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海中有一处被称为瀛洲的仙境,为仙人所居。唐王李世民为网罗人才,作文学馆,以杜如晦、房玄龄等十八人为学士,号十八学士。被选中者,为天下所慕向,谓之“登瀛洲。” 

  在天津闹市区的滨江道上有一座登瀛楼饭庄。生活、工作在这里的近200名职工很豪迈地唱道:“沧桑百年老字号风味依旧,流光异彩新楼台更添锦绣。我把登瀛楼爱在心里头,企业繁荣我光荣,共担喜和忧。我愿登瀛楼更上一层楼,天津饭庄九十九,数咱最风流……”

  许多企业都有自己的歌,可我敢说能像登瀛楼人唱得如此动情、如此自豪的不很多。虽说他们向我讲述的都是些寻常小事,却能令人怦然心动,潸然泪下。


  他是好钢 

  这是1991年8月的一幕。

  当和平区饮食公司决定调赵嘉祥到登瀛楼饭庄当经理的消息不胫而走的时候,全聚德饭庄的职工们坐不住了,一清早就纷纷跑到公司打听虚实。领导劝他们先回去上班,下午公司六个头儿都去饭庄听意见。然而,谁也没曾料到当宣布调动决定时,几十名职工竟呼喇喇跪倒一片。领导们惊呆了,不知说什么好。

  “调赵经理到大企业,是高升,你们得高兴,得支持啊!”

  “赵经理不是一门心思想当官的人!”职工们异口同声。

  “我们会派更得力的干部到你们这儿来。”领导们无计可施。

  “你们直接派那人到登瀛楼去不就结了吗?”

  赵嘉祥一见这场面,只觉得全身的热血往上涌,轰的一下子,真正是热血沸腾了。他泪眼模糊地将职工们搀扶起来。他激动得无以言表,只是在心里一遍遍叮嘱自己:“嘉祥啊,你可得对得住职工们的这份情义啊!”

  一个能让职工跪倒一片的经理,该有何等的人格魅力啊!特级厨师出身的赵嘉祥在国内烹饪界颇有声望,他是国家、国际烹饪大赛的评委。十八个月前当公司领导决定把他从盛名之下的狗不理饭庄调到全聚德的时候,他只说了服从两个字,背地里却流泪了。他从十六岁起在狗不理饭庄学徒,一步步走到如今已经二十六年了,他是舍不得培养了他的这店,这师傅和工友们。也有人劝他,你现在小有名气,多少人羡慕你、恭维你,何必扔下手艺这个金饭碗,去那个烂摊子自讨苦吃呢?赵嘉祥心里也很清楚,全聚德连续亏损19万元,人心涣散,纷纷离店而去,这担子不轻,可他还是淡淡一笑“不管怎么说,总得有人去吧。”

  他到全聚德后,白天上灶炒菜,哪有脏活累活哪有他;夜晚挨家挨户去家访,硬是把七十多名职工从家里请了回来。他用他的行动和真情告诉职工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干活儿,干活儿,只有干才能活。三个月,饭店开始扭亏,八个月增盈,一年后,这家濒于倒闭的老字号一跃成为公司的先进集体。职工们当然不愿意放他走。

  然而,此时百年老店登瀛楼饭庄正处于急剧滑坡之中,濒临亏损,内部管理混乱,调赵嘉祥赴任,应该说,和平区饮食公司领导者们的眼光、思路、决策都是非常正确的,他们认准赵嘉祥是块好钢,好钢就得用在刀刃上,只有钢班子才能带出铁队伍。

  赵嘉祥早就听说登瀛楼饭庄的领导吃饭时,有人敢掀桌子;个别恶的职工拿着菜刀追得经理满楼跑……。第一天他是带上咸鸭蛋和榨菜上任的,虽说他对登瀛楼的情况有些思想准备,可他还是没料到他第一眼竟看到这样一位职工:长发披肩 ,敞胸露怀,身上描龙刺凤,趿拉鞋,牵着狗,不怎么上班,却拿最高的奖金,这是位没人敢惹的“爷。”

  当全聚德人自叹咱没福分的时候,登瀛楼人却拿冷眼看着赵嘉祥。虽说也耳闻到全聚德人对他以跪相留,但人们大多不敢相信今天还会有这样的神话。憨厚实在,满面笑容的赵嘉祥用他那和缓的语调说了几句话:“在座年长的都是我的师傅;和我同龄的,比我小的,大家都是兄弟姐妹。我希望我们都做知心朋友,共同把我们登瀛楼办好。谁也不愿意有绊脚石,要是碰上了,咱就一起把它搬开。”没有掌声,也没人响应,可晚上下班的时候,赵嘉祥发现自己自行车的鞍座不翼而飞了。他苦笑笑,心里明白这是有人看他赵嘉祥究竟怎么坐上这个“位子”。当他无可奈何地推着自行车走到大街上时,他的一位徒弟迎上来。赵嘉祥很感意外,说是都九点多了,你在这儿干吗?徒弟说都知道登瀛楼乱,怕您不安全,我送送您。赵嘉祥说:“放心吧,没事啊!”徒弟

  说:“还没事呢,车坐子都让人家拔啦!您回家这十多里地就推车跑回去呀?我家近,您就先骑我的车走吧。”从这天以后的一个多月里,不管赵嘉祥说什么,这位徒弟硬是每天晚上都坚持送他回家。


  他是好人 

  登瀛楼的职工很快发现他们这位上任伊始的总经理并没有颐指气使、发号施令,而是先拿自己开了一刀。作为企业承包人,他可以拿到高于职工1-3倍的奖金,可他却带头拿低于一线生产人员10%的奖金。当时正是酷暑难耐的季节,他办公室里的空调从来不开,后来他让人把空调拆到面点组去了。他抓的第一件事是建立职工食堂,改善职工伙食,在外人看来,干饭馆的不会吃得差。其实不然,一忙起来吃饭没点,不少职工患有胃病。看到职工去更衣室要走一段露天过道,夏天遇雨挨淋,冬天换衣挨冻,他请后勤的师傅们搭盖了天棚。去更衣室的楼梯又直又陡,沾上油更滑,他怕职工摔跤,把餐厅换下来的旧地毯铺在楼梯上。他见不少职工长期站立,不停奔走,多患有脚疾和腰腿痛病,就定期请修脚师、按摩师到店里为职工减轻病痛。……

  在饮食业干了30多年的赵嘉祥深知道这行当的艰辛,在岗时间长,手工操作,耗时耗力,收入也不很高。据国家统计局1994年的数据,年人均收入按行业比较,金融保险职工达6712元,而零售餐饮业的职工仅3537元。赵嘉祥说:“做经理的,都希望自己的企业有一整套严格的规章制度,可是鞭子抽不出效益,人心才是企业最大的财富。企业没有钱,想办法贷款;知识不足,可以学习;设备不足,可以添置;要是失去人心,可就什么事也不好办了。”他心疼自己的职工,牵挂着他们的冷暖疾苦。从1991年他上任的那个教师节起就定下一条规矩,每年这时都把职工子女所在的幼儿园、小学、中学的老师们都请到店里来召开联谊会,代表职工们对辛勤的教师表达感激之情。

  1993年辞旧迎新的时刻,店里把职工的家属们都请来了。赵嘉祥向人们深深鞠了三个躬,然后,他动情地说:“第一个躬,我献给在座的老人,每当您身体不舒服时,最晚一个或是不能及时赶到您身边的可能就是我们登瀛楼的职工,我代表您的孩子向各位老人家表示深深的歉意;第二个躬献给我们登瀛楼职工的丈夫或妻子;第三个躬献给小朋友们。我们的职工在企业都是合格的员工,在家里可能不是合格的妻子、丈夫;不是合格的爸爸妈妈……”掌声响起来,泪水淌下来,一位家属激动地说:“赵经理,快别说了,我家那口子能摊上登瀛楼这么好的企业,能遇上您这么好的领导,是我们的福分,我们得给您鞠躬啊!”有人说,那一年的酒最美,喝了一辈子不忘。

  听说我来采访,尽管已经是午夜时分了,老师傅车廷绥还是让他女婿用自行车驮到登瀛楼来。一见面,老人家就急切地抓住我的手,操着浓重的胶东口音说:“我十四岁就在登瀛楼干起,五十五年啊!就没见过这么好的经理。赵经理来的那年,我退休了,一下子觉着矮人一头啊。我闺女厂里不景气,歇了。我姑爷在一个小饭馆也不行。看着他们又要养孩子,日子挺难,我也帮不上忙。那天,姑爷跟我说:‘爸,您在登瀛楼干了一辈子,就不能给我想想办法?’我掂量掂量咱自己这个分量,就直嘬牙。这可是个大事,人事的事,还不是大事吗?别说我退了,就是在职也办不成啊。可姑爷这要求也合情合理,我心里惭愧呀,咱不是没有能耐嘛?咱不当官呀,咱要是当个局长、处长的,还不是一句话?我跟赵经理只是点头关系,人家能办咱这事?我就在赵经理门前转磨磨,唉!就豁上这张老脸,硬着头皮找找吧,有枣没枣三杆子嘛。一进门我就说:‘掌柜的,我这辈子没求过人……’没想到他态度还真好,对我说:‘您别急,我尽力去办,咱这儿也不是一个人说了算,您再跟书记和管人事的经理谈谈。有了进人的指标,头一个想着您。’不出一个月,我女婿就调进来了。哎哟,我的妈呦,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这么快啊!当别人告诉我,赵经理自己两个女儿都在打工时,我真是感动得睡不着觉,思思前,想想后,咱得讲情讲义,好好谢谢人家,要不咱还是人吗?我让女婿打听赵经理的家,他费了不少劲,也问不出个地址。我说:‘你真废物,就不能想点办法?’最后,他冒充是赵经理的同学给他夫人打电话才问清楚。我们爷俩送去几百块钱的鱼虾和水果。可是等我们回到单位,那些东西也送回来了。赵经理说:‘车大爷,这也就是你呀,换了别人,我高低得拿到大会上去讲讲。东西都放在冻库里,回头您拿走!’我说:‘掌柜的,我这心里过意不去啊!我一辈子办不到的事,你给我办了,我得报答你!’他说:‘我也是人,通人情,重感情,咱也不是多个别,多耿直,我觉着人与人之间还是要正常、要坦然。要说报答,我得报答您呀!您这个老头家里外边的不易啊!退了休,还帮着店里照料业务,看管车辆,我真是得好好谢谢您呀!’就这几句话,打动得我当时就哭了,我抓住他的手一个劲儿地说:‘好人啊!你是天底下的大好人啊!……’。”

  说到这里,这位年近七十的老汉竟泣不成声,呜呜地哭得像个孩子。


  他是好儿

  市总工会的干部葛英秋对我说:“你要写赵嘉祥,他八十二岁的老母是一定要见见的。我只说一件事,你准感兴趣,老太太住五楼,每天上下楼,她老人家都拿块抹布把楼梯扶手擦干净,还要扫走道。”于是,我们一起来到赵嘉祥的家。这是城市边缘一个普通的单元房,算是三居室,可面积不大,这里住着老少四代六、七口人。在窄小的厅里,我就坐在赵嘉祥每晚睡觉的长沙发上跟爽朗健谈的老妈妈聊家常。她说:“现在啊,经济滑坡、市场滑坡。可是,忠孝不能滑坡、报党报国不能滑坡。我常跟嘉祥说,你们登瀛楼大家抱成一个团,火火暴暴地干,就是忠孝两全。”没料到一位八旬老母,竟能言必有中,着实令我惊诧不已。接下来,她和赵嘉祥向我们讲述了许多陈年往事--

  他们原来住在天津西郊区,是务农户。老人的命很苦,生下俩个儿子老大长到六、七岁上,生病没钱医,死了,爹妈都在地里干活,他死时倚在门上,还替爹妈看守着这穷家。赵嘉祥是老二,他还有一个夭折的妹妹,妈妈怀她七、八个月时,去田里车水浇地造成早产。赵嘉祥十岁那年,父亲又得了肺心病住院,妈还得干地里的活,他就去陪伴,给父亲喂水喂药。没多久,父亲也逝去了。只读了四年书的赵嘉祥再也没钱上学了,开始用他那瘦小枯干的身躯帮妈妈干活了。

  妈妈是坚强的,孤儿寡母这日子也还是得过下去。过年啦,人家孩子都打灯笼,他母亲就找个小花盆,点上蜡烛让儿子照样端出去玩。家里再穷,大年三十,也总是要包上七、八个饺子,放在玉米面尜尜汤里煮熟了,全给儿子吃。难忘童年这段记忆,以至后来赵嘉祥到饭馆工作时,每周改善一次伙食,他一领到他那份蒸饺就急忙包好往家跑,送给老娘尝尝。

  1960年大灾荒时,他十二岁就进了南郊区的一个翻沙厂当小工。那天中午,饿得他就盼着做饭的大爷快些敲那块儿挂在树上的铁轨。当他闻到玉米面窝头的香味时,禁不住手抓起一个,刚咬了一口,就挨了个大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大爷问他:“宝贝儿,饿了是吗?”他含着泪点头。“得让师傅先吃,这是规矩,懂了吧!”如今,赵嘉祥却说那一巴掌教会了我怎样做人。

  1964年,赵嘉祥报考饮食行业学徒,进了狗不理饭庄。妈妈对十六岁就参加工作的儿子说:“一份厚道一份福,记住:人啊,与人共事,要先学会吃亏。”由于赵嘉祥勤快、踏实、好学,又遇到一位好师傅,他的技艺提高很快。他的师傅由芝炳是特级厨师,58年给毛主席做过饭。这位师傅好就好在他非但不保守,还鼓励赵嘉祥创新。善于动脑筋的赵嘉祥博采众长,不局限于整的切碎了,生的做熟了,他认为烹饪里大有学问,他自学了物理学、化学以及美学等理论并用于实践。 赵嘉祥很感激自己的师傅,如今他也有了许多徒弟。他收徒弟只有一个标准:不忠不孝之人不教。听说他的徒弟们见了他还真是有点拘谨。可也有人说赵嘉祥在有些事上对老母也不够“孝”。自从赵嘉祥当了领导后,逢年过节全家人就像逃难似的东躲西藏,为的是让那些上门看望,给自己送礼的同事和徒弟都扑空。有一年,他们躲到乡下过年,折腾得老太太大病了一场。这在许多人看来,赵嘉祥做得太过了。可老太太笑呵呵地说:“嘉祥怎么做,才是对我的真孝顺。”其实,赵嘉祥对老母满怀着歉疚之情。母亲第三次住院时,赶巧店里一位职工的家属突患重症,在医院抢救。赵嘉祥忙完了这头,才急忙赶去看自己的老母。医生在焦急地等他签字,因为母亲的病情危重,已经报病危。看着躺在病床上瘦消、衰老的母亲,他的心被刺痛了,忍不住抓着妈妈的手,轻声啜泣。老母吃力地睁开眼,声音微弱地说:“嘉祥,妈知道你忙,要不是大夫非要你来签字,说什么我也不让你来,妈给你添麻烦了。你别难过,妈知道你孝顺,你是妈的好儿子。唉!好儿不要多,一个顶百个呢……”

  赵嘉祥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趴在妈妈的身边痛哭不止……有人说,异常苦难之童年少年生活会教导出两类:一类更善,一类更恶。赵嘉祥当属前者,我也从中寻觅到他人格力量的源泉。              


  他是慈父

  我问赵嘉祥的二女儿,高中毕业后你待业,就不想让你爸爸给你安排一下吗?她挺腼腆地低下头,红着脸说:“还是我自己闯一闯好,现在我一面打工,一面读业大,不是蛮好嘛!”我又问她,你爸给你最深的印象是什么?她抬起头,忽闪着美丽的大眼睛笑道:“老爸挺慈祥的,总是笑眯眯的。小时侯,我爸留给我最深的记忆是一到节假日,他就洗那么一大堆衣服,因为我妈身体不好。早几年,我们说我爸回家是住店,,这几年我们家成我爸的侯车室了。好在我妈特理解他。”全家人都乐了,尤其是赵嘉祥的妻子笑得最开心。赵嘉祥却认真地说:“我要是找哪个饭店说说,或是跟来就餐的头头脑脑提一下,安排她俩也许不难。可是,自己当头儿,安排自己的子女干这干那,群众怎么看?子女争气还行,再靠在老子身上,让人家戳脊梁骨,我可受不了群众那种眼神!”

  没能见到他的大女儿,她学的是饮食服务专业,现在也在个体餐馆打工。那年,大女儿要结婚了,奶奶说:“现在咱家的日子好过了,咱也热闹一回。”赵嘉祥满口答应了,可那时他正忙,再说宴请亲朋,少不了为退礼还得劳神。他就私下里跟女儿商量能不能做通奶奶工作,你们去旅行结婚。乖女儿一口答应了,赵嘉祥说,那我一定给你们送行。女儿考虑爸爸白天忙,肯定抽不出时间,就和新郎商定:哪趟车最晚发车,就去哪旅游。他们买好夜里十一点多的去大连的车票,心想爸爸总能赶回来的。可赵嘉祥因为处理一件纠纷,实在是走不开。当深夜他怀着愧疚的心情回到家时,看到饭桌上放着两盘菜,一瓶啤酒和两根洗净的黄瓜。女儿在纸条上写道:爸爸,等您回家来不及了,我们理解您,这是您平时最爱吃的黄瓜,就用这酒和菜举杯为我们祝福吧!赵嘉祥的泪眼模糊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发现老母那房间的门紧闭着,以往那门是不关的,他知道老母这是生气了,第二天一早,趁老太太没起床,他就悄悄溜出家门。

  一个深秋的夜晚,同样是去东北的列车,在车站,赵嘉祥忍着腰痛为一个叫张腾的小伙子送行。二十出头的张腾喜欢美术和雕刻,赵嘉祥就安排他去沈阳向一位食品雕刻大师学艺。已经是午夜时分,冷风一阵阵紧了。张腾一再求腰痛得都站不直的赵嘉祥快回吧!可他非坚持要送上车,嘱咐张腾好好学,并说回来后还要联系让他进天津美院进修。列车缓缓开动了,张腾向赵嘉祥摆手告别,却早已是泪流满面了。他想起了1993年春节前的那一幕:当时他十八岁,刚参加工作,可四十八岁的父亲因脑溢血在骑车上班的路上突然倒地,再也没回来。在一个家庭里,这就是天塌下来的大事。母亲躺在床上,哭得昏天黑地。作为长子的张腾当时就傻眼了。是赵嘉祥带着登瀛楼人帮他料理了父亲的后事,还派人给他家粉刷房子、打扫卫生,送去年货,说是无论怎么着,年还得过。看到张腾从悲哀中走不出来,赵嘉祥就一次次找他谈心,讲自己小时候的经历,鼓励他面对现实,坚强地走出自己的一条路来。当他发现张腾这孩子善长美术时,就千方百计为他成才铺路。张腾这几年多次获奖,95年在上海第二届国际烹饪大赛上,他雕刻的大龙,受到一致好评。张腾向我述说这事时,含着泪说:“我总觉得赵经理看我的眼神就像我父亲。虽然我过早的失去了父亲,可我特别庆幸我没有失去父爱……”

  仅差几分没能考取大学的张燕,是个聪明伶俐,懂事能干的姑娘,尤其是英语口语水平不错,大家都很喜欢她。可是,她却要辞职不干了。赵嘉祥说,你要离开可以,但应该到个更好的单位去。姑娘含着泪走了。晚上,赵嘉祥一路打听着找到张燕的家。八平米的一间小屋,住了四口人,电冰箱放在柜子上。张燕闷闷不乐,她那曾是老知青,后来返城的父母和她妹妹都说她不该轻易离开登瀛楼那么好的单位,全家人正在闹别扭。见了赵经理,张燕才说明辞职的原因,家太小了,晚上她要到路灯下看书,睡觉是临时搭床,每天上班又起得很早,妈妈还有较严重的心脏病,女儿是怕影响妈妈的休息。赵嘉祥对张燕的父母说:多好的女儿啊!我家原先也是住一间房,女儿大了,总有些不方便。夏天的晚上,我说是去公厕,总要转上一阵子,好让女儿们洗一洗。连下雨天我都打着伞,在路灯下站着,碰上熟人,人家问:等人啦?我说:啊!一席话说得张燕全家人都乐了。他还鼓励说,困难总是暂时的,日子总是越过越好的,人总得有奔头啊!现在已经是服务部部长助理的张燕对我说:“读高中时,总是有人说,人生多险恶,人际关系太复杂。可我在登瀛楼一点也觉不出来,倒是看着每个人都像是亲人。特别是赵经理就是我们慈祥的长辈。”

  老职工王师傅找到我说:“照常理儿,家丑不可外扬,可你要写咱赵经理,大家什么都能豁出去。有些日子,赵经理看我脸色不好,就问怎么回事。我说咱家那闺女不争气呢,她在一家歌舞厅当服务员,每天很晚才回家,我担心她学坏,睡不下,半夜半夜地去找她。女儿大了更操心啊!赵经理忙说,千万可别让孩子学坏,这样吧,在哪也是打工,不如到咱登瀛楼吧,看那样子他比我都着急。可是,闺女在登瀛楼没干多久,就出事了。她在原来那家店学的坏毛病,‘黑’顾客的钱。她觉得只要店里没少收钱,自己良心上就过得去,不会有人管。被发现后,赵经理很严厉地批评教育她,咱是国营企业,不能干坑蒙拐骗那一套。

  出这丢人的事,把她开喽,我也没二话。可赵经理说,再把她推到社会上,恐怕就真要变坏了,看在你兢兢业业为登瀛楼干了几十年的份上,也得给她个改正的机会。这件事对我闺女触动很大,在我们这个集体里,她的转变很大,最近还入了共青团呢!从这点上看,我这个爹当的可比赵经理差的远喽。”

  在后来的一次座谈会上,我见到了这位小姑娘,说起往事,她痛哭失声,呜咽着说:是赵经理教我怎么做个真正有用的人。


  他是兄长

  我听到这样一个感人的故事:冷荤部组长徐桐莉因声带息肉住院手术。术后躺在床上输液,她思前想后,怎么也睡不着,想起第二天有一百二十桌喜宴,就再也躺不下去了,虽说手术后还不到20小时,又刚拔掉输液器,况且已经是凌晨3点钟了,她还是忍痛溜出病房骑车赶到店里,一口气切好500多个拼盘。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徐桐莉给同事们写了个纸条,才返回医院。后来她说:我这不是为了讨好哪个人,咱们店有今天不容易,咱们得把登瀛楼当成自己的企业。领导做出好样子,咱就得学,人就是一撇一捺,得互相支撑……

  赵嘉祥也说了这么一件事:那年,从山东进了一卡车水产品。白天进不了市,夜里我说留下十几个小伙子卸车,可是知道这事的人都不走,抢着卸车,那场面真感人。送货的司机问我:你这买卖这是顾了多少人?我说这都是我们职工。他说:下班了,你们还有人干活?我在蓬莱装车花了260元,还装了4个小时。好家伙,你这儿嘁哩喀嚓半小时就完事,大江南北,我也跑了不少地场,头一回见到这阵势。你老板在哪烧的高香?发大财喽!

  这些事在今天听来,似乎有一种久违的感觉,却又觉得挺新鲜,令人鼓舞。是啊,赵嘉祥到底烧的是什么“高香”?

  厨师崔树茂,最近在上海获第二届国际烹饪大赛金奖,这是中国北方唯一的一块金牌。他对我说:“要说起来,我挺惭愧的,赵经理来到登瀛楼,派我外出学习,指点帮助我提高技艺。后来,因为我妈没工作,妻子单位效益不好,我就向赵经理提出放我出去闯一闯。赵经理见我决心已定,很惋惜地同意了。一年后,钱是多拿了点,可就是觉得冷得很,得看人家脸色。夜里睡不着觉,就想登瀛楼这个大家庭,想赵经理的好处。可这回头草不好吃啊!我在登瀛楼门前转了好几天,就是迈不开步进去,还是赵经理让人把我请进门的。我鼓足勇气对他说:‘您就说一句话,不要我也是应该的。’没想到他很痛快,说回来好啊,明天上班!我更没想到,第二天他带领全体厨师列队鼓掌欢迎我。我这人不爱动感情,可回家一说,我妈激动得几天睡不好,老跟我说一句话,你可得好好干啊!后来,赵经理他们去我家给我老娘过生日,看到我家的住房条件太差,又主动给我分配了住房。他见我工作忙,就找人为我粉刷、铺地砖。装修的那一个星期,赵经理天天下班都去看。到我搬进新居时,邻居说:你家大哥真够意思,天天来。当我告诉他,那是我们经理时,惊得邻居一个劲儿地说:真没见过,好家伙的!今天还有这样的经理?”

  被人称为老黄牛的保管张仲先说:我患有强直性脊柱炎,11年里大大小小的医院都跑过了,一度很失望。后来听说北京一家医院能治,领导就忙前跑后为我安排。一百多天里,他们既要照顾我,又得安顿好我的一家老小。十多年的病治好了,您说,我能不玩命干吗?再说一件事,我妈妈摔伤了,我没在单位说起过,也不知道赵经理怎么知道的,带上营养品去看望,他发现我妈的屋子漏雨,就派人去修。感动得我妈坐不住,非得让我拿上礼品去谢赵经理,她还是急脾气,说娘动不了,就算我求你啦!我说赵经理不是那种人,我只好加倍努力工作回报他。

  我原来住的地方拆迁,分配了一套住房,我请了几天假收拾一下。没想到赵经理他们一天晚上,自己带着几个菜和方便面来给我们“温居”。还送给我一盏台灯和一条毛毯,我和妻子抱着毛毯,连个谢字都不会说了……

  总台的负责人郭佳凤是位很精明干练的女子,也许是说话太多的缘故,她的嗓音有些沙哑。她说:赵经理刚来时,我想不干了。国营单位,头儿要不行,职工再卖力气也是白搭,还不如自己干。我就把这想法直截了当地对赵经理说了,没想到他那么和蔼可亲,善解人意,笑着说你这么想也没错,不过你先试试,不行再走也不迟。可是真的跟上赵经理干活,你自己就停不下来,忙得顾不了家,心里却挺痛快。1991年的圣诞节之夜,我忙到十点多就往医院跑,老父亲正躺在医院的走廊里抢救。看着昏睡中的老爹那苍白的脸,我的心里很苦。白天不能陪伴他老人家,只好夜里来尽点孝心。十二点多时,我坐在父亲脚下,靠着墙似睡非睡的时候,感到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我以为我做梦呢,抬头一看,是赵经理。当时我就傻了,慌忙站起来说,我一个普通职工,您怎么到这儿来了?他说,我今天才知道,可晚上店里有歌会,散的晚,我先把那些女职工送回家,来晚了,对不起呀!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我们说呢?大家帮你一把,难关就好过一些不是?他又问了病情后说,还在走廊里可不行,得想办法进病房。我说,您快回家休息吧,这么晚了。到凌晨一点多,他又带着他的小女儿给我送来折叠床和大衣。清晨六点多,他又带着厨房一位师傅给我送来热腾腾的早饭。我捧起碗的时候,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掉。我哥原先就在登瀛楼工作,因为患病,才25岁就病故了,我是顶替他才进的登瀛楼。我过早失去唯一的哥哥,心里不是味,可见到赵经理,我就觉得我自己的哥哥又回来了!唉!他的那些事说不完啊!她说不下去了,趴在桌子上啜泣不止。

  有人说邹明彦是苦命的女人,她却摇摇头说:“不,我很幸运!”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稳定一下情绪,眼睛里却噙满泪水。四十岁的女人,美丽、幻想、情趣、心劲似乎都淡了,凋零了,大多心里只装着孩子丈夫,也不知怎么活来活去就把自己活丢了。离异对于女人的打击很大,尤其是中年妇女。当邹明彦拿到那张沉甸甸的离婚证书时,陷入了孤立无助的阴霾之中。强烈的自卑感使她怕见人,一进店门就躲在操作间干活,连厕所都不去,总觉得人家在用异样的眼神看她。她对人的信任感发生危机,甚至认为这世上男的就没好人。可在内心里,她又是多么希望有人能帮一把啊!这天,下班时她被赵嘉祥和其他几位领导请到四楼,看到生日蛋糕,她一下子惊呆了,慌乱地说:“长这么大,我可是从来没过过生日呀!”赵经理指着梅、兰、竹、菊造型的冷拼对她说:“这是专为你做的,希望你能坚强,相信你会做生活的强者!……”此时,邹明彦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靠在赵嘉祥身上呜呜地哭着说:“企业就是我的家啊!……”她说她好像突然发现,原来我们的生活是这般美好!

  邹明彦的女儿一直是姥姥带大的,可不巧,老人家摔得股骨颈骨折,卧床不起。领导忙前跑后,联系医院,安排送饭,还为老太太买了一辆轮椅,感动得老太太抓住赵嘉祥的手说:“我有四个女儿,他们没想到没做到的,你都想到做到了。我这辈子没儿子,可你胜过我儿子。”

  如今,已经是副经理的邹明彦早已从沮丧的阴影中走出来,活得更加自信和充实。她对我说:“我就恨自己不会写,多少次我都想拿起笔写写我们店,写写赵经理。”已经有好几个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职工中有想写自己领导的单位还真不多见。  

  还有一位患有癌症,做过三次手术,一度很消沉,觉得人活到这份上就只剩下个混字的中年汉子。他对我说:那时上班混钱,下班赌牌。别说单位,家里人也拿我没办法。可赵经理来了,咱看到人家那个精神头儿,再看看周围这些同事,不用别人批评,就觉得自己这活法太臊人,我与麻将牌一刀两断,干起工作来也觉得浑身有劲,把病的事都忘了。

  连我家里人都说我整个变了一个人。对赵经理,咱打心眼里服他啊!


  他们是挚友  

  半年前,登瀛楼年轻的副经理韩福年调到天津烤鸭店当总经理。他听说我在登瀛楼采访,下了班就急忙赶来要说说心里话。赵嘉祥来的时候,他只是个部长,经历了几任班子,老是弄不好,也没了心气,有事没事的,打打扑克,反正是混日子。他也听说赵嘉祥离开全聚德时,职工都下跪了,还不相信,可是跟上赵嘉祥每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他亲身感受到了赵嘉祥人格的高尚。他说:赵嘉祥是我一生中少有的最佩服的人之一,他在用自己的行动教我怎么做人,他对我的要求很严格,有时甚至很严厉,可他绝对是出以公心,让心悦诚服!所以我也才会有进步。当组织决定调我到烤鸭店任职时,我就是舍不得离开赵嘉祥。夜深人静了,我俩坐在办公室里,把灯熄了,默默无语却都在不住地流泪。也不知过了多久,还是赵嘉祥说,你先去吧,等你的情绪稳定些咱再开欢送会。

  二十天后,谁也没料到赵嘉祥召开了这样一个别开生面的欢送会。他把烤鸭店的领导班子和韩福年都请到登瀛楼来,他安排各个部门的代表发表演讲,实实在在地夸一夸韩经理这几年的辛苦、贡献、能力和为人,并且不准提他赵嘉祥一个字,还说咱就得改改在正职面前不能夸奖副职这毛病。这片赤诚之心感动得韩福年终生难忘,他对我说:“赵嘉祥这人无论是在业务上还是在政治上都是大师级的。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他懂辩证法。”

  我看到一张赵嘉祥坐在人民大会堂主席台上的照片。这十多年里,他获得过许多荣誉,可他似乎不是很愿意谈这些,淡淡一笑:“不要以为有了荣誉就有了幸福,劳模引起社会关注,更何况还有个别假劳模,让老百姓不信服,几天不去开会,就会有人问他出事了吧?其实这些荣誉应该看作是我们企业的和班子的。我们有个好书记,她和我一起上任的,是我们的好班长和老大姐,她是幕后英雄啊!……”

  登瀛楼的党支部书记高淑嵩同志年过半百,做过基层店的经理,还当过人事科、劳资科的科长,山东人,性格直爽,办事利落,很有主见。有人说,这回俩能人到一起,都想说了算,就好比二虎相争……。也有人对高淑嵩说:当书记,钱也不少拿又没多少事干,你可以轻松了。

  这位学习过心理学的书记其实一点也不敢轻松,对于这次角色的转换,她从一开始就告诫自己:一定要找准自己的位置,既要注意克服爱表态、爱发言的习惯,又不能当个旁观者。难得的是他俩党政一把手在许多问题上都很一致,同心同德、相得益彰。前年,赵嘉祥被评为和平区十佳企业家,得到一万元奖金。他想把这钱花在职工身上,找老大姐商量。

  高书记说,那就给每个职工买件被罩吧。后来,班子成员中有人认为书记不该那样表态。她却说,我非常理解嘉祥的心。

  五年来,店里每年请职工的家属相聚或是旅游,班子成员的亲人没有参加过一次。职工生病住院,一日三餐都由店里负责。可是,高书记劳累过度,突发心脏病需住院治疗时,她首先想到的是怕给职工添麻烦,大家都来看望,又免不了会拿些礼品,这事不好处理。于是,她悄悄去了廊坊她姐姐那里住院。第二次发病,因为工作实在离不开,只好每天去医院打点滴之后再上班,她还是不让店里送饭。赵嘉祥动情地说:大姐,你放心,这饭钱是我出的。她这才接过饭说:看来还是你知我心,咱是真正的同志啊!

  五年来,他们安排了十多个职工的子女就业,班子成员中没有一个。主管人事的崔副经理,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儿,由于先天原因,缺乏生活自理能力,由年近八旬的姥姥照看。一提这事,她就眼泪汪汪,觉着对不起老人也对不起孩子,内疚得很。最近,班子做出决定,破例让那孩子来店里干点简单劳动。可是,崔经理说咱管人事,怎么能安排自己的孩子呢?职工又会怎么看呢?赵嘉祥说:这大楼里,没有我们个人一分钱的投资,咱凭什么敢端“大老板”的架子,对职工呵五吆六呢?管理,管理,就是管住自己,理顺人心。

  五年来,他们为三十八位职工解决了住房。赵嘉祥被评为全国劳模后,市里奖励给他十万元用于购买一套独单元住房。他却把房子分给一位特级服务师。我说:你的住房并不宽裕呀。他憨厚一笑:家有百间房,不也是夜枕一席吗?总不能睡一小时换一间屋吧,那累不累啊?咱在这国有企业当个头,对职工的实际困难和存在的问题,消极应付、不管不问,光想着个人利益,那咱还是共产党人吗?

  五年来,他们潜心研究市场,以名、特、优、新、全取胜。开办北方早茶、引进西点、率先推出集餐饮、歌舞、娱乐为一体的多功能厅和歌舞伴宴,民乐伴宴业务。登瀛楼饭庄的生意十分火暴,经常是顾客爆满,走廊、办公室都得加座。他们的经营额由五年前的五、六百万增至如今的两千六百余万元。可赵嘉祥却奉献出个人的奖金三万多元。他说:面对国有企业的困境,为了职工们,我们也必须有所作为。钱是用机器印出来的,人心可是肉长的。人心这杆秤,真是灵敏得很,既能秤得起人的伟大,又能量得出人的渺小。

  登瀛楼饭庄的事迹见报后,他们接到许多电话,还有许多来访者。一位老工人来到登瀛楼,要求到店里当一个星期的工人。他说:我身体没病,我自带干粮和水,就让我当几天登瀛楼人吧!老工人离去的时候哭了。为自己这一周里看到得到的温暖和真情,也为自己那如今不景气的国有企业。

  面对这两位有所作为、耿直忠厚的国有企业的党政一把手,我感慨万端。老大姐高淑嵩说:“这一切不都应该是很正常的吗?”赵嘉祥说:“咳!其实我们不就是做了点人应该干的事吗?更何况我们是共产党人嘛!”

  可这两句话让人觉得很沉重。


  (编后:赵嘉祥大师,元老级注册中国烹饪大师,天津市人民政府命名的首届津菜大师,国内贸易部命名的首届中国烹饪大师,国际烹饪艺术大师、天津狗不理集团公司改制前董事长、总经理,全国劳动模范、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全国技术能手,荣获改革开放30年功勋人物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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