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和人一样,全凭一口气,有气则活,无气则死,气盛则强,气微则弱。古人称之为“文气”,今人称之为“风格”。每篇文章都有维系其生命死活强弱的“文气”,每个作者有属于自己独特的品位和风格,表现出作者与众不同的精神气质、个性和才情。

 华夏文章气盛文雄者,首推司马迁。太史公“学殖空前富,文章旷代雄”。其文章气盛如注,一部史记被鲁迅称之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古人评司马迁《报任安书》:“如山之出云,如水之赴壑,千态万状,变化于自然,由其气之盛也。”司马迁之后华夏文章八代羸弱,之后韩愈异峰突起,苏东坡称赞韩愈“文起八代之衰”。“气盛言宜”是韩愈的文章经验之谈:“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韩愈自述每为文前必先读“江司马迁文章,为的是“借太史公一口气”。韩愈把“气”喻作水,只要“水大”(气盛)则物不论大小都会全部浮起来。“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从汉司马到唐韩愈,再到宋东坡、清康梁,群峰逶迤,后来的毛泽东应该算一个,其文章雄浑气盛、“水势”汪洋,是文史群山中一座巍峨的高峰。毛泽东深谙韩愈“气盛言宜”之论,他借黄河之水比喻文章之气势:“文章须蓄势,河出龙门,一泻至潼关,东屈,又一泻到铜瓦,再东北屈,一泻斯入海。行文亦然。”他在延安接受斯诺采访时说:他学习韩愈文章是下过苦功的,如果需要他还可以写出一手好古文。读过毛泽东撰写的《祭黄帝陵文》者,定会认为他此言不虚。毛泽东说,夺取政权靠枪杆子和笔杆子。毛身为全军统帅,文武兼备,不过从未见过他手握枪杆子的凛凛威风,倒是把一支如椽大笔象长缨一样挥洒得出神入化。 

威武霸气是毛泽东文章最显著之特色。毛泽东一生自信,卓尔不凡,学生时代的毛泽东就志存高远,以救天下为己任,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意气风发,挥斥方遒,“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粪土当年万户侯”。一首《七绝·咏蛙》不同凡响:“独坐池塘如虎踞,绿荫树下养精神。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显现一股睥睨世界,独领风骚,“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少年英气和霸气。一首《沁园春·雪》豪气干云,力透纸背:“……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气势恢宏,力透英武之气和王者霸气,显现了当仁不让的的历史使命感和担当精神,展现了毛泽东无与伦比的领导气质和领袖魅力。 

湖南人性格有“霸得蛮”之称,毛泽东如此禀性自然与生俱来。同样是湖南人的易中天解释说“霸是指霸气,但不霸道”毛泽东对自己性格的评价“有虎气也有猴气”,1966年,他在给江青的信中写道:“在我身上有些虎气,是为主,也有些猴气,是为次。”威风凛凛、威震四方的老虎是百兽之王,有着天生的王者之气,虎啸山林,睥睨天下,是威武、霸气、权威的象征。文如其人,毛泽东这种舍我其谁的霸气贯注到文章中即是威严之气,强者之气,英武之气。读雄文五卷,经典霸气之语俯拾皆是。何为经典?多念为经,广传为典。时下网络上广泛流传毛泽东文章中最经典霸气的十句话: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真正的强者必然拔刀向更强者,中国人至今怀念毛泽东为国家民族争来的这一口让西方列强不敢小觑的“霸蛮”之气!

 战斗血气是毛泽东文章又一特色。毛泽东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也是战斗的一生。前总统尼克松在《领袖们》一书中,曾经这样评价毛泽东:“无论人们对毛有怎样的看法,谁也否认不了他是一位战斗到最后一息的战士。”这位永远披坚执锐的战士自诩说自己身上除了虎气,也有猴气。何谓猴气?人们自然想到那个敢于反抗旧秩序的孙悟空。“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毛岸青在《我们的父亲毛泽东》中说:“爸爸同我们谈论过《西游记》,十分赞赏孙悟空敢作敢为、勇于同各种妖魔鬼怪作斗争的性格,他赞同孙悟空‘行善即是除恶,除恶即是行善’的思想”。同样是一股子桀骜不驯的倔气和嫉恶如仇,除恶务尽的战斗血气,这应该是毛泽东与孙悟空的共同点。毛泽东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神不怕,鬼不怕,是一位随时准备挫败任何对手的勇猛斗士——直到晚年。“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就是他一生的写照。 

毛泽东终身不竭的战斗精神应该受到另一位也是终身战斗勇士鲁迅的影响。毛泽东与鲁迅虽然从未谋面,但他们互相神交谊重,惺惺相惜。毛泽东多次表明:“我跟鲁迅的心是相通的”。毛泽东评价“鲁迅是中国的第一等圣人,中国的第一等圣人不是孔夫子,也不是我,而是鲁迅,我算是贤人,是圣人的学生”。在古今中外人物中,还没有第二个受到过毛泽东如此高的评价。毛泽东和鲁迅最大的共同点,就是信奉斗争哲学。他们都是对旧中国的社会制度和精神文化进行毁灭性打击的破坏者,又有着相同的性格和遭遇。鲁迅先生说“因腹背受敌,必须横站,格外吃力。”毛泽东除了同国内外敌人作斗争,还要在党内外开展路线斗争,也是“横战”。对比分析一下这位谦虚学生和先生的文章会发现,他们不仅思想上志同道合,在性格和文风方面也有诸多相似之处。鲁迅的“痛打落水狗”精神与毛泽东“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中国人民决不怜惜蛇一样的恶人”的思想不谋而合。批判新旧八股文章,他们也有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毛泽东尤其欣赏鲁迅的战斗方法:“鲁迅战斗方法的一个重要特点是,把所有向他射的箭,统统接过来,抓住不放,一有机会就向射箭的人进攻。”

 驾驭文字的才气,成就了毛泽东别开生面的文章大家地位。与毛泽东同时代的文化人,都面临文字“转型”的考验(学的是文言文,写的是白活文),转得最成功的还要算毛泽东。“五四”以后,中国文坛有三种白话文各分秋色,有研究者说:“二十世纪中国人的文风被三个人深刻改变,除了毛泽东,还有胡适和鲁迅。”这三个人分别代表了三种白话文文章风格:鲁迅是老白话的代表,受到民国初期“老文青”的喜爱;胡适是旧白话的楷模,受到国民党时期文学青年的模仿;毛泽东是新白话的榜样,其文章成为新中国官方和全民书写的范本。历史走到今天,鲁迅的老白话文仍然有不少人喜爱,但其中不少生硬拗口之处让现在的青年望而却步。胡适的旧白话文在港台依然流行,但大陆年轻人已经不习惯半文半白的文体语言。只有毛泽东将“五四”文学的白话文革命性推向极致,其文体表述更为口语化,成为大陆公民的书写习惯的样板。胡适后来说过一句话,他说“共产党里头写白话文写的最好的,还是毛泽东。” 

毛泽东是一位务实的语言大师,他知道他的文章对象是“为工农兵”的,他有深厚的古文根底,但为了需要,他学会了使用最通俗的文字。毛泽东一生撰写文章多为政论文,政论文章说到底就在于拼思想,讲观点,鲜活的语言能让思想活起来,观点更清晰,于是文章更精彩,更具有吸引力与可读性。毛泽东说:“现在中党八股毒太深的人,对于民间的、外国的、古人的语言中有用的东西,不肯下苦功去学,因此,群众就不欢迎他们枯燥无味的宣传,我们也不需要这样蹩脚的不中用的宣传家。”毛泽东最反对党八股“语言无味,像个瘪三”、“甲乙丙丁,开中药铺”。所以他文章的突出特征,语言轻松、活泼、易懂,又生动形象,形成了独具个性的语言风格。正是这些朴实、风趣、通俗的“大白话”,产生了巨大的感染力、说服力、号召力、凝聚力,传播了思想,激励了斗志,产生了广泛深远的影响。难怪乎国民党败退台湾后有清醒人士说“我们输给共产党就是输在宣传上”。 

“五评白皮书”是代表毛泽东政论文体风格的扛鼎之作,既有严密的逻辑性,又不失说理的形象性,纵横捭阖,妙趣横生,达到了他政论文同类体裁中前所未有的高度(他以后特别是文革中“宣判式”批判文章皆不如)。这五篇文章对美国国务院“白皮书”进行了深刻而充分的揭露和批判,不仅思想鲜明深刻,尖锐犀利,直击要害,而且幽默风趣,文采飞扬,引人入胜。如其中《别了,司徒雷登》一文尤其精彩,文章形象生动,语言庄谐并用,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其中一段这样写道:“人民解放军横渡长江,南京政府如鸟兽散,司徒雷登大使老爷却坐着不动,睁起眼睛看着,希望开设新店,捞一把……”当他所看到的与他所希望的恰恰相反时,便觉得“没有什么事可做了,只好挟起皮包走路”。像这样轻松诙谐,尖酸泼辣的文字,大大增强了文章的的思想性和可读性。充分体现了毛泽东驾驭文字语言炉火纯青的熟练程度。文章的最后这样写道:“司徒雷登走了,白皮书来了,很好,很好。这两件事都是值得庆祝的。”如此结束全篇,意味深长,令人拍案叫绝。人民日报社原副总编辑梁衡评价:“在文章写作方面,毛泽东是一个高峰,一个历史长河绕不开的高峰。毛所以能脱颖而出,一是从中国的实际出发,实实做事;二是饱读书本,特别是中国历史的各种典籍;三是独立思考,必求创新。他既虚心好学又雄才大略,唯此才铸就他的事业与文章。所以唯其人,唯其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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