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了,一份绿叶对根的情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还要深。这几年,我经常会想起故乡,想起故乡的人家,从前庄到后庄,从东头到西头,一户接着一户,像过电影似的在脑海里盘点。庄上八九十户,我清楚地记得每一家所在的位置,叫得出当初每一个人的名字,还能说出一些他们的故事。然而,所有的存储都是过去的记忆,父亲过世之后,我们把母亲接到身边,一晃三十多年了,故乡人家后来的变化,很多就不太清楚了。

  新房子装修快结束了,为了选配灯具,我和夫人去了装饰城的一家灯具店,接待我们的女孩子,脖子上挂个牌子,个子不高,人长得很讨喜,圆脸,短发,大眼睛,皮肤白白的,像个洋娃娃。知道我们想看中式灯具,她打开电脑帮我们挑选,我瞟了一眼她胸前的牌子,上面写着“丁丁”。“姑娘,你姓丁?”我有点好奇。“是啊!”她好奇地看看我。“哪里人啊?”“宜陵的。”“宜陵哪里的?”“南面双桥的。”“啊?我们还是本家呢!”“你也双桥的?”女孩子看看我,有点将信将疑。“你爸爸叫什么名字啊?”“你肯定认不得。”忽然她好像变得有点自卑。“怎么认不得呢,你爸爸应该跟我差不多大吧,说说看,叫什么名字?”“人家都叫他三子。”“三子?”我迅速地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你家是前庄的?”“是的,你还真认识我爸爸?!”女孩子有点喜出望外。三子比我略小一点,但长我一辈,没想到这女孩子跟我还是平辈呢。这一家人我太熟悉了,她爹爹个子高高的,奶奶胖胖的,她爸爸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跟她奶奶一样也长得胖乎乎的,而她爸爸,一直都很单薄。“你爸爸还好吗?”女孩子低下头,眼圈红了,轻轻地说了声:“他走了。”“啊?怎么没有听说过呢!”怕女孩子伤心,我赶紧把话题岔开了。之后,跟人打听才知道,她爸爸十多年前就病故了。那一天,女孩子很高兴,主动加了我夫人的微信,但我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又有一次,几个文友小聚,一桌人只有一个姑娘我面生,主人介绍说,她也姓丁,在扬州一家银行工作,诗歌写得很不错。我问她是哪里的,没想到,她竟然跟我也是老乡。我问她老家在什么地方,她说了一个位置,我立马有了印象。于是,我报了一个人的名字,她兴奋地告诉我,是她二爹爹。她这一说,我有数了,她可能是老大家的孙女儿。他们家住在庄子后头,独门独户,后面有个大竹园,前面有个大院子,院子里长了一棵大大的蜡梅树,还有一棵枣树和石榴树。小时候,我经常从她家门口经过。她说的二爹爹与我平辈,小学跟我是同班同学,人可好了,特别肯帮助人,曾不止一次帮我削过铅笔。听我说了这些,小姑娘过来敬我酒,还恭恭敬敬叫了我一声“爹爹”,一副害羞的样子。那一天,我很高兴,因偶遇这位小本家,多喝了不少酒。

  这样的遇见,其实有过多次。少小离家,异地落户,后来,对故乡的小小孩、新媳妇,基本上都是相见不相识了。

  前年秋天,我回故乡看望一位本家长辈,车子停在村部里面,从西头走到东头,没有看到一个人,回头的时候,独独在老队长家门口看见一个妇女在栽菜,我便停下来踌躇了一会儿。这门口过去可热闹了,有棵老槐树,遮天蔽日,夏天,我们经常在老槐树下面乘凉,听大人们拉家常、说故事。每年立夏时节,老队长都会在老槐树上吊一杆大秤,为大家称称体重,那会儿,我们这些小家伙,都会过去凑凑热闹。“找哪个啊?”“不找哪个,看看。”“好玩呢,不找人,有什么好看的。”这大姐头也不抬,一边栽菜一边叽咕。本来我倒是想跟她聊聊,看她只顾忙活又不想说话,就只好打了个招呼离开了。那一刻,心里突然生起一种怅然的感觉。

  作家梁鸿说,故乡不是一个地方,而是那个地方的人。而今,那个地方认识我的和我认识的都越来越少了,故乡,这个我日思夜想的地方,难道真的变得越来越陌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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