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一秒入冬,农历九月,雪已在朋友圈下了好几场。南方持续的高温也一下子降到个位数,家中饲养的小龟,突然绝食,提前进入冬眠了。
瞅一个大晴天,晒被晒褥,铺上电热毯。
突然就想起草褥子来。
今天说起,恍若隔世。我们的青春年少,缺衣少穿,布票棉票十分金贵,没谁舍得在床铺上大投入。做一床棉褥子是奢侈的,草褥子便应用而生。不花布票的粗棉布,合床的大小,缝成一个大口袋,厚厚地填上麦穰。
麦穰是麦穗下那段尺把长无结节的莛子——铡切过又在麦场上经石磙反复碾压,一根根像顺滑的纸条,一面是小麦的肤色黄,一面是莛子内里的骨头白,捧抓在手中会像流水一条条地滑落下去。
经历过炽热麦季的熏蒸和大太阳的曝晒,进行了大自然的深加工和消毒,麦穰还保留了浓郁的太阳和土地的味道。
坚实粗砺的土织布,包裹了柔韧干爽的麦草,土地上的粮棉互为表里,就是一拯救人类寒冷的良方。草褥子铺在床上,边边角角压平了,敦厚朴实,你不能不想到棉田和麦秸垛。
草褥子应该是铺草的升级版。那个时候,流行一句话,说所有的生活用品和科技产品都是劳动人民在实践中创造出来的,深信,草褥子也是。
上世纪七十年代,插队,睡上了破旧的硬板床。冬天将麦草或豆秸严严地压上,床框钉上一拃宽的木板-----这可能是高厢板床的祖先,木板拢住了枝枝杈杈,压在身下的豆秸却经常脱颖而出,戳破了垫被和床单,也会扎伤皮肤,却抵寒。
风雪袭来的夜晚,蜷缩在麦豆的族群中,幸福感爆草。有饥饿的小鼠钻进来,在我身子下打地道战,吃残存的豆麦,格嘣作响,初惊悚,起而视之,大骇,跳将下来驱赶,但鼠不抵饥饿,再而三地返回;我也不抵困乏,遂执一棍,遁声闭目敲打,短效,不知不觉也睡过去了。
后来草褥子便面世了,显然精致了许多,草是选拔出来的,有了品相。加了外包装,小鼠也不易进入。
前不久去逛宜家,看到各种大蛋糕状的乳胶床垫,不禁想起草褥子和陪我越冬的小鼠来。
在胶东,居家是不铺草褥子的,因为有火炕,扯上丈把几尺土布给外出打工或求学的孩子们缝个草褥子,已经包含了额外的关爱。
那年冬天,我招工在县建筑公司当小工不久,又“改派”进了胶东一个叫杨础的乡镇卫生院。行李收拾妥当,妈又给我捆上一个装了麦草的蓬蓬松松的草褥子。
当时卫生院条件极其简陋,领导安排我住进了一老破小宿舍,地处卫生院的西北角,紧挨着一个干湿混合无法下脚的公厕,逆风臭十里。近水楼台,老破小也沾了厕所的不少光。
那时,但凡有个居所就算不赖,谁还去考究砖砖瓦瓦的前世今生。
老破小有内外两间,里间住一女医生,我住外间,疙疙瘩瘩的地面,一个废弃灶台,却没有灯,透风的门窗,冰冷的床铺,早上起来被头呵气之处常常结冰。晚上,将灌了热水的盐水瓶放进被窝,躺在草褥子上,脚踩着盐水瓶,在暗夜里想像诗与远方。
之后,我因为写了几首革命诗,被招进县里的文化馆。
被余华艳羡多年的文化馆那时也很穷,仅有的几间宿舍是供在此奉献多年的老铁们居住的。馆里照顾我一女孩,家远,就在办公室里用展板隔出了小半间当卧室,没有门。
床是两条长凳支起一张展板,五合板或是七合板吧,上面画着革命的水粉画,工农兵齐齐地大张着嘴,高举铁拳。五合板虽单薄,但有几根实木的筋支撑着,再将厚厚的草褥子铺上,我的夜晚,有工农兵铁拳的维稳,睡得踏实。
考上大学的第一个暑假,我去文化馆探望老师,发现五合板的铺仍在,只是用展板隔出来的半间卧室,装上了门,做了洗照片的暗房。
辗转几地,捆着草褥子,与那些扛着蛇皮袋,背着粗布包袱的早期农民工一起,挤火车抢座位,粗老笨壮的草褥子,占地方,但又丢不得,贫穷限制了想象,只是期望,所到之处皆有新麦草。
我最初理解的天涯何处无芳草,就与麦草的温暖和暄腾有关。呵呵。
在我就读的那所鲁西北的大学,很有爱,大约在冷空气到来之前,某一个晚自习,静悄悄的教室里,生活委员走上讲台,用冻僵的粉笔写下通知:明天中午请同学们到大操场换装草褥子。一笔一画的白,有新麦穰的意象。
于是第二天的中午,同学们你牵我拽的提着旧的草褥子奔赴大操场。操场上左一堆,右一堆,新草白,旧草黄。记得还写信给家里说,草褥子晒过了,也换了新麦草。妈就放了心。
草褥子铺在宿舍的双层床上,方方正正的,足足有半尺厚,再铺上垫被和床单,整整一个麦草板的高厢床垫。
下了晚自习,女孩们爬到各自的草褥子上,看书,织毛衣,卧谈,大声朗诵“我行其野,芃芃其麦”“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有了麦草的佑护,仿佛就接了地气,解读大地和人类生产就更有了根据,理解了人类与稻菽结成生死之交的缘由。
妈缝制的草褥子从乡村到城市陪伴了我十多年。至今,我还记得那紫红蓝三色交织的格子粗布,老式织布机幅面窄,单人床的宽度也得三幅。这种手工粗布只有在乡村集市,从农妇手中买来,那是绿色环保的纯手作——那时没有这高雅的说法,只知道买这样的布,不要布票。
毕业时将旧草倒去,仍将布套打进行装,后来调去浙江工作,南方是用不着草褥子的,仍然不舍得丢掉,此后几经搬家托运,做了外包装。
现在,有了各种床上用品,北方也渐渐将草褥子遗忘了。有时看见格子的粗花棉布,心中还会怦然一动。
一个曾给了我们无数个寒夜以温暖的棉草家族,渐渐隐退到历史的深处。尤其是近些年,烧麦茬,麦莛子、麦穰,都灰飞烟灭了。
现在的青年,不,还有中老年,谁还识得草褥子呢?各类床上用品,电热毯、乳胶、椰棕、水暖床,等等御寒神器,各领风骚三五年。
可我们有着怀旧病的那一代,每当冷空气来临,依然想起严寒最早的对手,想起粗布和麦草,想起草褥子时代的沧桑岁月。
虽是陈年旧物,但偶一想起,还是余温犹在:有时是怀念,偶尔会治愈,总是有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