本加厉,似乎如她这般就是无比乐观,就是响当当的热爱生活了。

  去年夏天,苏三来我家喝茶,一开门就说,你说得对呀,那些书和影碟迟早都要散去了,要不我都送你吧,或者你随便挑。我说,不,我不要。我家还有好多没拆包装呢。遭到拒绝的苏三并不生气,她变换了另一种方式,隔三差五地就向我推介几张影碟,告诉我这是必读的功课。

  我跟她说话时,一定要避开等在她看来代表某种腔调的书面语,不然迎接我的一定是大剂量的讽刺挖苦。苏三不写字,对我的字儿还算关心,她最常用的句式是:你看,你看,你们写字的人……或者,怎么连这个都不看啊,你还算写字儿的吗?

  一年多,渐次从她家迁徙到我家的影碟已有百十来张了,我都单另存放着,等哪天她再度热爱生活了,一并物归原主。


  【16】在《春天里》我记下几位朋友,像是速写。苏三刚好看见了就问我,你那里面怎么没有我,我算不算你最好的朋友?我想了想说,不算是最好的,名列第三吧。我想把冠军留给我儿子。她说,哼,自私。我真是自取其辱,本想要3000字儿呢。看在你还算诚实的份儿上,原谅你了。不过我会争取,至少和现任的并列亚军。

  前几年我在电台做热线主持人时,苏三特别羡慕。一再追问,你怎么就没有说错话的时候呢?我说,这档节目是录播的,我还不敢直播。她撇撇嘴说,原来如此。后来锻炼得差不多,进了直播间,她又说,你怎么那么多口误啊。我说,见谅吧,不然你来试试?后来我们果然合作过两期,苏三说,没意思,我撤了。他们的故事不好听。

  是,虽说每天都有层出不穷的故事,不过论精彩程度大都不如苏三,论情节曲折也不如萧朗。

  说来奇怪,她和陈寺都是我的老友,可是他们也只是相互认识而已,两人都没有深交的愿望。按说,我们三人的“磁场”应该有所交集的。所以,我和她,或我和他至今仍是单线联系。

  他们,是我的珍藏。

  我们一起聊天几乎不会说到文字,我觉得现在纯粹以文字为话题的,和根本远离文字的谈话都很可贵,如生活的断面,我们择良田而耕种,其余的荒地我们留着看野火春风。


  【17】苏三极少来看BLOG上的字,我只见过惟一的一条留言:那里,你并不孤单。

  我会记得,那天中午打开网页看见这句话时,几个字顿时一片模糊。

  这时候,苏三应该还在沈阳吧。前几天刚收到她寄来的新年贺卡,是我今年收到的第一封,外加一条更加破烂的围巾。苏三的围巾多得可以开家专卖店,我敢说假使她一年365天都带围巾,也保证不会重样儿。

  如我向咖啡索要的,她需要一条围巾给她恰好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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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场:一盏小灯】

  城市广场/大街/18年前的雪路/或者千里铁路

  【18】电影散场。等开了灯我才发觉开场前的十几名观众已经仅剩下七八人了,我坐在最当中。非常满足,我希望以后有更多在影院看片的机会。就像这样,静静地看一场迂回、辗转的电影,想一想过去,我曾经路过的,和朋友相遇时的那年,那时的点滴,和影片或许没什么关系,但一定在某一点上有所重合——而后,步行回家。

  走出影院,外面的雪仍不紧不慢,在橙色的路灯下一闪一闪的。向左转就是十字路口,那家咖啡馆在路口的东北角,还亮着淡紫色的灯光。透过落地窗户,人影飘拂。广场上,几个花红柳绿的孩子迫不及待地打起雪仗。


  【19】我对雪没有特别的好感,可能是多年前跑车时很多次被大雪阻拦,即使安全到站也不能回家。近在咫尺,却不能奔跑过去的无奈。那时候,家在城市以北,七八年前搬到了城市南边。细算起来,横向所对应的也不过进站和出站信号机的两端。夜里,仍然能听见火车汽笛的呢喃。

  广场边巨大的电视屏幕上在播放一台晚会,几乎没人驻足观看,尽管那里歌舞升平。

  屏幕上,不再年轻的歌者仍在激情满怀地唱着: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曾经流行了若干年的歌曲,但是好像从来没有认真听过。其中有一句,但是,回忆,回忆,回忆,从我心里跳出来拥抱你……

  但是回忆,回忆,回忆——感觉有一股力旋即把我拽进了某个场景,这首歌在大街小巷风靡的那一年。


  【20】1990的冬天,我开始跑车,成为京广干线上千万司炉中的一员。在火车上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也是记忆里最为艰难的一段日子,也是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体力难以应付突如其来的繁重劳动,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年何月是个了结。白茫茫一片,不仅是漫无边际的雪野,也是内心的呈现。

  但是回忆,回忆,回忆——回忆,可是一种力量?让我们在未来的某一时刻对着虚空,进入刹那之门,在一条幽幽的小路,找回我们业已失去的时光,或者另一个完整的世界。那一刻,大门洞开——

  1991年的冬天,下了好多场雪。有一次我们在回来的路上,大雪覆盖了钢轨,雪亮的车灯只照见几米开外的地方,长长的列车好像空有豪情的壮士,在漫天风雪中迈不开步伐。我们走一段,就停一下,我下车循着车轮去查看是不是撞了人。道岔都被冻住了,只能等扳道员一个个扳开道岔,寸步难行。

  平常顺利时四个多小时的路程,我们居然走了20多个小时,从公寓带的饭菜早就吃完了,司机老牛师傅非常紧张地开车,我和付司机乔克紧紧趴在锅炉上。他比我还小一岁,比我早两年上班,他照顾我的时候反倒比较多。滴水成冰的夜晚,饥饿、寒冷、焦急、无边的等待。


  【21】当时的场景依然在眼前,真的是一种患难之交。即使在沉潭般的日子里,我依然感激他们。

  下班后,我经常和师傅还有伙伴们一起去酒馆喝烈酒,几乎不要什么菜,每人举着一个酒瓶,为着莫名所以的理由干杯,再干杯。喝高了就跑到外面让冷风吹吹,回来再接着喝。并非醉生梦死,实在是因为在平凡梦想和寒冷现实之间地苦苦挣扎,然而无计可施,也无从改变。

  幸好有这些师傅,这些一路同甘共苦的伙伴,我们一起候班,一起待乘,一起在漫长的铁路线上奔忙劳作,一起在外地的公寓里谈天说地,又一起回家。那时候爸爸刚走,我在终日的疲惫和旺盛的思念中艰难度日。每一个陪我走过这一段路的朋友,我都不会忘记。

  可是后来当我改变境遇之后,我却感觉他们渐渐离去了。我不甘心,我希望留下,他们,每一个人。

  我经常去找他们,因为算不准他们出乘的时间,总是扑空。我尽力让自己和从前一样,但是他们和我聊起的我却听不太懂了。想起来,那只是一厢情愿的友谊,可能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他们都曾经帮助过我,我以为我们可以走更远的路,不管我的工作环境是否改变,他们依然是很重要的人。

  过去的,美好的、和悲伤的都是我们的来路,终将成为坚固的基石。那样的日子,说苦也苦,说甜也甜。


  【22】有一次,半夜出乘回来,我在澡堂里躺在冰凉的大理石长凳上昏昏睡去,醒来不见一人,只有水池里袅袅上升的蒸汽,在屋顶上慢慢地凝结成大颗大颗的水滴,最后落在我身上,竟然毫无察觉。那一瞬间,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浑身疼痛。穿上衣服,推开澡堂的大门,依然是漫天飞雪,寒风卷着密集的雪花,把天地都染白了。

  那是一个黎明吧,从车站出来,走进雪中,也就走进了一场遥遥无期的纪录片,从父母跟前的孩子,到自食其力的男人。

  那时我知道了,成长并非完全意味着快乐,纵情,甚至也有其异常艰难的一面——只有面对和穿越这层坚固的障碍,才能完成真正的蜕变——而蜕变绝不止一次。

  还记得……有一次出乘回来已是凌晨两点多了,大雪覆盖了整个城市。市里居住的职工分不到单身宿舍,洗完澡,只能借着浑身仅有的热乎劲儿,推着单车回家。大雪遮掩了任何沟坎儿,深一脚,浅一脚的,摔倒了再爬起来,鞋里都是雪,裤子湿到了膝盖。很累,也很冷。

  那一路啊,我想着该怎么继续,又是否该放弃,那么今后呢?一边走,一边想象可能的结果,和重新的开始……这段记忆于我来说几乎成为一种象征,或意象——曾经发生和经过的,有时想来却如临梦境——如电影里时常恍然而过的镜头——定格,再延续,凝视,再慢慢荡远。

  那一段路,不过是从火车站到进站信号机的距离,竟然走了三个多小时。刚拐进家门口那条小路,看见家里的灯还亮着,立刻感觉浑身暖洋洋的。

  开了门看见妈妈守着一盏小灯,在窗前默默流泪。

  我含辛茹苦的妈妈呵,如今你在哪儿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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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场:司炉日子】

  回忆/老火车/司炉/小说里的司炉/小说里,流泪的电影

  【23】但是,回忆,回忆,回忆……这样的句子就像针一样,被刺痛,或被惊醒。

  或许,这样的句子是一个涵容巨大的引言,由它们引出的故事逐一上场。说吧,我感激这样的时刻——有时候,我去寻找它们,在字里行间,在或长或短的路上,我在寻找进入的一瞬。

  如今,我可以相信,回忆确是一种力量,让人沉入无边的谷底,那时,这种力量是向下坠落的。也有时,让人向上飞升,那时,它是云朵,它是风。

  想起那段跑车的日子,就像进入了一个日渐封闭的容器,或许是圆的,或许是方的,我看不见它的壁垒,眼前只是白雾茫茫。

  针,扎下去,就有了一个点,感觉被刺痛,才有之后的“出发”,从这个点开始——穿针,引线。


  【24】那时候,感觉一天都过不下去了,真是难以适应啊,不仅是体力上,还有心里的抗拒——那时候不敢说厌倦,好像自己也知道这样的日子肯定是没边没沿的。厌倦,总归持续不了多久,要么爆发,要么崩溃。而抗拒呢,显然要绵长许多,即使改变不了,那我们也可以一直抗拒——出乘,洇煤,整炉,烧汽,放水……那一路不知要填多少煤,巨大的炉床像是无底洞一般。

  或许,我根本就没有完全进入那个“世界”,尽管我做着和万千司炉同样的劳动——从我开始的那天,我就想着离开,因为无力改变紧压的现实,所以暂时让自己去适应,去承担,去接受,甚至从中感觉满足和高兴。

  我站在同伴之中,就像一个编外的,或替补的棋子,总有一片空白的区域,我无法融入。我看着他们,想象自己也会在这样的旅途中变老,也会像他们一样,在未来的日子里,甚至成为他们。

  而今,我感激那段钢轨上的经历——他们让我知道在男人的世界里,只有辛劳的汗水,没有自怨自艾的泪水——如必然的一站,一个艰难的成人仪式。学习独立,学习承担,同时也学习无边无尽的成长。


  【25】那些年在异地的公寓读了许多书。和我来往的伙伴并不多,而且我们在公寓的时间总碰不到一起,我来了,他走了,有时在站台打个照面,约好等回家后一起喝酒。可回家以后呢,他又该走了。有时我们会在半道上相遇,远远地看见他值乘的火车开过来,我鸣一声汽笛,他再回应一声,就算打过招呼了。

  在公寓,我一年四季放了蚊帐,把自己关在里面,读书,画画,写日记,用一个破烂的随声听,听歌。蚊帐里,好像一个小小的世界。每次出乘前总会挑几本书,有一段时间甚至为自己编排了详细的“课程表”。读过的书中,具有“宿命”意味的是英国作家伊里阿斯·卡内蒂的《耳证人:五十种性格》(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5月版/沙儒彬、罗丹霞 译),我买的是初版本,1989年5月出版,我在12月遇见这本书。薄薄的,从出版那天它好像就没有崭新过,像一本几经时日的老书。

  我站在飘雪的书摊前随意翻阅,掀开的就是这篇《泪水司炉》,当时还很奇怪,我刚加入司炉的阵营,还以为所有人都和我一样刚刚得知世界上有这样一个群体,怎么有人早就写了司炉的故事呢?不过千字的短文,读到今天,几乎会背了。


  【26】泪水司炉天天去看电影。用不着每次都放新东西,老节目也能吸引他,只要它们能达到目的即诱出他丰盛的泪水就行。那时他不被人察觉地坐在黑暗中等待着满足。这是一个冷酷而残暴的世界,要是感觉不到面颊上的湿温的水,那简直就不想活。眼泪一开始流涌,他的心情就愉快起来,他异常安静,一动不动,拒绝用手帕擦掉点什么,每滴眼泪应该把它包含的温暖全部贡献出来,不论它最后到达嘴巴或者下巴,还是乃至经过脖子一直流到胸膛上——他都在感激地抑制中接受下来并在经过详详细细的沐浴后方才站起来。

  仿佛一种自设的神秘仪式,他在等待,也在配合仪式里种种必要的环节,以其达成最后的那个隐秘的愿望——每滴眼泪应该把它包含的温暖全部贡献出来——他,在念诵咒语,来吧,来吧,近点,再近一些,好了,我看到你了……

  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或许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他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是被迎合者,尽管“泪水司炉并非从来就这般舒服好受,他也有过只能依靠自己的不幸的岁月。”


  【27】“经历了许多失望后,泪水司炉才认识到一个人自身的生活遭遇并不足以令人满足。他曾尝试各种方式,甚至——欢悦他也尝试过。”苦笑,一个无计可施的人,在寻找任何方式达成期望,“但每个在这方面有所经验的人都知道,欢悦的泪水也不怎么灵。即便它们装满了眼眶,就像有时发生的那样——它们一开始就不怎么流动,至于它们作用时间的长短,那真是一件十分可耻的事儿。”

  在遥远的国度,和我做着同样劳作的司炉,他每天都看电影,在看电影时流泪,用来弥补生活中的无奈和辛苦,终获满足。

  卡内蒂说的是泪水司炉,我只想说司炉的汗水,数九时天寒地冻,我在奔驰的火车上劳动,挥汗如雨。现在想来,冬天里的汗水尤为可亲。

  “在生活里他心神不定地记着一个失落、一个痛苦、一个消解不了的悲哀曲来折去……曾又一次,他估计到了一个感人的大事情,他的四肢已开始舒适地松弛起来,可是接着——他自认已紧紧接近——什么都没发生,他浪费了许多时间,只好寻找新的机会并开始期望。”

  我不知道为什么喜爱这篇《泪水司炉》,如果今天必须要下个定义的话,我觉得自己更看重泪水司炉的特质——他汲取世人的悲哀,并从悲哀中萃取精华的能力。

  ——自认已经无限接近,但什么都没发生。就像我企望任何改变,从火车上回到地面,回到仅仅会有正常作息的任何工作,可是不曾如愿……蒸汽机车,是阳刚的代表,那些年春秋轮转的火车啊,想起它,就在风中了。

  我常常探出车窗,年轻的臂膀在风中学会飞翔。那样的瞬间,重映了许多次,从夏到冬,从穿行的树林到遥远的山岗,从破晓的第一束阳光到深蓝夜幕上最亮的那颗星星。每趟出乘,都是一个斩钉截铁的日子。


  【28】许多年以后,我乘火车去南方出差,我披着毛衣看火车外的风景。窗外雨雾茫茫,凝结的水滴斜斜地向后飞去,划出一道道晶亮的雨线。那是深秋的黄昏,北方的树已如炭笔速写,长江南岸的树还是葱茏的写意画法……

  这样的旅途异常熟悉,从1990年到93年,几乎可以缝合到一起的整整三年,火车,就是我的家——法国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说,“有些铁路车站的名称,在阅读铁路旅行指南时也会使人为之心驰神往,”——何况是四季循环,日夜经过的站台呢。

  记忆,是一列开往远方的火车。乌黑的煤,绽放出金色火焰的炉床,晨昏里稚嫩而清新的光线,还有那些终年穿行的站台——“让你的梦想在某个车站下车,而那时正当盛夏,日之将尽,北方千金榆树篱笆已经变得萧瑟幽僻,车站就隐没在两排篱笆之间。树木在潮湿和冷风中出现一派橙黄色调,有些地方的初冬景象就像这样,这些车站的名称于是也有着那种吸引人的魅力。”

  心甘情愿地,陷入回忆,体会失而复得的时间,直到发觉有人在注意我。转过身,正好和她对视。对面的女子说,刚才那个情景,我觉得特别像电影里的一幕。

  我虽然不知道何出此言,但仍然笑着说:可能我也看过那样的电影。


  【29】我回到过去的季节,我的时间,熟悉如日记,如家门口的小路,如手上一层层老茧。我暂时还不想离去。

  当司炉日子渐行渐远,我写了一篇文字《火车快开》,有着这样的开始——夜晚,沿着熟悉的街道散步。走到十字路口遇到红灯,总是没有读秒的耐心,总是趁机抬头去看夜空中的星星。在冰蓝色的星光下,我常常忘了时间。于是,红灯变了绿灯,绿灯又变了红灯。那么熟悉的信号灯在我的前方闪现,只不过那时是在千里铁道旁边等我。等我经过。

  ……我知道,那将是一个日渐遥远的世界,可还是在一首低语的《火车快开》的旋律中湿了眼睛。

  许多年以后,如果我的儿子问我什么是“司炉”时?我会告诉他:那是在怎样的星空下,有怎样的一个少年,不断地擦拭着寒冬里的热汗,他在劳作的间歇,睁大了明亮的眼睛,向急驰的车窗外,期待着地平线上出现的第一缕曙光,那种赤子一般的红色。

  前一段时间看《太阳照常升起》中间的一个段落,喷薄而出的曙光里,一列蒸汽火车款款地驶来,那光辉灿烂的火车啊!万丈阳光在动轮间,在敞开的司机室,在烟云滚滚里,耀动着璨如纯金的光——忽然被感动,这完全就是那时候的映像,是记忆里无数的黎明,这就是我亲爱的的老火车。

  那些光——穿透了时间的雾霭,穿透了记忆的围墙,穿透了想念的影子……那一刹,我变得无限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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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场:轨外的旅途】

  酒吧/窗前/酒/玻璃城/或巴列霍所说的某个地方

  【30】路上,进了一间小小的酒吧,以前来过两三次,我喜欢这个名字,半支烟蒂。今晚,我想喝点酒。

  不知怎么了,入冬以来总在找酒。以往可不这样,遇见酒场能推则推,推不掉的也就是象征性喝上三五杯了事。这段时间总想喝酒,可总也没时间,也没机会。买回家一箱酒,总是等到早上才想起,昨晚又忘了开瓶酒,那,今晚吧。

  酒吧里的人不算多,我喜欢靠窗的座位,能看见院子里的一棵树,树上挂满了星星点点的小灯。那个座位现在有一对情侣,把头顶在一处说悄悄话。老板看我站在当中,走过来问,是想等那个靠窗的座位吗?我吃惊,她怎么知道的,不过来了几次,而且并没和她说过话。她看出我惊讶,就说,我记得你,前几次你都是坐在那个位置的。

  我对记忆好的人常常敬而远之,何况在我并不知晓的时候。我不想说话了。她说,先坐在前台好吗?他们可能快走了。我说,不好。

  一个人来酒吧,我觉得本身就挺奇怪的。而且坐在前台喝酒还有点表演的意味,好像一个人花钱买醉似的。老板看我没动静,就从我身边绕过去,对另一扇窗前的客人说了几句话,几个人齐刷刷地朝这边看了两眼,我没有避开,他们起身买单。她转身过来,说,现在可以了吗?我说,可以,谢谢。

  老板说,没关系,他们是这里的常客,也请你常来。

  我心里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这点小恩小惠就想留住我吗,若真把一家酒吧混熟了,该有寒暄了、闲聊了,我就该撤退了。坐到窗边,要了瓶干白。前面的男女还在窃窃私语,无比亲密。我转过头看窗外的雪从开满灯花的树枝间飘下。我才发现这里的桌子是墨绿色的,太漂亮了。比“正规”的墨绿稍深一点,在昏昧的灯光里又深了一层,借着烛光又泛出一抹银辉,是自身具备某种性格的颜色了。想着改天把我家的哪面墙也涂成这样的颜色,那就再来一趟吧,问问老板是怎么调配出来的,至少今晚我不想问。

  服务员拎酒过来,问我,开吗?我说,对。我发现他们换了开瓶器,以前的很一般,今天的这个明显“高档”,这些小小的物质不仅可以为日子带来方便,同时也是小小的亮色。下次一并问问他们是从哪淘来的?这么一想,心里安然。

  他问,倒上吗?我说,不,自己来。


  【31】我爱听开瓶时“啵”的那一声短促而干净的闷响,好像许多“美好”的东西一下释放出来了,就像撕开咖啡包装的一霎那,一种几近喷射的美好。

  吹灭了飘在玻璃杯里的蜡烛,自己倒酒,三分之二杯,比平时与人一起来时实诚多了。酒杯里一阵光影晃动。开喝,酒入舌尖,惊喜的味道。最近一直没逮着机会喝这等品质的酒,一般别人请客不好意思点,轮到自己请客时又觉得白白浪费了。

  一个人喝酒才能品出酒的真味,才是为酒而来的。没有酒令啊祝愿啊干杯啊等等繁文缛节,一人干杯,为什么?除了酒,还是酒。

  想醉,很容易,任何时候都可以,只是若想体会诸如温暖等等和日常生活等无关的情谊,那就算奢求了。

  此刻我在想,为什么我和爸爸没有一起干杯呢?哪怕是用饮料甚至用水代替。甚为遗憾。为此,我和儿子去饭馆时,我一般要啤酒,给他要饮料,然后一起干杯。

  最近儿子经常问我,爸,你想什么呢?或者,你怎么不高兴了?被问时总是一怔。儿子很细心,但我觉得这么敏感,可不太好。

  我特别想认真回答。可是好像漫无边际地飘了半天,还得把刚才的“路”重走一遍才能告诉他一个相对准确的答案。想着《寂寞书写者》该怎么继续,想着等孩子放假要带他去海边住一段时间,还有一些飘然而过的念想……最为具体的是该找一面墙订做一排书架了,怎样组合才能更加实用。

  我还想在书房的屋顶上画上一整幅古地图,那种暗旧的色彩,斑驳的曲线,和神秘的感觉持续地诱惑着我,有时仰头看着雪白的屋顶,看看、看着它就会浮现出来。


  【32】就要和2008告别了,挥挥手,已足够,但这并不值得庆祝吧。长了一岁,或老了一岁,也不值得做瞻望状,似乎还有遥遥无尽的路途等你光临。那么,为冬天干杯吧,只为冬天。

  2009的火车就要进站了,无数的人在等待出发,也有许多人等待离开。说到底好像却是一回事,都是从一个地方迁徙到另一个地方。我想自己站在后者的队伍中,还可能排在队尾。

  生命就像一个站台,有人出去,也有人回来——要出去的人踌躇满志,仿佛只要离开这个站台,就能和光明撞个满怀。而回来的人是为了重新体味安静吗?

  想起夏天的一个午后去车站送陈寺,我提前到了,陈寺还没来。打开手机和他联系,他说往后错了一班车,给我打电话,可是我一直没开机。我说,知道了,那我等你。

  在候车室找了一个靠边的椅子,读书。无意中,读到莱昂·布洛依的一句话:“人的心里有着尚不存在的地方,痛苦会进入这些地方,以使它们能够存在。”

  读完,有一小段空白,顿时怔住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句话,空荡荡地悬在书页间——似乎某种谶语,似乎是塞萨尔·巴列霍所说“这世界有一个地方/我知道它,但偏偏/我们永远无法抵达”的另一版本。

  不说痛苦,不说世界,似乎剩下的只有存在,只有知道了……如同“绝句”,接下来再续写什么都是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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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3】喝了将近半瓶,感觉良好。这时候再想塞萨尔·巴列霍的那句话,还真是没劲。那个地方适用于太多际遇,譬如这世上有一个梦,有一个人,或者再具体点——有一个美梦,有一个亲人——可能没有人会满心期待噩梦吧。其实这世上什么人都有,好像倪匡就说过,大意是他喜欢做噩梦,因为惊醒之后才发现,此刻的生活依然如初(待查,那将是一份漫长的工作)。想想,还真有道理。

  若是说敌人呢?最好我们永远无法抵达。若再深一步,就像人们所说的,最大的敌人是自己,那么相当然的结果将立刻翻供,变成另一番模样——不仅要早日抵达,回复到自己——甚至从未离开,甚至还将永远心心相印。

  读过倪匡的一次访谈记录,这次真是他,笔记本上有案可查。他说:我从来不知道寂寞,只知道时间不够用。我有很多爱好,喜欢太多事情,我有自我的世界要应付……我不觉得人生有空虚的理由,人生那么短,哪有时间空虚?

  记下吧,关于空虚,可以树立一个路标了,上书:此路不通,请绕行。

  至于那个明显玄虚的“那个地方”,它爱在哪就在哪儿吧,而你我走哪算哪。我对自己很清楚,该做什么或该拒绝什么。所要太少,所以,遇见一件值得投入的事情必须要做到了无遗憾才好,其实许多时候也是无所选择的。生命很短暂,付出自己认为应该付出的努力,珍惜那些应该珍惜的人——所有的,不过是自己感觉明晰的“值得”和“懂得”。

  今天中午,收到萧朗发来的新年卡片,还夹了两张近照。秋天的那张照片阳光很明亮,笑容很温暖。而照片里的冬天,似乎更为纯正。异乡的广场,清冷的空气四处弥漫。萧朗站在一群白色和银灰的鸽子中间,微笑。

  在岁末,或在这个时间看起来正好。

  酒吧一角的歌手在唱:我觉得我的未来像一张白纸,每一天我用心在上面写字,关于未来会成什么样子,要看每天生活的方式;我开始明白人生像一张白纸,认真地在上面写下你的名字,我幸福的、快乐的、享受着开始,我不懂的我选择坚持……

  一边听,一边记下了一些字句,也不知道对不对,大意如此吧。那么,我的未来也是一张白纸吗?


  【34】这段时间在读保罗·奥特罗的《玻璃城》,的确精彩,精彩得不像“美国作家”。他一人分饰几个角色,似乎在一种无定的时空中穿梭,但左弯右绕还是得回到一个人的恒常状态,渐渐生出薄锈的故事,渐渐荒芜的情感长出了青苔,也随着时日有些干枯了。

  他,常常陷在一个谜里,这个谜或许是他自寻的一段轨外旅途。

  他为此奔走,似乎是执着,但更多的是空虚。他说:“纽约是一个永远不缺新鲜花样的地方,一个无穷无尽的迷宫,不管他走出多远,不管他走入了如指掌的邻街地带还是其他什么街区,总会给他带来迷失的感觉。迷失,不仅是摸不清这个城市,而且也找不到他自己了。他每一次散步出去,都会觉得他把自己撇在身后了,一边走一边就把自己丢在了街上,因为把感知能力降至仅仅是一双眼睛的视觉,这就逃避了思考的义务,只有这种方式,才能是他得到一种内心的平静,一种祛邪安神的虚空……在最享受的漫步时刻,他会有一种不知身置何处的感受。这种感受,最后就成了他所期望的情形:身处乌有之乡。”

  还是多拿些酒来吧,如果生命只是乌有……(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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