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村,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有不少流动小贩儿,磨剪子的、打虾酱的、称盐的……他们或者推着木推车,或者赶着毛驴车,走街串巷,大声唱卖。

  老歪从来不吆喝。入冬后,会经常看见他骑一辆加重型自行车,这种车子人们叫它“水管车”,虽然笨重,但很结实,是当时比较实用的交通工具了。村子小学校旁,靠着院墙有一块背风向阳的空地,那是老歪的老地方。他靠着院墙支稳车子,从水管车后架绑着两个大铁丝筐里卸下他爆米花的工具,有条不紊地摆在他的地盘上。

  人们叫他老歪,因为他原本就长得不怎么周正,脑袋歪向右肩,腰又扭向左边,从正面看,他的整个身体就是一个反写的“S”,难怪人们这么叫他。那时候我常想,他长成这样居然还能骑车子。老歪灰黑色的脸,花白的胡茬子,仿佛自打出生就没洗过脸。他很少说话,偶尔动动嘴唇便会露出残缺不齐的黑牙。老歪最丑的是,他根本没笑过,硌挤着眉脑袋凶巴巴的样子。别看他丑,他爆出的米花好吃,甜味适中,香气四溢,哎呀呀,美得不得了!

  老歪点燃铁槽子里的煤块,开始拉风箱。呼哒,呼哒,煤火伴着平和的节奏越来越旺。这个时候,已经有人端来棒子粒,等待老歪爆一锅香甜的米花了。

  一锅,实际上就是一搪瓷缸子,平平的,多余的抹去,然后倒进一个带有手柄和压力表的特制爆锅里,加上些糖精,封紧锅子,架在煤火上加热。那爆锅中间大,两脑袋小,圆鼓鼓的,黑黑的,样子极像一颗炸弹。老歪坐在马扎上,左手规律的拉动风箱,右手不停地摇动手柄,转动爆锅,让里面棒子粒均匀受热。

  老歪会不时看看压力表,掌握着火候。大约十多分钟吧,米花就可以出锅了。老歪取下锅,朝向一个大皮袋子,然后一手握着锅柄,一手撑着袋子口儿,用脚使劲蹬锁着锅子的插销。爆!一声巨响,白烟冒过,早已在爆锅肚子里闷得难受的棒子粒粒们蜂拥而出,涌进大布袋子。也有不少散落到地上的米花,被一群候在一旁的孩子争抢去,不顾泥土和草屑统统入了口。

  随着这声巨响,人们奔走相告,来嘣爆米花的人已排成了长龙。孩子们越聚越多,更有手疾眼快的,趁着老歪放锅或者抖袋子的空隙,偷抓几把塞进衣兜,也不怕烫。老歪粗声呵斥着抢米花的孩子,凶得很。几个皮小子始终唱着对台戏,免不了挨上老歪的巴掌,而老歪的水管车也会因此受些委屈,不是放了气,就是破了胎。

  老歪隔天就会来村里一趟,这成了惯例。人们早早地准备好棒子粒粒,只听一声“爆”的指令。有时也有小孩子在家偷偷拿出俩整玉米棒子,守着老歪现搓粒现爆花,衣兜里揣着平时积攒的零用钱,一锅五毛。

  远远的角落里,小铁蛋吮着脏兮兮的手指,眼巴巴地看着这里的一切。他很可怜,爸爸在他很小的时候出了意外去世了,妈妈由此受了刺激变得疯疯癫癫,也不能像正常人那样生活了。小铁蛋靠着街坊邻里送几件旧衣服,村里发些救济粮一天天长大了。

  那一天,老歪打发走了最后一个顾客,天色也已经暗了下来。他并不急着熄灭煤火,而是不慌不忙地在水管车前梁的布兜里拿出一个小布包。那好像是一段被扎紧两端的上衣袖子,里面装着一捧粳米。他把米装进锅子,继续呼哒着风箱,摇起了爆锅。要知道那个时候,粳米可真是稀罕物呢!

  小铁蛋抱着装满粳米花的化肥袋子,老歪用粗糙黝黑的大手抚摸着他皴巴巴的小脸,用自己的衣角给小铁蛋擦去流过了嘴巴的鼻涕。这时,老歪一直硌挤着的眉脑袋也似乎舒展了一些。

  从此,老歪的爆米花摊子多了一个打杂的,小铁蛋帮着撑装米花的袋子,帮着加煤块,有时也会争着拉风箱。老歪经常会支走他,说上两个字:添乱!然后继续干他的活儿,撇撇嘴,那是他的笑。小铁蛋也会乖乖坐回到水管车旁边,看着老歪忙活。

  老歪的午饭通常是自带的凉馒脑袋或干窝脑袋。倒上两半搪瓷缸子水,一个缸子加些糖精,蹲在煤火上。也不知水烧没烧开,就把窝脑袋掰在里面。馒脑袋也掰开,把外表的硬皮也泡进缸子,馒脑袋心则留给小铁蛋。

  偶尔的,老歪的手里会变出一两个鸡蛋来,肯定是他带来的。小铁蛋家的几只鸡经常喂不上粮食,估计十天半月也生不了几个蛋。老歪往缸子里加一点水,烧开,做成荷包蛋或蛋汤。小铁蛋把蛋汤送到老歪嘴边,老歪又皱起了眉脑袋,凶凶地喷出一个字:吃!

  那个时候,小铁蛋不再时常躲在角落里吮指脑袋,也是从那时起,水管车也再不用瘪着轮胎跟着老歪回家了。

  后来的一天,村里又来了一个爆米花的人,年轻,热情,又麻利。最重要的是他带来了稀罕的调味剂加在爆米花里,橘子味的、香芋味的、牛奶味的,特别吸引人。

  老歪的生意淡了下来。有时候爆完一锅要等上好一会儿才来人爆第二锅。每天的这些活计里,还有的是在年轻人那儿等烦了才转过来的。这时小铁蛋会陪着他,他也会给小铁蛋爆一锅米花。

  年轻人生意好,就把加工米花的价格涨了涨,涨到八毛。老歪听说后,只拨弄着他的煤火,没说话。即使年轻人的价格高,但他凭着自己调味剂的优势,还是揽下大量的顾客。老歪依旧是五毛,生意却依旧清淡。

  让人最不解的是,老歪并没有因为挣钱少而去了其它村子。他依然是隔天一趟,没有丝毫懈怠。而送给小铁蛋的也不再只是些爆米花,还有饼干蛋糕,还有一些崭新的作业本和铅笔。

  随着人们物质生活的提高,爆米花已经彻底落伍了。年轻人也早已不再爆米花了,老歪却依然在每个冬天骑着水管车,不吆喝,拖着笨重的爆锅煤灶,来到村子,爆着米花,五毛一锅。

  不知道究竟过了几个冬天,村里多了好几家小卖铺,有了五颜六色的糖果,有了各式各样的糕点,却不见了老歪和他的手摇爆锅。人们也在不知不觉中淡忘了他。偶有提起,便是训斥孩子:歪着脑袋写字,一晃变成老歪了!

  不知又过了几个冬天,村里修了路,通了车,有了超市,村脑袋还建了集市,原来的孩子也都长大成人,却再也没听人提起老歪的名字。可能也有人和我一样,时常会想起他,想起他的水管车,想起他始终如一的爆米花。

  有一个帅气的小伙子,每次从城里回来都会到老歪爆米花的地方,好像在寻找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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