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父亲仍然健在的话,今年已是一位垂垂老矣的八十岁老人。

  农历七月初七是他的生日,那日晚上,母亲打来电话问我上坟没有,我完全忘了此事。父亲已经离世,按照习俗该叫冥寿,听闻我竟然忘了父亲的寿辰,母亲有些不悦。她对于每年需要上坟烧纸的这些时日有着发自肺腑的虔诚更不会遗忘,我们在清明、七月半、过冬这类需要和先人打交道的日子里一年一年淡忘渐行渐远的往事,又不断地增进对他们的怀念。

  父亲离世三十八年,他随和热心,和邻居们总是处的很好,方圆十里八乡还交往了不少朋友。那时,六七岁的我时常跟在他后面去这些朋友家里修理板车盘个轮子钢丝之类的活计,有时亦不免有些陌生的人慕名请他修理车辆,我跟着混个吃喝,母亲对此也不说什么,反正不收一分钱,还落下人情。

  我随着他东一家西一家忙,那些自称是我长辈的人塞几个煮过的鸡蛋或烤熟的山芋给我,他们一边抚摸我的头,一边毫不吝啬地夸赞我肯定是个聪明的孩子,几十年来,我一直怀念这样的幸福场景。

  父亲有一辆自己改装的二八大杠,我坐在后座上扶着他的腰,他一边蹬,一边哼唱王志豪的老淮剧《河塘搬兵》和《新旅战歌》;我坐在后面调皮地捋着他腰间扎着的一根长长的布腰带,布带在我的手指中呼啦呼啦地飘动。父亲有一个习惯,他不喜爱扭衣服的扣子,大凡穿衣的时候,总是扎一条用布搓成的腰带在腰上一拉一紧,打个结,算是系上扣子,时间久了,那腰带的一端开始松散成拂尘的模样,他毫不介意,母亲没少挖苦,说他像个逃饭的。父亲一笑,两手一拉,那布带紧紧地裹在父亲的腰上,母亲只好住嘴。

  父亲喜欢戏的原因来自于我的奶奶。奶奶晚年时候常常让父亲拉着她去周边村镇的戏院看戏,我自然也爬上板车凑个热闹,因此,我至今会哼唱的几句淮剧来源于童年时期的影响。有一个很清晰又难忘的情景是,头日晚上看完戏的奶奶坐在叔叔家的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梳理自己灰不拉几的头发,梳着梳着没了动静,她老人家沐浴在祥和宁静的秋日阳光里安详地闭上眼睛度完了一生。

  自此,父亲不再进戏院。但他闲暇时依旧哼几句,我听出是老淮剧《牙痕记》中的几句唱词。

  这些清晰的生活记忆在农历三月十日那天上午戛然而止。那天早晨,他去医院看望过朋友后,骑着自行车,一边骑,一边哼着曲,到了城郊结合部那片坟地时,平地刮起了一阵风,他腰间来回摆动的布带迎风乱起,刚好缠住身后经过的一辆小货车边框上,父亲瞬间倒地。

  在那个连自行车都算奢侈品的年代,他死于汽车的轮下。

  处理了前期的事情,便是告别。

  父亲睡在那,和生前没什么两样,但我不敢看,我有些害怕。叔叔推着我的头说瞧瞧吧留个念想,我还是不肯,一直低着头。那时尚末体会到此别已是绝期,整了容貌和身段的父亲躺在床上和我们告别,他一动不动。他越是这样,我越是害怕。叔叔令我再近前一点,我惊恐地用手遮住自己的双眼战战兢兢地移动脚步,一不小心从指缝中看到躺着的父亲,吓得掉头就走,但映入眼睑的场景已挥之不去。

  但那根腰带没了。叔叔们商议给他买一条来,母亲说那腰带捆了他一辈子,临走了就让他轻松一些吧。

  此后几十年来,我每复盘父亲的容貌,唯一能勾勒出他轮廓的记忆,便是撷取我在指缝中看到的场景,我硬是从这瞬间的情景中拼凑出父亲的模样。

  每念及此,心有余痛。

  母亲此后和我谈起父亲,说他总为了别人的事情穷忙,为此还丢了命,无非就落下了一个好名声。我自然明白母亲心中含有的哀怨和无奈。于别人,他是一个不错的人,于我们,却少了一个父亲。以后,但凡有人提到父亲,确实为他叫好的人多,有一日,我竟豁然开朗,一改以往看法,觉得父亲的可取之处在于,帮助别人是快乐的,即便失去了性命,亦死的其所!自然,在我日后经历的那些困苦与碰壁中,便有了振奋的借鉴,我视一切为历练,不怨天时,不怨亲情。

  他去世时四十一岁,正值盛年,我年幼无知不谙世事,想起诸多往事总很揪心。

  他留给我的怀念不只是他离世后我一个人孤苦无依,那些生存过程中的碰壁终究是一种洗礼,那些必要经历的艰难在一段历程后最终转化为一种进取的力量,所有的不快是经历过后依附于精神枷锁的调味剂,或视如一杯苦涩的咖啡先苦后甜。所有这些,是一种彻底的悟化,怀念,更是一种无法割舍的亲情,他与我最后的交结最终定格在铁床上的场景,多少年来痛彻心肺。

  那是最后的场景,叫生离死别。

  怀念是什么呢?怀念是虚妄的却又存在一种依赖的精神寄托。多年来,我一边祈愿他位列天堂安心归处,一边祈祷他在天上能护佑我们这些尚在人间坚挺的儿孙,少受些苦少受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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