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回家,赶上母亲生病,爸说,你去把大夫请来瞧瞧吧。我匆忙出门,来到村里唯一的诊所,大夫出诊去了,他胖胖的儿子说,有半个钟头,他就会回来,你稍等。说完,他便头也不抬地整理着药柜。

各种草药、各种中药的气味缠缠绵绵地弥漫了整个房间。打小,体弱多病,或许其中的某种药救过我的小命,对这些药物,我是充满感激的。感激不等于喜欢,逃避也不是忘恩负义吧。这样想着,我也没同主人打一声招呼,信步走出了院子。

有暗香打遥远的记忆走来,亦好像有莫名的声音在召唤,更有莫名的神奇的力量在引领我,就想赶快到梨园吧,看看陪伴着我们长大,见证了我们在家乡的喜怒哀乐的三棵百年梨树吧。

疾步如飞,我就这样站在了记忆中梨树的家园。

梨树呢?我在用力地寻找,这块不足五十平米的地方,除了杂草,还是杂草,那三棵用我们幼小的胳臂搂不过来粗的梨树呢,在我的目光所及之处,在我梦了多少次的地方不见了。

我的泪忽然涌了出来。

就好像幼时的我们在外面受了天大的委屈,想回家找父母让他们替我们出气,可任你喊破嗓子哭坏了双眼,他们就是不在你的视野里出现,任委屈在某个不经意的日子肆意悲伤;

就好像儿时的我们因为考试得了第一名,又或者是某个演出获得了掌声,亦或是游戏玩的精彩,想把好消息同大人分享,而他们却面无表情,满心的热情一下子遇到了冰层,瞬间的失意在我们的目瞪口呆中逐渐膨胀。

它们曾像我的至亲,不,就是我的至亲,现在,它们不在了,真的不在了。此时,我就这样站着,流着泪。

无法言说的孤独,似滚滚车轮,从心头碾过。浅浅深深的忧伤,一下子就氤氲了原本充满期待的心境,仿佛年少的时光从无边的天涯而来,从无际的海角而来。那时光带着歌,带着诗,带着舞,带着闪,带着雷,带着电……摇曳着,翻滚着,奔涌着而来……

小时候,家就在梨园不远的地方。说是梨园,那里只有三棵梨树,每棵梨树都有十几米高。主人就是大夫的父母。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告诉过我,梨树是大夫的爷爷的爷爷栽种的,至少有百八十年的历史。听了妈妈的话,幼小的我就想,我爷爷的爷爷怎么就不想着也给我们栽几棵果树呢。这样想着,心中竟生出无限的酸楚以及对大夫的兄弟姐妹充满无限的羡慕之情。

小时候,没有电视,没有网络。生活简单,诱惑力极少。

那时候,我们的最大的乐园就是梨园。做游戏、捉蝴蝶,还有就是在梨园听大人讲故事。我们在听故事的时候,眼睛却不安分,往往有熟透的梨果倏地落下来。“啪”声刚落,就会有小伙伴冲出去把它据为己有。那样子,好像得了个宝贝似的。有时候也会为了一个小梨果,发生一些冲突,这时候,梨园的主人,大夫的父母就会拿来一个大大的塑料布,铺在地上,用一根长长的木棍,照着梨树一阵抽打,“啪啪啪”,梨果就会落下来。我们谁也不动,静静地等待着那最美好的一刻到来。两位老人把塑料布一收,梨果就堆成一堆了。然后,他们会把我们按大小个排好,给我们每个人分上几个梨果。那酸酸甜甜的梨果呦,吃到嘴里,美到心里。

至今,我都纳闷,那时候的梨果怎么那么好吃呢?好像几十年来我吃到的无数种水果,都没有那个时候的梨果对我的诱惑力大。50f4d605192a9e24db8407c218179b3b_655e3d6292c2465688858970dbcc9033.jpeg

其实,不光我们这些孩子,对大人来说,梨园也是极好的避暑消闲的地方,农闲的时候,她们就会把针线活拿到梨园来做。做鞋帮、纳鞋底、绣花枕、做棉衣……那时候的女人好像永远有做不完的针线活,白天做不完,往往晚上点上煤油灯,熬夜加工。来梨园做针线活的,顺带着把自家养的猪赶来,梨园在河边,过了几米宽的小河,就是一大片草甸子。一到夏天,草甸子上就会长出各种野花野草,当然啦,也会有猪爱吃的野菜。

这些女人手上忙着,嘴上说着,眼睛不时地瞟一眼寻食的肥猪。一旦猪跑远了,她们就站在梨园边上,一阵“唠唠唠”,自家的猪都能听出主人的召唤,呼呼地喘着粗气就跑回来了。在主人的身边“哼哼”着,往往就被多舌的妇女不怀好意地打趣着。嬉笑声、打闹声,不绝于耳。当我在键盘上敲击这段文字的时候,那不掺任何杂质的透明的快乐仍然在我的耳畔回响。那种简简单单的快乐,一直是我所追求的。直到此时,我才知道,我骨子里的单纯和因对物质没有过高欲望带来的快乐的种子,是在这里根植下的。

那时候,好吃的东西不多,一旦谁家来个亲戚带来了饼干和糖果,家里的大人往往会给孩子们平均分开,嘴馋的,往往不一会儿就会把这些好吃的消灭掉,然后可怜巴巴地看着别的兄弟姐妹吃,心眼好的往往会匀出一点来,给那个馋嘴的解解馋。而很多时候,他们会偷偷把好吃的拿到梨园,然后细细地嚼,慢慢地品。

记得一次三姐过生日,妈妈给三姐煮了一个鸡蛋。那时候,能够吃到鸡蛋也不是易事,家里的哪个孩子过生日,母亲都会偷偷地煮上一、两个鸡蛋,然后偷偷地塞给那个过生日的孩子。三姐得到鸡蛋后,偷偷地溜出了家门,直奔梨园。打小就心眼多的大姐冲二姐使了眼色,她俩悄悄地跟在了三姐身后。正当三姐拿出鸡蛋,小心翼翼地剥完皮、准备细细品尝的时候,大姐一声“上”,从小就长得壮实的二姐上前就抢,毫无准备的三姐的鸡蛋就这样落入了两个姐姐的“狼口”,三姐当时就坐在地上大哭。大夫的母亲听到了姐姐的哭声,颤巍巍地迈着小脚跑来,用棒子打了几个刚刚有些酸味的梨果,才把大哭的姐姐哄好。

长大以后,我们姐妹在一起,还讨论过此事。我说,妈有多傻啊,多煮几个不就行了吗?随便吃。大姐说,你说的容易,那时候哪像现在,你想吃啥有啥,那几个鸡蛋,要换咱们的盐钱呢。听到此,我不再言语。

儿时的我,目光短浅到认为只要拥有梨园,便会拥有世界。对大夫的侄子说的话惟命是从。现在看来,做他跟班的原因,无外乎是在那个缺少物质生活的年代,能够借助他是梨园主人的力量,能够获得比别的小伙伴多一些的梨果,以此满足自己小小的虚荣心罢了。记得那时候我也就是八九岁的样子,忽然有一天,来梨园玩耍的伙伴少了很多,来了的,也在议论着县里评剧团来乡里中学演出的事。那时候,我从来没有看过戏,听着他们嘴中的化着彩妆的演员如何漂亮,还有那绘声绘色的表演,我幼小的心灵开始了无数的想象,想象着自己坐在演出现场,津津有味地欣赏着台上演员精美绝伦的表演。

我正坐在梨园的地上沉思的时候,大夫的侄子用力点着我的鼻子,说,你想去看吗?我带你去,但我的票得你买。

我哪里有钱?我带着哭腔说。

到现在我也记不得他教了我什么办法,总之,爸爸给了我八角钱,刚好够买两张票的。

我刚要兴冲冲去找他的时候,小我两岁的小妹拉住了我的衣襟。小时候的妹妹聪明机灵,不似我那般愚笨。不知道是她使了什么迷心术,还是她那双含泪的大眼睛牵绊着我,我竟不顾正在等我好消息的大夫的侄子,拉着妹妹徒步走了十余里,来到乡中学临时搭起的戏台前。

不记得是演了什么戏,在我的记忆中,就是记住了一个词汇:人山人海。不知道突然从哪里冒出那么多的人,个小的我们姐妹俩,根本看不到演员的样子,面前只有数不尽的脑袋,还有从台上传来的咿咿呀呀的声音。我对自己说,看戏不过如此吧。直到现在,我都不喜欢看戏,连电视上的戏曲频道,也是不会瞧上一眼的。我想,是不是生平第一次看戏给自己带来的阴影至今无法抚平的缘故呢,还是天生就不爱好?从前,不敢确定,现在我想,一定是前者。

看完了戏,不知妹妹的感受如何,但从她漂亮的脸蛋上洋溢着的快乐来看,她是满意的。当时我不敢跟她讨论剧情,只告诉她,如果父母问演什么的话,就说看了什么什么戏。现在,我坐在电脑前,绞尽脑汁却想不出那出戏的名字了。如今想来,妹妹也一定忘记了吧。

后来也记不清用了什么方法摆平了大夫侄子,好像是说我买好了票等了他半天,也没有等到他,就自己进去看戏了。现在只记得他当时特别激动,上前抱住我使劲亲了一口,并上树摘了好多梨给我,还发誓做我一辈子的朋友。我想那时候的他,一定想到了久远的事情,甚至想到了爱情。

长大后,读书、教书、成家,很少看到他了。偶尔回娘家,也会遇到他,却从来没有提及小时候的事情。到现在也不明白他的激动里含不含爱情的成分,亦不想弄清他当时知不知道我为了亲情曾经骗了他。到了这个年龄,我仍没有想到寻求真相。有些时候,糊涂一些,也是幸福,也是快乐吧。这样想着,想着,就释然了。

而今,我又一次站在这里,当初的人呢?大夫的双亲早就做了古,大夫的侄子的父母也去了另外的世界。

难道是因为梨园是他们的记忆?他们的思想?他们的亲情?他们的爱恋?一定是的,要不他们去了天国,为什么把梨园也带进了天国。在另一个世界的梨园,一定还会枝繁叶茂吧。

想到此,我的泪水不再流。

我把目光投向了前方,记忆里窄窄的河道变得宽阔了很多,记忆中的草甸子呢,它隐藏了羞涩的身影,在它的上面长满了错落有致的白杨树,这些白杨树高的竟有十几米,足可以跟幼时的梨园里高大的梨树媲美。

梨园消逝了,它存进了我的记忆里,等有机会的时候,我一定带我的孩子来到这里,告诉他,这里曾经有一个只有三棵树的梨园,那是妈妈小时候的圣地,它珍藏了妈妈在家乡的很多美好记忆,任凭风吹雨打,任凭岁月雕琢,它永永远远地扎根在妈妈的心底,任斑斓的童年滋润被艰难打磨的岁月。

但我会依然告诉他,河对岸曾经是一片开满野花的草甸子,白杨树正以一种挺拔的姿态成长着,用家乡的思维长成了家乡的模样。那模样,像极了我儿时的的梦想。

    躺在那段时光里,任往事在灵魂深处陶醉成幸福的模样,温暖着儿时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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