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历史意义重大的战事叙述,往往也会不经意地忽略和遗忘一些战事细节和小事。而往往这些细节小事,恰更显珍贵,它常常会更全面地反映真实的历史,也会使符合真实细节的战事,更显传奇。

       小时候常看样板戏。其中我们男孩儿最爱看的是《智取威虎山》和《奇袭白虎团》这样斗志、斗勇的英雄故事。其中杨子荣孤勇奔袭、打虎上山,与众土匪对暗号,那我们可都会学:“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么喝么喝,正晌午时说话,谁也没有家……”小伙伴相互一问一答,往往学得有模有样、得意洋洋,好像我们就是那机智果敢的杨子荣。

       比起与土匪对黑话,更正规一点的,是《奇袭白虎团》中惊险的对口令。当化妆美伪军的侦察兵在行进中忽然发现“队伍中多一人”。随后抓获了这名稀里糊涂跟在侦察兵队尾的一名南朝鲜伪军溃兵。一番审问后,得知了敌人今晚口令。

      于是,在继续行进遇到敌人巡逻队的紧要关头,我们队伍中的朝鲜族侦察兵金大勇,机智上前、不容置疑地抢先盘问道:“口令”!懵圈一愣的伪兵慌忙回答:“古轮木!”金大勇马上利索地回对:“欧巴”!

      这个“古轮木!”“欧巴”!的口令,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太清晰了,小时候在玩打仗游戏时,常被我们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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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家中团聚,参加过塔山阻击战的父亲,又给我们讲起了塔山战斗的故事。好奇的我,忽然想起口令的事儿了,就问:爸爸,塔山战斗中有“口令”吗?“有啊”,爸爸丝毫没有犹豫地回答我。

很多人知道我父亲是“战士作家”。其写的小说《高玉宝》中的《半夜鸡叫》和《我要读书》两个章节在那个年代,可以说是家喻户晓。但很多人不知道,我父亲是参加过塔山阻击战等众多解放战争中战斗的解放军战士,并立过6次大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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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在参加塔山阻击战时,是东野四纵队12师35团侦察通信连的战士,与36团(即后来的白台山英雄团)战友,分别战斗在塔山堡西面的白台山六号阵地和七号阵地上。战斗中,团部与各营、连及各阵地的电话线常被炸断,常常不得不由通信兵们亲自迎着枪林弹雨,冒着随时牺牲的危险,往返于各阵地传达命令、引导预备队上阵等等。

那场血腥的塔山阻击战的硝烟已经过去多年,可是父亲年至耄耋还说,只要谁在他面前一提“塔山”两字,他耳边,还会条件反射地响起惊天动地的枪炮声和敌机轰炸声。70多年时光的磨砺,即便是亲历者,一般人对塔山阻击战中许多具体的战争细节,也会渐渐记忆模糊。

 我也问过父亲的许多参加过塔山战斗的老战友当年战时口令的事儿,很多老人都说记不起来了。好像唯独父亲没有忘记。可能因为他是团部的侦察通信员、职责锻炼使他记忆力格外好的缘故。

父亲说,那时候我们部队还非常艰苦,军装很多是缴获日军和国民党军的,大多与敌人的一样,都是土黄色。打起仗来,敌我互相渗透是常有的事,很容易分不清。所以战时口令,就变得非常的重要。

“那塔山战斗时我们的口令是什么”?

父亲确定地说:“塔山战斗时,四纵九个步兵团,都有临时代号,也同时是战场相遇时的盘问口令。如28团的代号和口令就叫‘战一’,29团叫‘战二’……以此序号类推,我们35团叫‘战八’,36团叫‘战九’”。

    “如果在战时执行任务路上有陌生相遇,为了辨别敌我,会被盘问“口令”。我的回答就是‘战八’,然后我会同时反问‘回令’:比如若是36团的战友,他会马上回答:‘战九’。这样的口令,不仅分清了敌、友,也省去再问是哪部分的了。对上了口令,也就知道了对方是哪个团的。如果答不上来或答错,我就会果断开枪”。

    “特别天黑时,我们在塔山各阵地、各战位来回奔走执行通信和传令任务,经常会用上这套口令……

       唉,参加过塔山阻击战的父辈们,大多都走了。我的父亲于2019年12月5日父亲去世。按照他的遗愿,第二年的塔山胜利日即10月15日,父亲终于和他的战友、34团著名侦察英雄纪仁祥,同时下葬塔山,又回到了他们曾浴血奋战的塔山阵地,与牺牲的烈士战友们永远在一起了。

       父亲病危时,把他所有的军史资料都交给了我。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了他留给我的书中有一本《塔山轻骑》。这是一本41集团军政治部2002年出版的“41军老文化战时回忆录”。我从中惊奇地发现,第143页有政坚前辈写的文章《难忘塔山阻击战》,文字中果真就提到了四纵战时各团代号和口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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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写到“我刚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在我身旁不远处有用手拍打枪托的声响,当时我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谁’?对方停止敲打,但也没有回答。我又问‘哪一部分的’?这时对方用微弱的声音回答‘战一’的。顿时我犹豫了一下,是‘战一’还是‘暂一’呢?若是‘战一’,就是我军28团(后来的361团)的临时代号。如果是‘暂一’,可能是国民党新六军下属暂编师。战、暂同音字不同,一字之差,敌我难分。难道是敌军伤兵?忽然空中又亮起了照明弹,我利用这个机会发现,距离我十米地方,倒卧着一个伤员,可以认定是我们的同志……”

      看到这段记述,让我很激动。他证明了父亲生前对我讲的塔山战斗的细节,是真实而准确的。我想,这么一场意义重大的塔山阻击战,如果没有父亲和政坚前辈他们有心并清楚地记下了这些战争的细节,那这场大战中的部队临时代号和口令,就真的会在历史中彻底遗失、不会再有人知道了。后来人若研究起塔山阻击战中分清敌我的口令时,可能就要挠头了。

      后来,为了完成父辈的夙愿,我和一些塔山后代发起了寻找父辈阵地的活动,开始广泛收集能找到的关于塔山阻击战的军史资料、军事地图、老首长和老战时们的回忆资料等。并还频繁亲自去塔山实地勘察和走访村民。在这一过程中,我又发现了父亲的另一个老战友、36团的仇福林回忆录《岁月之歌》中的“首战告捷”章节,记述了在康庄追击战中的一段回忆:

    “连长说;今晩如果康庄敌人进行突围,就从西方上空升起三颗红色照明弹,如果敌人从东方来增援接应康庄守敌,就从我方阵地东方升起三颗绿色照朋弹,说明敌人增援。另外连长告诉当班值勤哨兵今晚口令是‘战三’。”

      老兵仇福林的回忆说明,塔山阻击战后四纵挺进关内作战,还经常变换口令,也是沿用“战+数字”作为部队临时代号和口令的。这也从侧面,又证明了父亲对塔山阻击战时各团临时代号和口令的记忆,是真实的。

      1948年11月17日,东北野战军第4纵队入关进至蓟县马伸桥时,根据中央军委“ 关于统一全军组织及部队番号的规定”,奉命改番号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41军( 新番号平津战役后方正式使用),所属10师、11师、12师奉命改番号为121师、122师和123师。

      而最为有趣的是,41军各师所属各团,在改编后的番号,竟然与塔山阻击战时的战场临时代号和口令,暗合:

      28团-361团(战一);

      29团-362团(战二);

      30团-363团(战三);

      31团-364团(战四);

      32团-365团(战五);

      33团-366团(战六);

      34团-367团(战七);

      35团-368团(战八);

      36团-369团(战九)。

      或许,冥冥中,这好像就是这支塔山英雄的部队的“基因编码”。

2023年10月15日,是塔山阻击战胜利75周年。有120多人的塔山阻击战参战将士后代,从全国各地汇聚塔山。大家穿着类似父辈军装的土黄色衣服,捧着父亲的年轻时的军装照,打着父辈的功勋战旗上塔山,祭奠塔山英烈和塔山父辈,还去重走了父辈的阵地。让天堂的父亲们以这种形式,又在他们刻骨铭心的塔山阵地上,集结了。想想都令人感慨和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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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我们的父亲,都是从塔山硝烟、血与火中走出来的生死战友,我们就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天南地北的我们第一次在塔山见面,大家竟然没有陌生感,相互热情地打听彼此父亲所在部队的番号。我忽然很感慨,多少人知道塔山阻击战时父亲各团的临时代号和口令呢?这个战争细节,如果不记录,不写出来,恐怕还真的就没了。

       我想,如果再去塔山相聚,我会问兄弟姐妹们:口令!如果他们不知道父亲塔山战时口令,我会告诉他们的。如果有人问我:口令!我会骄傲地回答:“战八”!因为,那就是我们父亲的“塔山基因编码”!父辈的塔山红色基因,应当在我们这一代、以及在我们的下一代、再下一代,代代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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