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真的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中国人被骗怕了,被骗麻木了,对什么事情都不敢再轻易地相信了,尤其是对某些硬树起来的所谓“典型”。

  最近,天津市的大小报刊、广播电视大张旗鼓地宣传公安干警方增光和刘剑的事迹,其声势不可谓不大,其情景不可谓不真。可仍然有人疑疑惑惑,特别对廉洁奉公、拒不收礼、全心全意为群众办事的南开分局户籍科副科长方增光的事,更是不敢相信。以为这不定又是为了什么需要,添枝加叶编出来的。

  “这都到嘛年头了,管户口的人这么廉洁,这是真的吗?”

  周玉凤说:这是真的!

  她话没出口,眼泪先流出来了,声泪俱下,泣不成声。她拿着报纸逢人就说:“现在这样的好人实在太少了,可我知道,他是真的……”

  她叫周王凤,是天津电缆厂存车处的女工,4月18日,她在报纸上看到方增光、刘剑事迹报告会的消息。她心里忽悠一下子。方增光,这一生一世忘不了的名字,他死了?她不信。可报纸上明明白白写着公安南开分局户籍科副科长。这是怎么了?4月19日,周玉凤跑到南开分局传达室说找方科长。传达室的同志说:“方科长已经过世一个多月了。”

  完了!她最不愿意相信的事实现在再也无法置疑了。她习惯地朝院里那座办公楼看看。如今是楼在人亡,方增光没有了。就在她沉痛万分地要离开的时候,看见那—排黑板报,那上面有方增光的遗像。她走上前去呆呆地看,眼前渐渐蒙上一层泪光:“方科长,生,你没喝我一口水;死,你没让我送一步,你走一个多月了,我连个信儿也不知道,方大哥,我欠着你的,叫我怎么还啊!”她只身一人规规矩矩地站好,恭恭敬敬地对着方增光的遗像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然后她找到报社记者,下面是她哭诉的录音:

  我求记者单为我写一篇吧。我敢说,像方增光这样的好人,现在没处找去。就是有,也太少了,太少了!

  我是个知青,在农村结的婚,生了孩子。1980年我因病残回城,住在万德庄。那年,我的儿子才5个月,我是抱着他回来的。一家四口,三个人没户口,就别说副食煤柴,上学就业,就是活命的粮食也没处弄呀。买粮票,两角一斤的买过,两角伍一斤的也买过,就靠我一个人那点工资,怎么养活三张嘴啊!十年苦熬,我这日子多难啊!有人给我出主意,让我抱上小的拉上大的去拦市长的车;还有个大学生替我写过六封信让我去上访;也有人劝我假离婚,装作打架分居,办成了兴许能解决孩子的户口……可我不行,天生干不了那憨皮赖脸弄虚作假的事,我多难也不愿意把家毁了。

  我大哥过去和方增光住邻居,说方增光在南开分局就是管户口的,让我去烦他。厂里同事对我说:“现在办户口得过九道关,关关都得‘点码子’,你有多少钱?你知道现在的价码吗?”我说我不知道,我也没有钱。人家说没钱,门也没有,你就甭想办了。

  1990年国庆节前,厂里每人分5条鱼,我和段长说:“多给我一条吧,凑个六六大顺,我是用它给孩子办户口,图个吉利。”段长一听就明白了,说,“行!我给你挑6条红尾巴尖的,漂漂亮亮的!”我又买了一瓶汾酒一瓶西凤,两条烟,朝亲戚借了500元钱塞在酒的包装盒里。我怕白天去送礼让人看见对方科长影响不好,晚上九点钟我才壮着胆子敲开方科长的家门。方科长不在家。我就对方大嫂讲我的难处。看她瘦巴巴的,也是个好心人,挺同情我,说等老方回来一定对他念叨念叨。劝我别着急,只要符合政策,老方一定帮我解决。我满心高兴,放下东西要走。方大嫂一把抓住我说:“这可不行!你快拿走,咱别找麻烦。”我怎么能拿走呢?非要留下不可。她坚决不收,我们俩推来推去,挣扯一团,都累得气喘吁吁。最后方大嫂很不高兴地说:“我有心脏病,没劲儿跟你挣,这是何苦……”我看她真动了气,就说:“这样吧,光把酒留下,别的我全拿走。”我是想,酒盒里塞着500元钱,留就留个实惠的。我把两瓶酒扔下就跑,说了声:“那酒—定自己喝,千万别送人!”方大嫂拿着酒追出门,把酒放在第二层楼梯角说:“你拿走,丢了我可不管!”说着砰一声碰上了门。我回去拿上酒,再也敲不开方家的门。唉,我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步步走下楼,丈夫一直在楼下等着我。我几乎是哭着说:“完了,人家不收,咱这事办不成了!”

  可是我不甘心。

  第二次我不带钱了,拿了些绿豆、果仁什么的,都是土产品,我觉得这好说。这一次碰巧老方在家,可是他一见我手里提着东西就满脸不高兴,我这心一下子就凉了半截。他说;“小周,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符合条件我一定办,不符合条件我也办不成,送东西也没用,你要不拿走,我就送到你厂里去。”我一听就蒙了,都说官不打送礼的,我怎么连送礼都送不上去呢。我几乎是哭着说:“大老远的,怎么叫我提了来再提回去。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看我这么难受,就和缓了口气说:“小周啊,虽说这些东西不值钱,可你一个妇女养着三个没户口的,容易吗?我收你的东西,不等于喝你的血吃你的肉吗?我的条件比你好,我应该帮助你才对,你快拿回去吧……”他一脸正气没有半点虚假。这句话我到死也忘不了,我要给孩子们传下去。我咕咚一声给他跪下了,哭着说:“你真是我的好大哥,亲大哥啊!”他赶紧扶起我说:“快起来,快起来,你放心,要是能办我不办,我就是‘爬爬’,行不?”他就像亲哥哥哄亲妹妹一样哄我放宽心。

  我佩服他,敬重他。

  可是户口迟迟解决不了,我又开始怀疑他。一连找了他好几次,都没见着。我想他是不是不管了,故意躲着我?

  这时市里有了文件,规定下乡知青可以解决一个子女进津的户口。这可难死我了。我有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儿,16岁,二的是儿子,13岁。到底办哪一个呢?手心手背,都是我身上的肉,哪一个我也舍不下。填表的时候,我写上闺女,又换上儿子,写上儿子又换上闺女,换过来换过去,表格上贴了好几层纸条。工作人员烦了,说:“别填了,回家想好了再填”。我找亲友们商量,都认为应该给儿子办,闺女呢,将来可以在城里找个主儿,没户口,好主儿找不上,找个残疾人也行啊。可是当我回到家看见女儿长得水灵灵的,比自己都高了,我怎么忍心把她嫁给残疾人?想来想去我下不了决心,就让两个孩子抓阄吧。结果三次都被女儿抓到了,我那可怜巴巴的儿子就这么命苦?不行,我是他妈呀,一咬牙,最后我还是在表上填的儿子的名字。

  女儿大了,心思重了,整天闷闷不乐。我说:“孩子,你好好上学吧,只有这一条路了。送礼,人家不要;捅也捅不上去。妈实在是没办法啊!”她多时憋在心里的郁闷一下子爆发出来,哭闹着说:“我抓到阄了,你不要我回来,你重男轻女,你心里只有儿子,你要把我嫁给残疾人,还不如死了好……”她抄起一把剪刀去剪电线,吓得我一把抱住闺女,死死地抱住她不撒手,哭喊着说:“妈对不起你,妈对不起你!我就是拼死拼活也要给你把户口办下来……”我们娘儿俩哭作一团。

  我东挪西借又凑了1000元钱找到片警陈连弟。我说:“快救救我女儿吧,因为办不下户口,她差点触电死了。我找了几次方科长,送礼他不要,听他那肺腑之言我佩服,看他那一脸正气我又嘀咕。我不敢再去见他了,也怕见着他的妻子,我这有1000元钱:托你送给他500元,你留下500元备用,你行行好。我求求你……”老陈说:“老方那人就那样,能办的他一定办,不能办的送座金山也不行,这钱我不能送。”

  走投无路,怕也不行,我还得找。一连往南开分局跑了三次,都没找到方科长。后来我找到一位姓张的同志,我说:“救救我闺女吧,不定哪天会出人命!”张同志说:“你叫周玉凤,知道知道,老方不止一次提过你的户口问题。你的材料报上去了,又给退回来了,说是缺一份材料……”闹了半天,方科长一直在给我办着,不是不管。我是又高兴又惭愧,又感激又内疚,我是错怪方大哥了。

  转天方科长给我打来电话,说户口的事差不多了,还差一个材料,让我去派出所问问。我去了派出所,人家说是缺民警一个材料,补一个就行了,没我的事。

  那个电话是我最后一次听到方大哥的声音!

  我闺女的户口终于解决了,好多人问我送了多少礼,花了多少钱。我说确实没送一点礼,没花一分钱,听的人都不信。可是我知道,我们全家的人都知道:如今还真有方大哥这样的好人。我的好大哥啊!他救了我闺女的命,他让我们一想起他心里就热乎乎的。我还记得,他那次对我说:“你把东西拿回去,等你把户口解决了,我到你家去喝酒。”可现在,他把户口给我们解决了,他连我的家门也不认识。我心里甭提多难受,不相干的人花了我不少钱,真正为我办事的方大哥没喝我一口水,没抽我一支烟,他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叫我到哪再去找你呀,我的好大哥呀!呜呜……呜呜……”

  这声声泪字字情是从一个历尽苦难,饱受辛酸的女人心窝里哭出来的。听着她那悲声切切,时泣时诉,日月为之动容,天地为之动情,谁的心不颤动,谁能不相信她所讲的这一切是真的呢?


  特别家规

  一个户籍科副长,如何能抵御当今社会的送礼风、人情网?一个握有人生大权的警官如何身居闹市,始终恪守廉洁一尘不染?这是记者想进一步查访的问题。结果在走访方增光家庭和亲友的时候,发现了方增光立下的特别家规:

  一、所有家庭成员—律不准收礼,谁收了礼谁退回,毫无例外;

  二、所有家庭成员及亲属都不得打着他户籍科长的旗号在外面办私事。

  家规面前,年长年幼一律平等,谁也不能违犯。

  请看他怎样对待妻子收礼。1986年春节前,方增光在津南区的一个姑表弟送来一篓子鱼,还有两只甲鱼,妻子收下了。深夜11点钟,老方巡逻回来听说此事就急了。妻子说:“他是你表弟,年年春节都送,今年又怎么了?”方增光说:“你糊涂!年年送,送这么多吗?前几天他托我为他一个明友解决户口,这鱼不能收!”妻子也火了:“他找你办事,我怎么知道?这些年我为退礼跑了多少冤枉道!这次让我怎么退,他家在农村,半夜三更的,我不认识路,明天再说吧!”方增光说:“不行,明天鱼就死了,今天收的就得今天退!”他在单位挺随和,在家里可是一家之主说一不二,妻子忍气吞声敲开邻居的门,求那个在表弟村里钓过鱼的小伙子骑自行车驮着她去退礼。隆冬腊月,夜深风寒,一路颠簸,直到第二天凌晨两点多钟妻子才回到家。

  他的儿子方方在家遭遇了一个送礼的。那是1987年的一天晚上,有人叫开家门,把东西放下就走。方方不敢睡觉,等父亲回到家马上报告。父亲问:“什么长相?”儿子答:“腿有毛病。”父亲说:“我知道了?等我回分局查清他的地址。”说完,方增光立刻返回分局。写下那人的家庭地址,回到家交给儿子命他连夜送回去,天太晚了,方方皱皱巴巴不愿意去,嘴里还嘟嘟囔囔的:“我们算倒霉了,总得为你跑这冤枉道儿……”方增光一听就急了,上去给了儿子一巴掌:“谁叫你收下的?你不送回去让谁送?”

  儿子两眼含着委屈的泪水提起东西走出了家门。

  他的女儿方辰那年才14岁,照样躲不过惩罚。也是一个晚上,一位自称姓赵的姑姑送来烟酒等物,留了张字条就走了。方辰想:我不会骑车,又不认路,天也太晚了,爸爸疼我,不会让我去退礼。却不料父亲严厉地训斥她一顿,让她马上去退。妈妈和哥哥都不敢说活。方辰说:“我不认识地址,我怕。”方增光给她写了地址,她提着东西抹着眼泪上了路,—边走一边打听。退完礼回到家已经快12点了。事后妈告诉她,在她退礼的路上,父亲始终在远远的后面跟着……

  他的母亲那年整70岁,年老体弱抵挡不住,让礼物闯进家门。方增光请她亲自去退。那请和命令是一回事。儿媳妇要替婆婆去退,不行,一定要老太太亲自去。没法子,儿媳搀着婆婆去退礼。回家的路上,老太太越想越委屈:边走边哭,边哭边骂:“我哪是他妈呀,他简直像我爹!他当个警察,总拿我当犯人,跟我耍威风……”儿媳劝她:“妈,快回去说吧,路上的人都看咱们哩……”回到家,方增光说:“妈,是难为您了。不这样,您记不住。这一次您就记住了。您要生气就打我几下吧!”从那以后,凡是再有送礼来的,老太太就不容分说地喊:“快拿走!你饶了我这条老命吧!”

  如今,老母亲早已离世,再也不会为送礼的事犯难恼恨了。

  可也有—次,方增光收下了别人送来的礼,没让孩子们退回去。那是1989年他家从万德庄的平房迁到雅安道的楼房。老邻居李大爷给他送来一台吸尘器。他想了想说:“好,我留下,你得把发票也留下,出了毛病我好去修。”孩子都觉得新鲜,爸爸怎么脑瓜活分了。李大爷走后,方增光借来420元钱,对家人说:“李大爷家住平房,用不着吸尘器,他买来了退不回去,我只好留下,把钱退给他。”

  方增光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在今天这样的现实里,他不是太个别太清正了吗?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就连他的亲属也不理解。有一天,他对孩子的三姨父王维忠掏了心窝里的话,他说:“你问我为嘛不受礼,其实这道理挺简单。头头脑脑有权有势的人用不着来求我。凡是来求我帮忙的人都比我困难。普通百姓没户口那难处还用说吗?收他们的礼不等于喝他们的血吗?我就是不为自己着想,我也要为我的儿女着想。我不能给孩子们留下坏印象,我不能让别人指着我孩子的脊梁说:‘他是喝人血吃人肉长大的’。我现在这样做,就图个站得直行得正,给儿女留个好形象。往大了说,我不能让群众骂我是假共产党员!”

  在一个调查会上,那些互不相识的送礼者一个接一个地讲述着相同的往事,都是自己怎样给方增光送礼,方增光全家拒礼不收,而户口问题最终得到解决的亲身经历。在“大壳帽两头翘,吃完被告吃原告”的民谣广为流传的现时,方增光艰难而顽强地固守着他自己的一片“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净土。这是一个普通共产党员心灵里的净土。


  他死后给人留下的思索

  方增光倒下了,一点也不壮烈。

  今年3月,他在家赶写《巡警规范百题》教材。直写得昏天黑地神魂颠倒。3月11日上午他问妻子:“几点了?”妻子说:“10点了。”他又问:“哪个10点?”妻答:“上午10点。”他说他头晕,不是旋晕,是前后晕。妻说:“你把材料放下,缓缓再写。”他说:“不行,要得急。”3月12日上午他又问妻子:“几点了?”妻答:“11点。”他又问:“哪个11点?”妻说,“你刚吃过早点,你说哪个11点?”他说:“噢,我又犯迷糊了。”脑子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还是写,写。直写到下午6点钟,妻子叫他吃饭,他不应声。7点钟,听见他咳嗽,走进来看看。哎呀!那稿纸上都是殷红殷红的血。“你吐血了!”他说:“没事,吐点血败火,你把痰桶拿来,忙你的去吧。”谁知刚把痰桶放好,他就大口大口地吐血不止。妻子央求他快给单位打电话要辆车去医院吧。他摇头,不让。妻子赶紧去让儿子找车。可是等儿子开来车把他送到医院,这已经晚了。

  方增光究竟是怎么死的?病死的?可医院没有诊断他究竟死于何病。人们只能说他是累吐血死的,累死的。

  死在工作岗位上是令人起敬的。但也要看是不是不可避免。死于意外事故,那是没办法,情况紧急,关系重大,非牺牲自己不可的时候那就得牺牲。

  可方增光你仅仅为了写一份教材,累得吐了血还写,让你去医院也不去,直到吐得没了血压,没了心跳,年仅47岁就离开了你热爱的事业,离开了爱你的亲人和群众,这应该吗?

  鲁迅先生说过:“战士的生命是宝贵的,在战士不多的地方,这生命就愈宝贵。所谓宝贵者,并非‘珍藏于家’,乃是要以小本钱换得极大的利息。至少也必须买卖相当。”方增光啊,贪生怕死固然令人鄙视,但虚掷生命也是不足取的,你是怎样看待你的生命的?你是怎样看待你死的价值的呢?

  方增光倒下了,倒下之后,才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谁也不曾见过的两张献血条和20多张诊断证明书,从1979年起,他就被确诊患有高血压、冠心病,几乎每张诊断书上都写着休息一周,两周,甚至是建休一个月。这么看,他又不完全是累死的,他也是病死的。

  他刚过40岁,黑头发就像落了一层霜,牙齿也开始脱落,近两年他连自行车也骑不了,一骑上就跑偏,跌交,摔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妻子怕他出危险,不让他骑了。他就每天走着上班,春夏秋冬,风霜雪雨,天天六点出家门,七点走进分局,还拖着病弱疲惫的身体打开水做卫生。

  去年盛夏,他的小妹妹去家里看他,一见面就惊叫一声。他坐在桌前写材料,两只脚泡在冷水盆里,两腿肿得放亮光,两脚肿得变了形。小妹摁了一把,五个指头全陷了进去。小妹急了,拉上他就去医院。一通检查,妹妹为他付了三百多元医药费。检查结果出来了:除了高血压,冠心病,又患了严重的肾炎、糖尿病。医院要收他住院,他却说:“这都不是急病,死不了人,住院不也是吃药吗?我一定记着吃,行了吧?”就这样,他没有住院,仍然天天上班,一直到吐血而死。

  方增光,为什么你有病不认真治疗?为什么该住院你不住院?难道仅仅是因为你热爱工作而不珍爱自己的生命吗?

  方增光的亲属聚在一块痛哭流涕,说方增光家的日子过得太艰难,太清苦。

  方增光的妻子是天津服装七厂的工人,现在这个厂瘫痪了,一千多职工基本没活儿干,从92年底开始,就连原来的每月50元退休金也发不出来了。几个月来分文收入没有。4月18日,厂领导从报纸上看到方增光因公殉职的事迹,主动到家来慰问,并送来50元困难补助。

  方增光的儿媳是丝织9厂的合同工,现在这个厂也黄了,一部分工人转到郊县一家工厂做工,她因有了身孕,便待业在家。原来每月能拿50元生活费,从3月开始,这一点可怜的生活费也没有了。

  方增光的女儿方辰去年初中毕业没有报考升学,现在待业在家也没有分文收入。

  方增光的儿子方方在天津机械厂上班,每月只有近200元的收入。全家五口人的生活就靠方增光的每月276元薪金和儿子的200元收入。日子过得紧紧巴巴。

  谁能想到一个户籍科长的家庭要靠他的亲属们联合起来“重点扶贫”?去年儿子娶媳妇,是他的姐姐、妹妹和妻子的娘家兄弟们解囊相助,集资7000元才把事情办了,连新娘子的结婚礼服都是方增光的外甥女给买的。

  方增光的三姐哭着说:“我们姐妹6人,就他这一个弟弟。虽说平时恨他,骂他死性、骂他太傻,可遇到事还得帮他。有时候给他家钱还不敢让他知道。他就是这样又让人恨,又让人疼……”

  方增光的连襟,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抹着眼泪说:“过去我就是不信,一个公安局管户口的科长家里会有什么困难。谁不说现在给人办一个户口就够吃半年的?增光兴许早成万元户了。有天下班我故意闯到他家去想看个究竟。增光还没回家,他媳妇和孩子们正在吃饭,吃的是窝头、粘粥、咸菜……我心里实在难受,就问:‘你们就吃这饭?’他媳妇说:‘我们吃次点儿。让增光吃好点?他的体格越来越不好,’我后来问增光:‘有病为嘛不好好看,该住院就得住院。’增光说:‘维忠,我不是不想好好治,实在是看不起呀!你看现在看病多贵?家里条件达不到。分局经费也紧张,医疗费报不了,我哪有那么多钱往里垫?再说我这病也不是不治之症,慢慢养着吧!’一个好端端的人就这么给耽误了。他年轻的时候身体多棒,打球、举重、练双杠样样行。刚47岁,正是干事的好年华啊!”这么看,方增光又不是累死的,病死的,他还是穷死的。

  公安南开分局的荣政委眼里晃动着泪光,激动地说:“方增光的死给全局很大震动,人们惊叹,哎呀,真死人啊!我真想给全体干警检查一次身体,可是钱呢?分局哪有这笔钱啊!”

  方增光倒下了,没有留下豪言壮语,没有留下光辉业绩,留下的是清白和贫困,是一堆诊断证明书和一盒没抽完的三角钱一包的“黄陵”烟……

  祖国啊,难道方增光不是你的好儿子吗?难道你不该让他这样的孩子活得好一点吗?可是为什么他连看病的钱都没有呢?钱究竟都到哪里去了?

  据《经济参考报》报道,1992年全国用于吃喝旅游的公款已突破1000亿元人民币。有些“款爷”在酒吧间花万元买洋酒,花几千元买光鲜花去献给歌女,甚至花12000元点一首歌。至于有些先富者染上吃、喝、嫖、赌、抽恶习就更不个别。还有些人“斗富”,比烧人民币、比剪衣服,在他们那里钱像流水一样的多……

  社会主义不是讲按劳分配吗?方增光为社会劳得还不够吗?结果连看病的钱都没有。方增光的家属是不愿意干吗?问题是他们失去了劳动的机会。

  人们总悲痛英年早逝的人。看看都是什么人英年早逝呢?——科学家、教师、作家、警官……总之都是埋头苦干的人,都是拼命硬干的人,都是为民请命的人,都是舍身求法的人,统称为“中国脊梁”的人。虽然他们各有各的早逝的原因,但他们的相同之处有两点;一是负重而忘我,二是清贫而困苦。有首歌唱:愿好人一生平安?可现实是好人一个一个早早地倒下了,这样下去共和国的大厦还靠谁支撑呢?

  方增光倒下了,他的女儿方辰再也没了继续受教育的权利。这是个多么懂事的孩子!去年初中毕业时,论成绩她是可以升高中的,可是她看家庭生活窘迫,爸爸病成那样,再上学得花多少钱啊!一开学就得好几百元,以后各种各样的费用便接连不断,更不必说交纳数目可观的支教费了。她对妈妈说:“我不上学了,省点钱让爸爸补养补养身体吧,在家里我还可以帮您干点活儿。”方增光知道后很伤心,宽慰女儿说:“好好在家自学吧,跟我练字。”这是怎么啦?爸爸这一代人没为上学发过愁啊!共产党领导人民翻了身,给了人民受教育的权刊。现在怎么又回到过去那种谁有钱谁才能上学的年代了呢?方辰这样的孩子上不了学,而有的孩子就可以挑着上,上“大款班”,半年交5000元,连有的小学都有。现在有一种理论叫做“谁受益谁花钱”。谁受益呢?国家拿出人民创造的一部分财政收入办教育,最终受益的不是国家吗?新中国成立后,国家培养出的一大批具有社会主义觉悟、有文化的劳动者,成为今天各行各业的骨干和中坚。他们懂得国家培养了自己,自己应该报效国家、献身人民,克己奉公、任劳任怨,像方增光就是其中的一个,这不是国家受益了吗?谁有钱谁上学的结果,只怕将来培养出来的人也难免不是拜金主义者,利己主义者,享乐主义者,这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方增光倒下了,有人说:“我—点也不感动,我现在只对挣钱感兴趣,对别的事一概不动心。也有人讥笑方增光又愚又傻,“是个二百五”……

  这并不奇怪,人们的苦痛本来就不是容易相通的。鲁迅说得好,“穷人决无开交易所折本的懊恼,煤油大王哪会知道北京拾煤渣老婆子的酸辛……”方增光自有方增光的痛悼者。一位73岁的老党员听了他的事仰天长叹:“啊,这样的好人,不该啊!让我替了他多好!”万德庄一位92岁的老太太听说方增光去了,放声大哭道:“我那好儿啊!我那好儿啊……”送葬那天后面跟了不少陌生人。 向遗体告别的时候,他们都挤在家属一边,肝肠寸断、捶胸顿足,有个残疾人甚至悲痛欲绝地喊叫:“干爹呀……”

  天津电表厂的锅炉工胡德龙去济南出差回来刚进家门,妻子就对他说;“给咱办户口的方大哥死了。”胡德龙一瞪眼:“你瞎说什么,我刚回来,挺累的,你别给我添堵!”妻子哭了:“是真的,是真的,我都听三遍广播了……”胡德龙愣了,他跑到方增光家里去证实。方增光的儿子告诉他是真的。这刚强率直的汉子抱头痛哭起来:“你爸爸那人多好啊!那年一人供应6斤富强面,你爸把你们一家四口的富强面买来,让你妈全给我们家送来了,说我家没户口,过年也得吃上顿富强面的饺子。方大哥啊,你怎么就死了呢!”

  残疾人潘永光激动地对记者说:“我认方增光为干爹,有人讥笑我太愚昧太俗气。爹是随便认的吗?我要不服他,皇帝老子也是我儿。我没有病,也没有给人当儿的瘾。我要给方增光当义子,我是从心里头佩服他啊:他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

  这句话令人欣慰。无论人们有多少牢骚,多少不满,可还是相信有真共产党,在他们的心目中,真共产党就是公正、无私的化身,就是人世间真、善、美的体现者,就是为人民群众谋利益的人。

  南开分局的荣政委感慨地说:“看来,人民公仆这称号不是自封的,也不是谁能授予的,只有人民群众认可的才是真正的,我扪心自问,等我死了,能有这么多非亲非故的群众为我送行痛悼吗?”他轻轻地摇头,他感受到了方增光的人生价值的分量。他默默地表示着对战友由衷的敬意。

  方增光倒下了,倒下了!报纸电台开始轰轰烈烈地宣传他。年长一点的人说,为什么总是等人死了以后才宣传呢,这好像成了我们的惯例。方增光的同志也这样说,要是他还活着,他肯定仍然还是那样贫、病、苦、干,还是那样默默无闻。谁会去注意他呢?他这种人干多少工作也总认为这是本分,干得多么好,也觉得很平常,不会自我宣扬。不像现在有些人那样,干十分,得吹成一百分,没人给写就花钱请人写,难怪百姓对现在的文章也不敢信,生怕那是钱买来的假货。幸好,方增光是深深根植于群众之中的青松翠柏。他死了,失去他了,人们在悲痛中追忆他,使他的上级发现了他有许许多多人们原本不了解的动人事迹。

  他死了,死了!死者听不见宣传了。今天的宣传其实主要是为激励生者的。可是如果他的死,所换取的仅仅是一阵感动,一掬眼泪,一通表扬,如果他的死不能给人以震撼和启悟,不能引发人们沉重的思考,那他可就真的死了,死得太不值得了。我们不能光是送葬、光是宣传、光是感动、光是流泪,我们倒是应该采取些切实有力的措施,实行些让“好人一生平安”的政策,不是吗?

  但愿以后好人再也不会英年早逝!

  但愿以后好人都能健康地工作幸福地生活!


  刊于1993年5月11日《天津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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