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亲兄弟姐妹六个,爷爷好不容易才将他们拉扯成人,待我父亲到了娶妻的年龄,家却穷的叮当响。转眼间快三十了,还没有人登门说媒。当他遇到我的母亲时,尚且不知道母亲有一个富农的帽子戴在头上,媒婆说你这个样子能娶到老婆就不错了,还管人家成份?人家那身份叫下嫁,你倒是根正苗红,那你娶一个回来我看看——父亲不吱声了。媒婆转而跑了十几里找到我的外婆说,男的大三五岁的还叫大?大一点既知道过日子,又懂得知冷问热,这样的男人打灯笼都找不到。外婆看看女儿,想想年关将近再没有人要又添了一岁,算是在沉默中点头同意,我母亲看着外婆同意也就默认着红了脸,算是应允。

  后来母亲知道父亲大他十一岁时,我和妹妹已经出生了。母亲说你是骗子,父亲笑着回应说我要是不骗你能有这俩个孩子?母亲翻了父亲一眼说道:乖乖!世上就你一个男人,就你能养?说完,母亲也笑了。

  大集体分田到户后,地由自己耕种,上缴了一部分任务后,收入明显增加,穷的境况已由所好转,父亲还从回城的李国俊手中买了宽宽大大的两间房子,一百六十块钱,分几次才还了。据说这是李国俊指定卖给我家的,当年他脖子上挂着门板游行批斗时,父亲用脚悄悄帮他抵着减轻了一部分重量,留下了一点情分。

  母亲说,这房子真宽敞,父亲说这下知足了。

  但不久,父亲看望生病住院的朋友时出了车祸死了。在处理后事时,肇事方七拼八凑赔了一千三百六十元钱;半个月后,他躺在清冷的太平间与我们诀别。我因害怕不敢向前走,叔伯们拉着我说以后就是想见也见不到了,我挣着胆子捂着脸从指缝的间歇中瞄他一眼,他一动不动,仰面睡在铁床上,仿佛睡着了。

  他入土的当天晚上,叔叔们过来安慰母亲,三叔家的大姐盯着我看了看,流着眼泪告诉我说以后没有大了,要听妈妈的话,我才慌了,一下子哭出来。

  父亲死时,我十岁,妹妹四岁,母亲三十二岁,一家重担开始压到母亲的身上。

  此后一年多时间里相继发生了很多事情,直至母亲告诉我要换一个地方生活,我才懵懂地意识到,我们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而今,又有了变故。

  这一年,叔叔和婶娘受了邻居的挑唆和我们翻了脸,大伯家的媳妇见此情景,也找了一个借口吵上门,骂骂咧咧竟然伸手要打母亲,使同族之间的关系越发冷淡。

  这一年,母亲失去了男人,我们没有了父亲。母亲时常躲在屋里哭泣,令我们过早地感受了人世间的世态炎凉。

  大舅说,撑不下去了就走吧。母亲迟疑到秋天的玉米棒子能磨新粥才定下决心走。

  她要走的前两天晚上,带我去见姨妈,并说带我一起改嫁,我不懂什么叫改嫁。姨妈说,就是重新找一家人嫁过去。在她旁边的一个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袋黑瓜子,帮我撕了口,我看着那黑不溜秋的东西不知道怎么吃,捏了一颗放进嘴里,很甜。姨妈说,是嗑不是嚼。

  我两牙一嗑,碎了,嚼了嚼咽了下去,真香。那男人说,哎,壳子要吐出来,我说“哦哦”,一边吃,一边坐在我妈的身旁静静地看着他,顿时没有了陌生感。

  姨妈看着我吃的开心,笑了笑说道,他以后就是你新爸爸了。我愣了一下,不知道如何接姨妈的话,我妈看看我又看看那个男人,又抹起了眼泪。

  大舅捂着脸也开始抽噎。

  所有与母亲有关联的至亲们哭成一片开始,妹妹吓得紧紧贴在我的身边,我突然觉得我的叔叔们是这世上最可恨的人。

  两天后,母亲带着我的妹妹走了。

  我躲在屋子西边一块玉米地不敢动,母亲家前屋后找我,她大声叫着华子华子,我不敢应声。她叫的一声比一声急,我有点害怕她会找到我躲藏的位置,不停地擦去从脑门上滚下来的汗珠,汗水滴到我的眼里,又滴到嘴里,我一口吐了出来,忍不住哭了起来。

  叔叔们头天晚上找到我,一改往日态度,说不能和你妈一起去,一去就成了拖野婆。我不知道什么叫拖野婆。一旁看热闹的邻居们拉住我的手说,你不是人家亲生的,去了就是野种,不能去,你的根扎在张庄,要是走了一辈子就别想回来了。

  我一想,有点害怕。


  2

  我从来没有忘记三叔给予我的抚养之恩。

  但这并不排除我的复杂心情。从十二岁到十九岁,我在他家生活八年时间,从无知幼稚,到独立支撑一个形单影只的“家”,回首八年时光,恍忽如梦。

  十九岁那年秋天,叔叔令我独立生活,我捧着几双碗筷泪流满面,待我低着头慢慢走向自己的老屋后,心如刀绞般难受。那夜,我在屋里扶墙而哭,丝毫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期间,了绝了由叔叔为我做主的一段初恋情缘,算是因穷而吹。一年后,我在建筑工地上摔断了腰,叔叔令婶娘每天帮我洗衣做饭,又买了好多养伤的营养食材,为我滋补身体,在婶娘的悉心照应下,我在床上躺了三个月就能起床了。第三年,我北上甘肃省天水市参军—回蓦旧往,历历在目,所有经历过的事情,都是历程,对于人生,那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但我仍然时常怀念我的父亲,他的名字叫张美凤,从他死亡的那一天起,这个名字逐渐被世人遗忘,包括我自己。

  他怎么就死了呢?他为什么要死呢?但他终究从铁床上移动到了炉口,鼓风机呼地一声吸走了他,他的真身在四十分钟里化为灰砾,又从烟囱袅袅飘升到天堂做了神仙。

  他死于春光明媚的五月,那天天气晴朗,花枝摇曳,空气中到处飘着月季花的清香。

  我们和他作最后告别的时候,在淮阴市区最西端那个叫杨儿庄火化场的冷库里,看管太平间的人“呼啦”一下拉开抽屉,他便出来了。

  他周身冒着冷气仰面朝天,要是在我家的床上,我必以为他是睡着了。

  但他已经死了。

  我惊恐地看着已成为“死尸”的父亲,母亲及一行亲戚哀泣不已。叔叔让我近前一点,说看一眼留个念想,我有些害怕,只好用手捂着脸,但又忍不住好奇心,用手捂着脸透过指缝偷偷地瞧了一下,一下子见了好多天没出现的父亲。

  这最后一眼,让我清晰地记下了他当时沉寂的面容。至今,三十五年过去了,这一场景深深地铭记于脑海,那时虽然不能体会生离死别所包含的真正意义,但思念却伴随至今。

  母亲走的那一天,外婆坐在门口冷静地看着这一切,一言不发。自我父亲死后,她时常住在我家陪伴母亲,此刻母亲走了,她该回去了。但她没有与我的舅舅姨妈一起离去,她在文革中被打聋的耳朵什么也听不到,但她仿佛已知道要发生什么,她只是不说,也不阻止。她弯下佝偻的腰抚摸一下我的头又抱了抱我才松开了,和我的叔叔们一一告别,我望着她离去的身影,泪如雨下。

  这一种场景无数次在我的心头重演,刻骨铭心。之所以要铭记我三叔的恩情,并非我就淡忘了过去已经发生的一切,但往事往矣,恩情比怨恨重要,尽管说当年有一些事情有一些过节,但他抚养我八年,供我吃喝拉撒,即便我一人生活以后,他也会时常悄悄地躲到我的背后观察或者督察我要走正路,这一些,已然化解了旧往的矛盾。

  至今,我和我的哥哥姐姐们保持着亲兄弟般的感情,只因我已无法归还他们当年待我的关照与帮助,虽然,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想说谢谢他们,但情分一直在我的心中。

  如今我时常告诫我的日渐长大的儿女们,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传承这份恩情,要做一个懂得感恩、懂得回报别人的人。他们似懂非懂,但我相信他们在自己的人生中,必然会经历挫折也会经历成功,只有经历了才会感悟什么叫感恩。


  3

  外婆隔三差五的从老家来看看我,她走路的时候要两手抵在膝盖上才能向前移动,我总觉得她这个模样引人发笑。有一次,我正捧腹大笑的时候,母亲挥手给了我一个巴掌,说道:“小泡子,婆奶又不是天生就这个样子的,要不是成份不好能被打成这样吗?”母亲说了一大堆我还不太明白的话停住不说了。外婆却笑了起来,她虽然听不到母亲说了什么,但她时常护着我,尽管她明白我依然会笑她走路的样子,但母亲却再没有打过我。

  有一次,外婆一直找到学校,颤巍巍的从兜里掏出一包炒熟的花生塞给我,又拉我的手问了许多事,叫我听叔叔的话,然后弓着腰慢慢地走了。我看着她走了很远突然想哭,我想,以后再也不笑话她了。

  可自此她再也没有来过。

  后来,我听说她雨天滑倒跌断了腿已经不能走了。过了几年,正逢插秧的季节,我的堂舅来找我,说外婆去逝了,我才在门板上看到捆成五颜六色的外婆,又见证她老人家被火化师推进冒着火苗的烧尸炉,变成几段灰烬装进骨灰盒埋到地里。

  许多年以后,我做了一次也是惟一一场有关于外婆的梦,使我突然打开怀念她的记忆,但记忆只剩下无尽的遗憾。那时半夜,我起床写了一篇怀念外婆的稿件,寄托无尽的哀思。

  后来,我去她的坟上烧纸,找了半晌没找到具体位置,堂舅在电话里告诉我,他也不知道哪一座是她的坟,不得已,只好在路边点燃烧尽后黯然离开。

  外婆是一个衰落的地主婆子,外公在世时家有良田百亩,外公死后,家境逐渐衰败,到了文革时期,她挂门板上台批斗,吃尽了苦头。由此带来的下场是,我的母亲和姨妈好歹嫁了人,三个舅舅却没有一个娶到老婆。

  母亲说,外公死的时候,她才十一二岁,要不是外婆拉扯着,一家人早饿死了。若干年后,我去母亲那儿,很少提及往事,也不问旧日场景,怕的是引起她的不快,对于她自家的过去,最好不作探寻,免得伤神。

  母亲在家时候,曾经半夜三更踢醒我小声地说门外有人,我缩在被窝里小声地说:“妈,我有点害怕。”妈妈搂着我说不要怕,我们不开门就行。我说妈等我长大了一定不饶他们。

  夜总是很漫长,我睁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夜怎么也等不来天明,而母亲要么在叹息,要么在小声地啜泣。

  她时常到父亲的坟上去诉苦,她告诉埋在泥里的父亲,她过的很苦。

  可是父亲听不见。

  大舅说,欺侮孤儿寡母的人,早晚有报应。

  可是有什么用呢?母亲不得不走,我不得不依附叔叔。


  4

  陌生的男人坐在我的对面,安慰我妈,许诺只要到了他家,保证过上好日子。

  我没有如所有人的愿,选择留了下来。

  留下来后,叔叔不准我和母亲来往,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后来得知,她在淮安县城东乡火化厂后面那个村庄。叔叔说,我幸好没去,那儿天天烧死人,住人的上空飘一层骨灰。我听了闷闷不乐,心想关你屁事,但一抬头看到他阴沉沉的脸,没敢吱声。

  大约隔了三四年,我考上初中要交七十八块钱学费,叔叔得知闷了好一会儿不吱声,第二天他帮我出了一个注意,说去你妈那儿借吧,又告知我去母亲那儿的路,我说嗯,一个人骑一辆二八大杠终于找到了几年没见的母亲。

  母亲的男人领着我去拜见他的兄弟姐妹们,他们分别掏出两块钱见面礼给我,而后他领着我去河下电影院看一场电影,吃了许多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零食,回来后又给了我一百块钱学费,母亲说缴了学费后剩下的自己收好,我说嗯。

  后来,剩下的钱都被我到学校后门的小买部买桃酥吃了。我的邻居二老太坐在躺椅上晒太阳时,一边晃着她的小脚,一边惬意地捏着金黄色的小饼子吃,我看到过多次,一边舔自己的嘴唇,一边想等我有钱了一定要吃够了。婶娘告诉我说那叫桃酥,好吃呢,可是我没吃过,不知道什么滋味。待我尝到了,才知道这东西就是玉米面做的,不知道怎么做的,确实好吃。

  但我在上小学五六年级时,母亲带着他的男人到学校来看我两三次。我早已晓得,这世上最坏的人就是拖油瓶的继父,因此,当着众多看热闹的面,骂了他恶毒的话,又吐了他吐沫,母亲想摸摸我的头,被我拒绝。而后的一次,母亲则远远站在某一个角落,如同凝视处于襁褓中的孩子一般,看几眼后,匆匆而去。

  那时,我全然不知母亲的落寂,更无法体会她隐藏在心底的难过。

  八年后,她的男人患胃癌死了。

  彼时,我已经一个人生活。

  我因从三楼掉下断了腰,躺在床上三月有余,刚能下床走路便去看母亲,却见了倚在墙边的一排儿花圈,想不到他已经死了。姨妈问我如何得知的,我说,今天刚能下床便来看看妈和他的,不晓得他死了。母亲哭了一会儿,说他快不行的时候,还恨没帮上你,现在赶巧来送他,也不枉以前的一点情分。

  我说妈这不是一点情分,他帮了我不少,我记着他的恩呢。

  心底涌上许多有关他的往事,方觉得他真是一个不错的人。我的叔叔说认得男女厕所能摸进去撒泡尿就行了,字又不能当饭吃。如此这般,我的初中三年总是在别人开学了一段时间后,我才从母亲那儿要来七十八元学费,好在老师宽容,并没有为难我。其时,虽也熟读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励志的诗句,实质也无法安静下来潜心学习,初中一毕业,便托了邻居的关系,到建筑工地上提起了小桶,想不到不久我从三楼上掉下,晕过去两天,醒来才知道腰已断了。

  没想到我第一天能下路走赶去看他,他却死了,留下四万元治病债务,此后,母亲用了十年才还清。她挑过野菜,挖过树根,一边种地,一边打零工,省吃俭用,一直坚持还钱。

  在我出事的前一年,我去江南打工,在外谋生并不容易,有一段时间甚至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只好和工友们一起去周边郊区偷偷拔些蔬菜充饥,后来实在混不下去才回来,才得知他患病了,母亲说是胃癌。

  他躺在床上,与我谈起以后要我要注意一些事项,那时我在外面刚见了精彩的世面,免不了有些轻狂,他却让我一定要学好争气这类话题,我不以为然,却没想到他剩下了四个月的活头。当他得知我从工地上掉下来也要跟着母亲来看望,那时他已经十分虚弱,根本起不了床,实则上已经时日不多,没想到我拖着病体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成了一张圈了框子的黑色照片挂在墙上。

  距他去逝的二十多年时间里,我曾梦过两次。他坐在我的前面,背靠着我与我说话,我似乎也觉察出他的飘渺和虚幻,却没法靠近他。他说人要不怕吃苦,只要勤奋,就会有收获。我点头认可,又与他聊了一些其他的话题,我们聊的时候,我在潜意识中还想问他,你到底死了没有?

  不管他死了没有,我一样感激,一样怀念。


  5

  尽管我已打拼下几处房产,但母亲时至今日仍然不愿回来与我们同住。

  这既和传统的习俗有关系,也和她的男人以及我大舅生前的遗嘱有关系。

  大舅临死时交待过我的母亲,说你已经跨过门就不要回去了,防止受儿子媳妇的罪。后来男人也患了病,和她谈起将来,多次要求她不要回到我身边,说没有回头路走。他还和自己的父母及兄弟们严肃地交待过这个话题,说如果自己病好不了,以后要善待我的母亲。

  只是他家的兄弟们很快变了脸,一些举动又仿佛回到我父亲死亡后所发生的一样,母亲时常遭遇欺凌,但母亲从来不告诉我。

  母亲说,这是她的命,不怪别人。

  于是,我也想,我能怪大舅和姨妈吗?不能。

  大舅喜欢打打麻将,玩玩小牌之类,我们去姨妈那儿,大舅也总在那儿,他打麻将时,鼻子上架上一只扣着绳子的扒郞眼,说看得清楚。但我看他戴眼镜的模样滑稽可笑,就像跟班师爷似的,免不了随口开几句玩笑,甚而数落他舍不得换一副眼镜。他乐呵呵地解释到,这个钱嘛,要为你们外甥留着娶媳妇呢。姨妈此刻也笑起来,告知我们几个,你们还不认真学习去,将来考上大学,大舅也跟着显摆显摆。

  我们一起笑了。

  大舅不管输赢都能赏我们几个铅角子,我们一路小跑去了小卖部,哪儿还记得认真学习和刻苦努力的事情,吃到嘴里的才是重要的。

  快乐的童年时光总是很短。

  我去姨妈家的次数越发减少,后来跟随叔叔生活,基本上断了来往,即使有一点时间也要挤出来放牛割草放鸭子。

  大舅没有等到我们这些外甥出人头地的一天,更不谈任何形式上的显摆了。

  有一天,我的堂舅来找我,才知道大舅刚刚死了。众亲挤在三小间破房子里为大舅料理后事。

  小舅不时哭出声来。

  大舅生前没少管他,此刻他躺在门板上,只剩下一具扎成花花绿绿的遗体供我们作最后的瞻仰。母亲和姨妈跪在门板旁边烧纸,小舅忙前忙后。他们都没有女人,自然谈不上家庭,大舅更没有等到我们成家立业的那一天,更谈不上养老。此刻却像若干年后的一天,我为小舅拖哭丧棒戴孝帽子送他入土一样。所不同的是,我继承了小舅一套房子,小舅却因大舅的死借了一屁股债。

  我母亲很赞同小舅的做法,说小舅为大哥借债送终够兄弟意思的,小舅说都是吃同一个奶头的,不是应该的嘛。但大舅入土不久,小舅便和姨妈断了来往。有人告诉他,说大舅临死前存了一笔钱在姨妈那儿,他去问姨妈,姨妈瞅了姨父一眼欲言又止说没有这回事,使事情越发复杂,直至不相往来。

  后来,姨妈患食道癌做了手术,我因建房子向姨夫借钱,姨夫先是答应,后来打电话给我说家中没有零钱,不久又电话问我钱找到没有,我心中不悦,告知借了高利贷,他说你乍不早说,姨夫我有啊,我摔了电话。此后七年我与他们断了往来。但我兄长、一直待我不错的姨哥夫妻不知此事,我想若后姨夫归天再说吧。七年时间我一想到此事便觉得愤恨,建房时所缺少的钱托人从银行贷了款,年末还了二百四十元的利息。银行的马主任说,你怎么提前两个月还钱啦?我说为了还上这利息,我这十个月都没怎么睡觉。马主任告知他的手下说只要以后我去贷款,一路绿灯。

  我笑了笑走了。

  母亲说你只有一个姨妈,不管怎么说以前都帮过我们。她一边劝,一边又劝小舅,说一定要去看看,小舅说我看个屁。

  我只好一人去市第一人民医院,在病房的走道里等了一天,思来想去,姨妈是有恩于我们的,她毕竟是我母亲的亲姐,私下没少帮助我母亲,我如何因一事而迁怒于我的姨夫呢?

  唉!

  七年以后,姨妈病危,快要咽气的时候,母亲令小舅去见面,小舅沉默了好长时间终于同意去看姨妈。在回光返照的最后一刻,姨妈告诉小舅,一边是丈夫,一边是兄弟,做姐姐的难呀。小舅哽咽着喊了句,你大姐什么也不要再提了,你能活着就行。但姨妈一会儿就闭上了眼睛,小舅哭了好久。

  处理完后事,小舅胳膊一甩,走了。

  此后,他与我母亲聊及此事,心里还有些愤慨。母亲劝说过他,没起什么作用。

  古人说,兄弟姊妹,各受各罪。实质上就是父子母子也是如此,如同我的母亲不肯回来,她情愿在那个后嫁的地方窝窝嚢嚢地生活着,也不情愿再回到我们身边来,这不也是受罪的一种体现方式吗?她已经习惯了受罪。所幸的是,我现在已经有能力让她过的愉快一点,我让我的孩子们经常嘘寒问暖,让她感觉到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已近七十岁的她能健康的活着就行。

  还好,她那儿离淮安的高铁东站不远,如果不是她那个村庄前有铁道后有河渠,早就拆迁了。但我和妹妹已经说好,不管妈那儿拆多少家产,我们都一分为二。妈说,只要你们过的好就行。


  6

  小舅排行第五,最小,按舅舅排,我们皆称他三舅或小舅。

  我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与他熟识,所有的事情都是后来才有所知晓,他年轻时我年幼,他三十而立时,我家庭发生变故,以至于和他并无多少往来。

  一九九八年年底,我从部队回来开始筹划结婚,向亲戚们东挪西借,我正好见到小舅,他得知我要成家了,十分高兴,从身上掏了六百元,对我母亲说:“二姐,外甥要结婚了,你一头心事也就了了,小舅没多大出息,这是一点心意”。我不肯要,母亲说,你马上成家了,小舅高兴,给你就拿着吧。但腊月二十四那天,我和新婚妻子去集市买东西,恰好看到他侧着一个身子,紧裹大衣在漫天飘着的大雪里顶着狂风,打了招呼后,却是来借钱的,说五百块就够了,妻望着我有点迟疑,但还是掏了五百给他,又请他与我们一起回去吃饭。他拿了钱表示有了就还,然后搓了搓手抹了一把脸掉头走了。

  春节后,我去母亲那拜年,说了此事,母亲说他一辈子赌不死。

  没想到,母亲说对了,他因赌亡命。

  2012年3月7日夜,他和邻居赌博因说了几句过头话被杀害了。他被砍成三段装在蛇皮袋里扔在淮安经济开发区237省道边的大汪塘里,一个星期后浮出水面,在凄冷的风浪里颤微微地飘荡着。

  3月14日中午12时,我从单位饭堂出来,被两个公安控制,说协助调查。

  到了刑询二室,问完姓名年龄和单位身份,公安开始盘查我几时与舅舅来往、几时与他通最后一次电话、为何和我比较亲近等常规性的问询,问的久了我有些不耐烦。

  突然走进一个姓许的自称是刑警大队长的人物拍了桌子,令我老实交待,我说交待什么?他说妈的,看样子不用点手段还不行呢。

  原来,3月8日中午休息时间,母亲打来电话问我有没有见到小舅,我说没有。她说小舅房子烧了,人不知道哪去了,最好去看看。我说行。便骑着摩托车到了现场,烧毁的房屋除了落下来的一地瓦砾和四堵墙外,只剩下闻讯赶来探听消息的邻居们。我掏出随身带的相机从不同角度拍了数十张照片,又报了警,警察来后看了看,又问什么关系,我告知是我舅舅,他说只能在二十四小时后立案。我们在片言只语中的谈闲中聊起我的舅舅,原来他们还认识,说处理过打架的找女人的事情,我说不会吧?警察说,有记录,我闻言叉开话题,警察说,他怎么没有老婆孩子呢,我说本来是应该有的,只是历史和他们开了玩笑。警察不太明白,我说他们一家都是文革的受害者,我外婆当年被打的死去活来,舅舅们能活下来很不容易,还敢奢望娶老婆吗?我外公生前有一二百亩土地,后来实际上也败光了,但历史没有放过他们,不然我小舅拆迁的房子怎么会给我呢?

  年青的小警察听闻房子,在他的接案记录本子上记下了什么,哦了一声,和我握握手说再找找看,说不定也能出去了,明天再不出现的话可以立案。我说谢谢你了,将来我一定写成小说,您就是福尔摩斯。

  那警察笑了笑上了警车走了。

  小舅从河里飘上来的时候,我们已经找了他一个星期。但我没想到我因此被请到了派出所一句话重复着问了半天,已经问得我心烦意乱。刚好又进来一个什么姓许的大队长,进门就令我坐到太师椅子上去好好交待。我情知不妙,但已眼睛冒火,心生恶劣,厉声问我要交待什么?他说为什么你舅舅的拆迁协议上要签上你的名字?为什么要给你?

  原来,我无意当中和那个小警察说起的房子,竟然成了我作案的动机,也是将我带到此处审讯的根本原因。

  到了傍晚约模五点多钟,表姨父打来电话,说小舅被人砍成了好几段,我说不可能吧,他说我在现场见过了,电话刚停,我妹妹打电话来,说小舅被人杀害了,我便知道警察为何对我恶相交加,也信了舅舅真的遇害了。

  警察们虽然恶狠狠地对待我,并没有收走我的手机,我在电话中还处理了单位的几件工作上的事情。同事问我在哪,我说在地狱受审呢。同事说你又构思了一篇新作啦?我刚要说些什么,那个坐在我对面的老家伙挥了挥手,令盯着我的大队长出去,说我来和小张聊聊。我知他一直悄悄地观察着我,他的眼光极其温和,灰白的头发显然喷过定型摩丝,一根一根整整齐齐地趴在脑袋两边,于是向他点了点头,开始聊起了此案的诸多细节,在我所作的细节叙述及所提到的怀疑人中,他挥手直接令手下出去“请人”,先后请来八人,在排除了七个人之后,第三个姓邵的即是杀害我小舅的凶手,实质将他抓来的时候,已经为他上了手铐和脚镣,因为在他所住的棚子里翻出了作案的斧子,同时检测到了现场的血迹。

  凌晨二点钟,徐杨派出所潘所长过来给我道歉,说你提供的所有细索为破案起了决定性作用,真是不好意思,让你受委屈了。我说日他妈的警察全是狗日的,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理解你的心情,但在案件没有告破时,人人都是嫌疑犯,我们不得不为任何一点有可能的怀疑作出判断时,没有对错,只有是非,现在案子破了,就是对死者最大的敬重。

  出了派出所的大门,我忍不住流下眼泪,我这小舅真不省心,他竟然以这样的结局终结了自己的一生。

  一年零七个月后,凶手被执行了死刑,帮凶判处有期徒刑十年。淮安市中级人民法院本案的书记员叫丽丽的来电告诉我,我说是真的吗?她说这能是假的吗,我说这是老天有眼……

  在凶手被法办的十九个月时间里,我往来奔波于公安、检察和法院之间,以一个遗产继承人和外甥的身份替他申冤,法院相继开二次庭,待判处死刑并当场宣布报最高院批准的那段时间,我伴随失眠已超越了身体的承受能力,憔悴、消瘦及精神的恍惚,均能形容得出来当时的情形。众亲看着我为舅舅的事情去跑公检法,他们并不考虑当年舅舅与他们为一点点鸡毛蒜皮的琐碎事情翻脸不相往来,反而在了解到我舅舅拆迁的房子已赠于我而极度失望,于是乎,观望我为之付出及后事料理也在情理之中。

  不禁想起那年冬天他所出的车祸。

  待我半夜赶到ICU重症室,他的脑袋及身体上插满了管子,医生告诉我他活下来的可能性如同六月份飘一场雪,我和母亲商量了一下,不管死与活,我们尽到心就行。哪知他第二天就醒了过来,在和我谈及原因和现场状况,他说是和邵树文兄弟俩个在工地上一起喝的酒,可能喝多了,撞电线杆上的。我说人家都撞汽车,还能赔些钱,你倒好,撞灯杆子还赔个屁钱呀!

  我坐在他的病床前,一提到钱的问题他就一言不发,经再三追问得知,他手上就没余下几个钱,平时打工赚下的钱都送到镇上有一家叫清水湾的洗浴中心去了。我还亲耳听到他仰在病床上和那些卖笑女子打情骂俏,气得母亲当他的面数落他的不是,说你还小呢。在得知花了一万多的医药费均由我支出后,他半晌没敢吱声,甚至一度躲到了被窝里哭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他哭什么,哭他的家庭呢,还是哭他的前半生,此后几天,他当作我的面删除了那些风尘女子的电话,还保证不再来往了。

  大舅生前一直想替小舅从云南或者贵州那儿买个女人,说也能传一个后,小舅不肯,说三十多岁了,要什么女人,一个人吃饱全家饱,不挺好的嘛?大舅说不通小舅,只好不了了之。

  在他养病的一年时间里,我心生不忍,按月送他八百块生活费,他的身体也日渐好转,后来还能做些小活儿。直至大年三十晚那天,我又去送钱送年货,他说最近赚了几千块钱,等到身体完全康复了,再将失去的赚回来,我说只要你有这份恒心,老天不会不眷顾你的。

  第二年冬天,他突然打来电话说要拆迁了,让我赶快去谈谈。谈妥后,舅舅让我在拆迁协议书上也签一个名字,我说这不太好吧,别人知道了还以为我以前做的都是为现在作铺垫的呢。他说屁,谁好谁坏他装心里呢。我不肯签,他竟然说动了拆迁办的工作人员,说以后还指望晚养老呢,拆迁办的人听到这话劝我说,那你就签了吧,又不是给别人的。

  后来想想,我这一签字,不知道省却了多少麻烦,不然就他出的那个事情,谁能保证他的一套房产就给了我呢?当他躺在医院不知死活的时候,他的堂兄堂弟们想方设法找到我,不就是想叫我付治疗费用的嘛!他们谁曾掏出过一分钱哪怕说一句暖心的话也好,但他们离得远远的,包括我的姨夫、我的其他的至亲们。

  在他死后的第二年,我凭赠与书、遗嘱和现场录像录音到拆迁办办了手续,领取了房子,站在阳台眺望远方,正好能看到小舅的家乡,那一瞬间我竟泪如雨下。

  我非高兴平白无故得了这一套房子,想起过去点滴往事,内心酸楚,滋味复杂。

  后来,我将这一套76平方米的房子装修好后租给了打工者,六七百块钱一月,我隐忍着尽量不去房子里,极力避免往事重现,避免伤感与哀哀恸。

  他被杀害时年仅56岁。

  现在,我将他和我的父亲安葬一处,与我已离世的奶奶和伯父同处一地,每到祭扫时候,定然也要到他的坟上烧些黄纸,然后虔诚地双手合十,请他在天之灵保佑我等在世之人升官发财一生平安之类。偶尔,我开车经过那儿,总要停留片刻,行道树边肆意生长的青枝绿叶早已掩盖了他的坟茔,二舅时常会来看看,他说不知道老三是不是已经去了西天,但愿他的灵魂已经得到重生。


  7

  其实,二舅头脑不太正常,他不可能说出那么高深的话。但他清醒的时候,也知道做人的一些道理。

  很多人说他是个痴子,确实,他的许多举动也体现出痴子的状况。

  我的父亲遇难后,家境衰败,门庭冷落,能上门的亲戚已经不是太多,舅舅们偶尔来看看母亲,顺便送一些东西过来,我还记得二舅曾经带着我到河边逮黄鳝抓田鸡,让我平添不少快乐。其后,我随叔叔生活的那些年,二舅不再来了;我之所以能见到他,实在是想买些零食吃又拿不出钱来。于是不怕遥远,骑上二八大杠,七八里地七拐八绕,一会儿就到了二舅那儿。其时,二舅能给的也就一二块钱,但有一次他见了我,甚是高兴,向很多我不认识的堂舅舅们介绍说,这是二姐家的。言下对我的成长好象有一种向本家兄弟们炫耀的感觉,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为我自豪,觉得我父亲虽然死了,跟着叔叔生活,倒也不错。

  我并不关心这些大人们才知晓的世事,我只想尽快从二舅口袋里要几个钱。这一次,他大方的掏出五块给我,我掉转车头飞快地骑向学校南门口杨二秃子那,他卖的炒米团,一角钱两个,到嘴入肚,葱脆香甜。徐杨集东头沈老头做的薄脆子也很好吃,一口下去,真是透酥。可惜学校后门口,教导主任的女人卖的那个桃酥,二毛钱一个,一分不少,我只买过二次,好吃的东西总是勾起欲望。

  但二舅所住的地方很脏很乱。

  他没有房子。

  他只在老屋后面的堆坡上掏一个洞,里面铺些稻草能睡觉就行了,至于冬天,他则喜欢钻在草垛里面,我们问他冷不冷,他说不。等我们后来成家立业有了能力想资助他的时候,他死活是不要我们任何东西的。包括现在他已经居住到了小区,坚决不要任何人的东西。

  虽然他的脑子经常有些问题,却并不妨碍他有能力养活自己,他或帮人收割忙种,或砌墙换草,总之,他会的活计很多,别人见他勤恳,乐得叫他,事后随意给些工钱,他也不说什么,混一二顿饭吃吃也行,后来有些黑心的人竟然给了不少假钱糊弄他。有一次我母亲去看他,见他从泥里挖出钱来坐门口晒,细一看,连烧给阴曹地府的鬼票子都有,气的大哭一场。

  后来,母亲对我言及此事,仍然愤愤不平,也对我们说了许多关于二舅的事情。

  母亲说二舅本来是正常人,他先后谈过的两个女人都因文革成份不好让村里邵书记给拆散了,谈了第三个姑娘是外地人,还因成份不好,让邵书记坏了事。他知道情况后,跪在外婆面前哭一夜,此后头脑就显得不太正常。

  母亲说二舅这一辈子最有骨气,但也最窝囊。他将钱埋在地下藏着,不是烂了就是让老鼠咬了;他甚至将几万块钱缝在布袋子里挂在树上,却让鸟儿逐来逐去,最后衔到鸟窝里咬成了孵化小鸟的碎片。

  外婆和大舅相继去逝后,二舅的事情多由小舅过问,可听我母亲说,他们俩个时常翻脸。小舅仍然会去找他,说些甜言蜜语,哄哄糊弄一下,过几天再开口借钱,多年如此。

  二舅没少找我母亲告状。

  小舅死了以后,二舅有些清醒。

  后来凶手被抓了起来,他让我保证一定要让法院执行死刑,说不然对不起小舅。我说有法院判决呢,你不要担心,他说你要托些关系,打点打点,你要是不过问,你拿了那套房子的良心就让狗吃了。我苦笑,没法向他解释,却又担心他的脑子是不是又开始乱了。不禁想起当时拆迁办请我劝服他同意从洞里往外搬的时候,同意安置他一套五十平方米的房子,却不知他受了谁的撺掇,说不行,必须是一个大的,能住三口的。拆迁办的工作人员说你哪来的三口?他说你就知道我不娶了吗?我娶了老婆能不生小孩吗?必须给我一套一百零五平方和十五万块钱。

  拆迁办的同志哭笑不得,电话我说你二舅一点不痴呀?我说估计又有人骗他了。后来果然得知,有个女人说要嫁给他过日子,还同意给他生个儿子传种接代哩。

  我妈说,你二舅那头脑还没完全坏,只是让驴踢了。

  我苦笑一声,不知说什么才好。

  原来,二舅先后养过几头老水牛,但到最后他养的牛都让人偷了。有几次深更半夜,母亲还打来电话说二舅牛又被人偷走了,让我起来找,我说这大冷天的上哪去找呀。她只好自己东奔西走,竟然还找到了一次,想不到却是母亲一远方表弟俩口子合伙做的局。母亲气的要去论理,原来她那表弟的女人专凭风骚姿色勾引老男人弄几个钱,不知从哪儿了解到二舅手里有几个碎银子,动了心思,后来见二舅钱不肯露脸突然想到一头牛也能卖万把块,不如牵走算了。母亲闻知大骂,说真欺侮我娘家无后人,我说我亲自去废了她。母亲怕我真上心弄出事情来坚决不让,说随他吧。姨父闻知对我说,舅舅们都没娶过女人,兄弟俩出几个钱哄哄开心,就算了吧。母亲听了气消了大半。

  想想何尝不是呢。

  后来,我又帮二舅找过几次牛,有一次,逮到一个年长一些的,关进牢房几个月死了。二舅跑到我母亲那儿吵了几次,说偷就偷了,非要报个什么警的,这下害了人命,得多少年积下的阴德才难化解这怨恨?母亲见他如此迂腐,又解释不通,只好任他胡闹下去。

  自二舅偷尝到男欢女爱的那点快乐,他的那一部分积余也就消化在偷偷开心上了。他给别人干活,要不到钱的,拿到假钞的,仅供他一顿吃喝的,没有几个人将他当人看。现如今,他住五十平方的小区里,屋里阳台上养鸡,厨房里养狗,客厅角上支个锅,屋内到处散落着垃圾。管理小区的,知道我与他的关系,不好意思收拾他,只盯着安全隐患,又有些担心,几次找我商量,我只能苦笑以对。后来,姨父硬着捣了他的锅,不让他在屋子里烧木板和草,我送了一只电磁炉给他,他转而送给了邻居,夏天时候,怕他热又买了一台风扇递去,他也送了人,说用电还要缴电费,我不用。

  唉,真是不知道如何说他。

  至于给他衣服什么的,你前面放下,他后面直接从窗户口就扔下了。他宁可穿自己终年不洗常年不换的八宝衣,也不愿接受任何人对他的施舍。

  若我去找他,非得站在楼道里敲二十分钟的门解释半天才肯开门,屋内的墙壁上还留着我写的“务必将杀人犯绳之以法”的保证书—无非要邵树文一定判决死刑。白墙红字,醒目刺眼。其时,二舅对我说,你不将他弄死了,我就弄死你。我被他烦的没有办法,只好在墙上写下保证,现在这一行醒目的字还在墙上,我想擦去这一行字,他不肯。他不知我一看到这一行字就想哭,我又不愿告诉他我的内心感受。很多时候我不想去他那儿,但免不了仍然要去那儿走走看看。

  因为,他是我的舅舅,他与我母亲一娘所生。

  淮安中院先后开庭二次,我接他参加旁听,他不肯去。在杀手犯执行了死刑后,我为三舅料理后事,好不容易在一个菜场里找到他,跪下请他去杨庄火化场,他死活不肯,但我转身走时也见他抹眼角的眼泪。

  邻居告诉我说,他时常半夜三更起来哭,白天只是忙着东奔西走苦钱,也不与任何人来往,老是一言不发。我不知道该对邻居说些什么,或者该如何解释他的状况,只能沉闷着听他的邻居数落他的诸多不是。

  谁能想到像他这样的人竟然能活到现在呢,今年竟然七十多了。他这一生清醒的时候从不麻烦别人,也不要政府救济和慰问,几十年如此。熊胡村的党支部孙书记和我谈起他,除了叹息,还剩叹息。但我们亲戚知道,如果他还住在河堆边上,早就冻死了。

  他这一生活在怨恨中,已经无法改变,因为这是历史。 

  每次与姨哥一家聊及二舅,少不了他近期的状况,他的一切后事已由我和母亲商量后做了安排,房子及能余下的财产均归姨父他们,我不要;姨父为他买了社会保障,每月给他二三百元零用,剩下的归姨父支配,我只有一个要求,只愿姨父及我的姨哥能经常去看看他,了解一下他的健康状况,防止他归天了没人知道。

  前天,大年三十晚上,我去看他,顺便给点钱给他,我在门外喊叫半晌,他还是重复着往常的说辞说我家晚上不开门,我说我是你外甥,他说我管你是谁呢,不开。我的喊叫声惊动了楼下的邻居,随即上来一个扭着肥肥腰肢的老大妈说我来,她站在门外“砰砰”几声,大喊:老王,我是你李二姨呀,开一下。我听了有些别扭,什么叫我是你李二姨?有点怪怪的。

  门一下开了,一股怪味随之飘了出来。屋里竟然用上了电,原来是电瓶。但一屋的垃圾,味道令人恶心。我掏出钱塞给他,说了三句话,第一句是,舅舅,马上过年了,我来看看你,第二句是注意室里烧火安全,第三句我妈让你保重身体。

  除了我等待的时间不算, 我从开口到走到楼下上车,也就两分钟而且。但我下楼的时候,那个叫李二姨的却转身进去了,我装着没看到。


  8

  今年,我的母亲已六十九岁,身体不错,每天去行道路上修剪绿化。她说苦日子都过完了,现在是甜的。

  一天六七十块钱一天哩,她说还能干几年。这类活做长了她也积下经验,难不住她。带班的头子看她勤快,就安排她做一些轻松的活儿。我让她多注意身体,她说没事。去年,她先后两次被枯枝绊倒导致腰椎骨裂,睡到半夜疼的无法忍受,让我去一下。我开车接她去医院拍了CT,值夜班的战友怪我挂号花了钱,我没作任何解释,笑笑。他有所不知,这是她嫁为人妇三十余年来,我第一次送她治病,不花一些钱实在于心不安。

  和她同处一个院子里的老三家已不敢再明目张胆的欺侮她,一方面知晓我在政府打工,若逼急了,我会新老帐一起算,因为我已经警告过他一家,不信他就试试。

  前些年帮母亲扶贫的乡上干部,见她没自来水,吃用不便,住处也仅有二十平米,想帮她一下提前拆迁。她给予了谢绝,说我有儿子和闺娘,不搞特殊,免得给儿女丢脸。我知道此事的时候,她家刚刚接通了自来水,这下方便多了。

  这两年母亲过的舒心多了。她在那儿所经历的一些痛楚决不会告诉我,等我知道了一些事情,她反而说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好随她一起忍了。

  所幸我妹妹距离她较近,方便照应,两家的老子生前拜过把子,喝过血酒,母亲说过他们都是有些料性的人,你妹妹嫁过去不会有什么罪受,我便欣然同意。

  她偶尔来我这儿,在小区中和我叔叔婶娘见了,彼此客客气气,婶子坚决请我母亲去她那儿坐坐,交谈之时,彼此绝口不提旧事。他们竟如亲戚一般,除了相互道些珍重,晚辈们的学习和工作日程已成了她们抛开成见倾心而谈的重要内容,母亲还会从口袋里掏出一二百元揣给孙子辈们,孩子们见了钱接了就跑,婶子蹒跚地转过身,要追上去撵回来,母亲笑笑说道,给孙子们买东西吃,随他们去吧,婶子才掉过头相互望望,仿佛有点尴尬似的。

  而我看着这一切,眼前却飘出多年以前她们站在老屋前面吵嘴最终母亲一走了之的浮影,但这一切都过去了,从前成了故事,生活却在继续,明天还有未来……


  2020年8月3日晚于新区管委会初成


  发于2020年《淮安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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