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味三题
汽油味
行走在沙石公路上，时不时有汽车打身边经过，卷起的尘土，一溜烟似的，裹着一股浓浓的怪味直往鼻孔里钻，怪呛人的，直想打喷嚏，这是小时候我初识汽油味的感受。
一而再再而三，后来闻的次数多了，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了这个味道。这有一点像食用芫荽，开始觉得有一股臭虫味，碰都不敢碰，后来同样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忽然就觉得它是个好东西了，牛肉下面、下粉丝，凉拌海蜇、拌豆腐，搁上几根，活色生香，绝配！单独吃也很好，抓一把，切上几刀，浇上一点佐料凉拌，乖乖，那感觉既很清香又很爽口。
爱上汽油味跟一个人有关。隔壁小哥哥在公社农机站开拖拉机，平时总爱穿一件蓝色的收边工作服，青春洋溢，精精干干。他身上总是有一股汽油味，那个时候，我在潜意识里，就觉得这汽油味洋气，离乡又离土，是街上人才能享受到的一种特殊的味道。因此，他每次回来，我都故意接近他，听他说说拖拉机的事。
有一年秋天，约莫是在傍晚时分，小哥哥把拖拉机开进了村里，有机头没机身，就是一块钱上的那一种。不少人赶过去围观，像看怪物似的，有的还凑上去摸一摸，闻一闻。那时候的农村，都在憧憬着“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耕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的好日子，拖拉机开进村里，这好日子仿佛就在眼前了，大人孩子都很兴奋，拖拉机开到哪儿就跟到哪儿。离开时，一帮孩子跟在后面猛跑，而我却呆呆地站在那里，忽然间产生了想逃离的想法。
过了两年小哥哥当兵去了，说是当的是汽车兵，回来探亲的时候，他给我送了一张照片，可神气了，一颗红星头上戴，鲜红的领章挂两边，手握方向盘，笑嘻嘻的，一看就有雷锋的架势。那时候，我还在读书，他鼓励我毕业后也到部队去当兵，后来，我机缘巧合去当了海军，不能不说，多少还是有些受他影响的。
小哥哥退伍时，我入伍还不到两年，听说他先是在县里一家厂里开汽车，后来被招婿在城里安了家，隔年就给老泰山添了个孙子。再后来听说他辞职了，到北方的一个县城跟战友一道开了一个汽车修理厂，办厂之初，就推出了一些服务老兵的优惠措施，一时间风生水起，有声有色，当地媒体还做过专题报道。
小哥哥家原先很穷，在家乡没有一砖一瓦，只有一个未能成家的哥哥。事业有成后，他回来过，那时候，我已转业到了地方，听乡亲们说，他打听过我，但没有好意思来打扰我。
几十年没有再见小哥哥了。而今我已古稀，小哥长我几岁，更应该早生华发了吧！有人说他现在还在工作，真想有机会去看看他，看看他的修理厂，顺便再闻闻他那里的汽油味。
金属味
金属有味道吗？有! 这是当年孙师傅亲口说的。
高中一年级第二学期，我们学工来到了镇上的一家机械厂，站在精工车间门口，接待我们的孙师傅认真地跟我们说：“欢迎同学们到厂里来学工，这里的金属味提神醒脑，开窍益智，相信你们每一个人在这里都会有所收获，有所长进。”
金属味？我们都有些好奇，孙师傅把我们领进了车间，来到一台正在工作的车床前，他指着地下的一堆铁屑对我们说：“闻闻看，是不是有金属味？”
我凑上去嗅了嗅，像是铁锈味，又有一点像是水腥味，这难道就是金属味?我一时说不清道不明。
一个学期以后，学工不了了之，但孙师傅到我们学校当了工宣队长。他当过海军，平时喜欢穿一身灰色的军装，个子高高的，留个板寸头，人很精干，但说话直来直去，性格方面好像也是这金属的味道，说不清摸不透。
有一次，我们正在上早读课，他突然捧着一个粉笔盒走进了教室，站在讲台上，他举着半截粉笔，一副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这样的粉笔，难道就不能用了吗？是老师扔的，还是你们干的？希望你们都要认真地检查一下自己。”说完，他看看大家，扭头就走，不一会儿隔壁教室里又传来了他的声音。
又一次下午考完了英语刚好放学，出了教室门，我们班上有几个好佬就把英语书一次一次地往天空抛，一边抛还一边说：“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不学ABC，照当接班人。”刚巧孙队长打门口经过，不容分说，上来就把他们骂得狗血喷头：“扯淡！鼠目寸光，就你们这熊样，狗屁都不是，还想当接班人？”
我们上学的时候，学校工棚里住着一个接受改造的老右派，据说是从北京一所大学来的，一头银发，温文尔雅。他每天的任务，就是给一片菜地除草施肥，管理他的一个教工，大字识不了几个，动不动就向他发火。一次被孙队长看到了，生生地把教工开了一通:“吵什么吵?有话好好说，右派怎么的，右派也是人！”
对这位孙队长，我一直以为他跟金属一样，硬头硬脑，那一刻，忽然觉得他也有柔软的一面。
高中毕业后，我有幸也当了海军，还到孙队长工作过的报社呆过一阵子。相同的经历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我结婚的时候，他送给我一件他的木刻作品——一对逐浪的海鸥，栩栩如生，飘逸生动。我知道他会画画，但不知道他还有这一手。我不懂木刻，但看得出，他的作品刀锋犀利潇洒，线条简练流畅。转业后，他到机关看过我，给我带了一本他新近出版的木刻作品集。后来听说他退休后去了一家民营企业搞策划，我曾经联系过他几次，都没有结果。
孙队长现在还好吗?至今我一直想着他，想着他那说不清道不明的金属味。
书香味
《枕着书香入眠》，是阿昭新出的一本散文集，打开这本书，仿佛又见他裹着一身书香向我走来。
刚当兵那会儿，我在俱乐部放电影，兼图书管理员。阿昭三天两头过来借书，他的借书卡换了一张又一张，密密麻麻的借书目录，留下了他一串长长的读书轨迹。
后来我下到艇上，有幸跟阿昭走到了一起，我们同在一个航海部门，他是班长我是兵。我发现他，走到哪儿都会带一本书，除了睡觉，所有的业余时间，好像都在看书。他的床头总是同时放着几本书，那个时候他就对我说过，他喜欢枕着书香入眠。
大概是书读多了，阿昭身上流露出来的那种由内而外的通达，一般人恐怕难以企及。刚到艇上时，我的卧铺被安排住在大舱里，航行中，这是一处颠簸最厉害的地方，他考虑我可能受不了，没有几天，硬是把后舱他那相对平稳的床铺让给了我。我晕船厉害，出海训练时，风浪一大就受不了，每次都是他换我操舵，有时候我吐了，也是他拎水过来给我冲洗。夜间航行，或者离靠码头时，他怕我紧张，一直站在我边上为我撑腰壮胆，保驾护航。
真佩服阿昭的修养与胸襟。记得有一次，轮到他当厨（小艇不配专职炊事员，战士们轮流掌厨，一人三天），早上，稀饭煮好了，馒头蒸到了锅上，坐在厨房门口，他习惯性地翻起了一本书。看着看着，真的看进去了，结果水烧干了，笼屉烤糊了，白花花的馒头，变成了黑乎乎的烧烤。战友们急了，骂他是个书呆子，有的还冲着他发火，他倒好，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一个劲地打招呼，陪笑脸，“晚上加菜，晚上加菜！”
当兵十年，阿昭待我如弟兄，转业时，他送了我一套《红楼梦》，还在扉页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一日无书，百日荒芜。与战友共勉”两行字。温情提醒，一直鞭策着我。如今这两句话，已成了我的座右铭，一天不读书，心里就觉得不踏实。
离开部队几十年了，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而今天天微信问候早安。阿昭可认真了，一天一首诗，书香味丝毫不减当年，一字一句仍然如桂馥兰馨，沁人心脾。
书香共心香缱绻，好个阿昭，兄弟我想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