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来了,陈叔家的厨房伸出一只烟筒正对着我的窗户不足一尺,我一开窗,那煤气味就往屋里灌。我买了个拐脖送过去,在征求他的同意后,帮他装上,烟道口转向南,西北风把煤气味送到另一个开阔点的空间,问题解决了。

平房和楼房不同,在楼房即使在同一层住,可能十年八年都不相识。平房不会,同在一个院子住,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说,十几户人家共用一个水表,一个电表,不能没关系。有关系就有互助也有摩擦,缴费各家轮流算,每家要报人数和灯的度数。我算水费的时候,有的人家报四个半人,我有疑惑,人应之曰:“孩子刚出生,用不了多少水,算半个,合理。”有人不干了,指着满院挂满的尿布发牢骚。有的人家爱自己洗相片,那曝光机灯泡起码一百瓦,他就报十瓦,你也没辙。有人生气,干脆点起了蜡烛。其实,那时一个人的水钱不过几分钱,一家电费几毛钱,现在这些看来可笑的鸡毛蒜皮小事,在那个一分钱掰两半花的年代,可是不能马虎的大事,否则,就是燃起纠纷的导火索。这一点教授可敬,他家第一个有了电视,那可是很稀罕的东西,每天晚上,他把电视搬出来,全院围着看,尤其是孩子。

前院南屋的王大爷也是特别让我敬重的人,矮矮的个子,秃顶,不像是我印象中的山东大汉。他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七十了,还天天拎个小蓝布包出门,早出晚归,直到一个非常偶然的遇见,才得知其中原委。北京公交的大一路,横贯十里长街,有一天,我正在车上,就听到一个带着浓重山东口音的声音在讲解这条大街的历史。这声音耳熟,直到天安门那一站才看到人群中一个瘦小的老人,啊,是王大爷。我连忙起来让座,他笑着拒绝了。这条路上,外地人多,王大爷的义务宣传无疑可圈可点可钦可敬,可是很遗憾,他并没有得到应有的理解和尊重。很多人听不懂他的口音是一方面,售票员也不喜欢他,甚至连他的老伴,子女都不支持他。这样的资历,这样的精神,一点干粮,一口冷水,在摇摇晃晃的车上一站一天,口干舌燥不停地宣讲美丽的北京,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毫无索取。他图什么,为什么?不仅那时的人,现在的人恐怕也无法理解,幸运的是生前我把他珍贵的讲解录了下来。

贾大叔悄无声息地搬走了,代之而来的是一个交通大队的队长,姓蔡,他是我们的福音。他不能忍受没水的日子,没几天便有人把院子的地豁开了一条沟,从前院通到后院,沟从每家门口过,谁家要往屋里接水龙头,只要自己挖个一米左右的通道就行。这是大家多少年的期盼,举手之劳不花一分钱,何乐而不为呢?要是靠公家那可是猴年马月的事。平头百姓办事难,大队长家有事,愿意帮忙的人排队,这事,旁观者不免有口舌,受益者偷着乐,对这个新邻居心存感激。原来的南房很快焕然一新,我第一次看到了装修的厉害,瓷砖亮亮的,壁纸花花的,地砖浴房光光的,哇塞!配上新家具,蓬荜生辉,原来生活的环境可以是这样的。队长住的时间不长,不久就搬进了楼房。

陈叔的小儿子结婚了,两间小东房,小两口在里,老两口在外,中间没门,只拉个帘隔着。有一天,巨大的吵骂声传来,仔细分辨才知道是儿媳和公公。大概是陈叔“误闯”禁区,惊扰了小两口甜蜜的恩爱,话语龌龊难于入耳。不久,小两口搬走了。陈叔患了心脏病,小院的铃声和香味从此绝迹。

北屋东边的小房,还住着一位老者,是杨大爷的同乡,也姓杨,在玉器厂上班,快退休了,儿子从农村来顶班,爷儿俩整天没话说。不久小杨带来一个女朋友,从此,一到晚上老杨就躲出去,十冬腊月,天寒地冻,一冻几个小时,杨大爷在世时,经常把他请到屋里聊天,杨大爷不在了,老杨就只能在院子里转磨,教人忒心疼。

退休的手续还没办完老杨就回老家了。小杨的蜜月开始,但是好日子不长,没过半年,就能经常能听小两口的吵架声。平时还好,赶上休息日一吵半天,让人心烦意乱,备不了课。我去劝过,过不了几天战火重燃。而且插上门,还砌了道墙,这回谁也甭去说和。可是就这么听着,真让人脑袋疼。有一次,我忽发奇想,唱!打开窗户,对着小杨家一声吼:“还有个太阳,比这更美,啊,我的太阳那就是你。”正经美声范儿,我自信它的穿透力,这一下,小院马上安静下来,寂静无比,大概他们也懵了,这招真灵,从此,再也没听过他们大声吵闹。

在这个小院还发生过一次特别让人惊心的一刻,至今想起来心里都颤。

那是杨家二老去世不久的事。时值隆冬,我们一家三口正在吃晚饭。忽听一声惨叫,我扔下饭碗几乎是跳了出去,直奔北屋。在厨房看到小琴捂着左手,鲜血从手中涌出来。油锅里冒着烟,一看案板上的刀和馒头片上的血,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心里一下子哆嗦起来。我二话没说,抄起自行车驮上小琴就往花市四院门诊部飞奔。此时正好她的三姐在家,也随后赶来。在急诊外科,小琴左手慢慢地打开,只见小手指血肉模糊。大夫问:“那截呢?”我当时就懵了,对呀,这才想起来那切断的手指,可是当时在案板上并没发现有什么别的东西。我突然想起会不会是粘在刀的另一面,于是让她三姐马上回去找。在万分焦急的等待中,不出所料,断指取回。但希望破灭了,这儿根本做不了接指手术,大夫只做了紧急消毒处理让我们另想办法。“积水潭医院!”我脑子里马上想到那里,这是北京也是全国有名的骨伤科医院。可是医院离这儿太远,那时又正是下班的时候,路上车水马龙拥挤不堪。我仔细读过上海的医院断手再植的奇迹报道,知道多耽误一分钟这断指就会坏死,再也没有接活的希望了。自行车行不通,公交挤不上,怎么办?我忽然想到拦车!便把自行车扔在大街上,忘了危险,在奔驰的车流中,连连对着北去的小汽车挥手。但是一辆又一辆车在我身边飞驰而过。就在我失望至极的时刻,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慢慢停下来,一个小伙子摇下车窗,听完我急切的恳求立刻打开车门。小汽车在车流中穿梭,一路向北疾驰,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医院。我千恩万谢,却忘了记下他的车号和姓名。

大年前夜,医院比较冷清,穿过长长的过厅,看到有一个人躺在地上,脸被炸开了花,胸膛血肉模糊十分恐怖。看急诊的人不多,我安慰着小琴,心想马上就有救了。小琴的脸上没有血色,她那时下了班还要补习高考的功课,因为晚上有课,想吃点东西再走,时间晚了有点着急。油热了,手里切着馒头,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一刀下去……她家的刀和我家的一样,新磨的,又大又沉,有点像肉铺中的那种。我知道,那段时间她们的父母突然离世,对她们姐妹的精神打击有多大。我知道,她们为母亲讨公道的官司打得有多难。我知道,她那时的心绪始终处在苦楚的焦虑中。我知道,在学习上她是多么要强……

左等右等,我们心急如焚,好不容易盼来了个大夫,竟是个小姑娘。姊妹连心,这让小琴的三姐火了,几句话出口让医生脸上显出老大的不快。“手术吧,再切一截,缝合就行了。”女医生沉着脸冷冷地说。天啊!这手不就残了吗?我提出再植的请求。医生说希望不大,成功率百分之一,如果接不活还得再截下一段手指,那就更麻烦更痛苦。怎么办?姐妹俩犹豫不决,我觉得是医生怕麻烦。此时作为唯一在场的男人,我得帮助她们拿主意。但如果因为我的决策失误让她受二次罪,我会抱憾一生。怎么办?可是又一想,难道一个姑娘那么美丽的手就这么残了吗?我心不甘。此刻我觉得他就是我的亲妹妹,我不能沉默,也不能图省事,必须当机立断拿出主意。于是果断地说:“接!千分之一的希望也接!”此刻,我明白医生的心态好坏对手术的成败有多重要,在手术准备过程中,我主动和医生恢复关系。我想起躺在地上的男子,那样的惨不忍睹,在这里也急不得。这手指,区区小伤何足道哉。于是,我开始道歉,用能想得出的好话,赞美这个年轻的女医生,对她的医术表示充分的信任,对手术的成功深信不疑。我知道,这儿的医生都非等闲,我知道医生得罪不得,她不高兴,多有希望的事也会让你彻底失望。想到此,我尽量用暖心的话去鼓励她,让她理解我们是多么渴望通过她的手来创造奇迹,把百分之一的希望变成百分之百的现实。年轻女医生的脸色好看多了,手术做得很精致,一切完成已是凌晨两点了。接下来只有等待,听天由命了。能不能接活,就看二十四小时之内断指的颜色,如果断指由白转红就活了,变黒就是失败了。小琴回来整夜举着手在台灯下保暖。从始至终,我没见她流一滴泪。我们夫妻也没睡,只在心里为她祈祷。我想,如果她的父母在,这事不可能发生,即使发生,她也有地方去哭。

天佑善人,小琴的断指一点点地变粉了。我们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谢天谢地,心里话,主意是我拿的,我是从来不敢冒险的人,这次居然老天成全了我,不幸中的万幸。

九零年我搬出了那个小院,住进了朝思暮想的楼房,生活环境有了质的变化,人到中年,事业发展也进入快车道。往事如烟,如今一条条胡同销声匿迹,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昔日的小院早已寻不得半点当年的蛛丝马迹,但是躺在舒适的软床上,脑子里还会时常想起平房的往事。

如今,小琴都退休了,孩子也早已经大学毕业,前年,她的三姐从大洋彼岸归来,我们相聚,我握着她们的手,想起那惊心动魄的瞬间,砰砰的心跳还难以止息。

                                                                         

 2023年12月16日于北京为之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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