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的时候是夏天,入住在海淀区白石桥路的友谊宾馆。这是一座古老的宾馆,身处闹市,环境罕见的幽静,几栋楼房被茂密的树林簇拥,被繁多的花圃包围着,树林和花圃间穿绕着干净雅致的林荫道,道路两旁,举目一望,处处可见芳草碧水,鸟语花香,三两游人缓步其中,犹如行走画里。

  我曾在林荫道边的小凉亭里逗留,在草地旁的长椅上小憩,放眼看见紫的红的白的各色花,点缀着绿意浓浓的树荫一起映入视野,无数的鸟声在树木花草的深处跳跃,阳光从树叶间筛落下来,暖暖地洒了一地……此情此景,令人沉醉不知归路。

  那些枝繁叶茂的树,给我留下了至深的印象。

  首先记得的,是宾馆里随处可见的银杏树。

  南方的银杏,枝叶茂密,然而枝干却没有这么高大、这么挺拔。正是银杏挂果的季节,青青的叶片中,略带白色的银杏果闪闪烁烁忽隐忽现,密如星点,恍惚在调皮地冲树下的我们眨巴着毛茸茸的眼睛,诱人好一阵怜爱。

  长沙八一路的两旁,也密集着银杏树。一到银杏成熟的季节,晚间,很多手里拿着棍子篮子的市民就出动了,聚集在树下合力围攻头顶的银杏果,到天亮的时候,道路两旁令人心碎地落了一地树叶——人的私欲真是可怕,至于自然界里最美的东西,为了一己之贪恋,也毫不犹豫地去破坏。

  北京的银杏树随处可见:颐和园、圆明园,北海公园,道路两旁……并未曾见到何处的白果遭受棍棒袭击,游人在树下行走,很多时候白果就在头顶,伸手可及,然而没有人伸出那只手。那枝叶繁茂、硕果累累,人与自然和平共处的情景,真让人喜欢又欣慰。

  故宫,出午门,有很多柿树,稍微身高者,伸手便可摘到树上的柿子。时逢初秋,柿子未熟透,青里透黄,小苹果似地,沾着一层薄薄的白色粉衣,风一吹,在绿叶后那么一闪,煞是惹人喜欢。树下一地都是游客,日头太毒,此处阴凉适合歇息,也有游客发现了头顶的柿子,或举起相机拍个不停或抬头围观指指点点的,却无一人伸手去摘取。亦是让人感动的一幕。

  最使我不能忘怀、一想起就砰然心动的,是北京的白桦树。

  如果我能如茅盾写白杨礼赞一样,也来为白桦树唱一首赞歌,那该多么好——我是那么喜欢着白桦树拔地而起、直刺青天的气势,还喜欢阳光里,白桦树叶一齐招展挥舞的时候,给人以明快愉悦的感觉。

  如果人真有前生,那么我坚信我的前生是在北方,无论从个人性格的爽快直接和能以最快速度熟悉并接受北方人的饮食习惯以及对北方风景的痴迷,都让我越发怀疑并相信这一点。

  我喜欢北方天空的高远明净,喜欢北方平原的坦荡辽阔,喜欢北方道路的宽广和一览无余,更喜欢北方树木那种参天而起、顶天立地的夺人气势。

  就好比这白桦树。

  当然,我到底还是一个生在江南的水乡女子,依然有我很多细腻柔情的喜爱。

  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白桦树正好给了我一种集粗犷和细腻于一身的感觉。

  那是晚上时分,在宾馆的房间里,我闹着心事,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窗外,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声响,一阵紧似一阵,一阵密似一阵:哗啦拉,哗啦啦……

  我侧耳细听,凝神细听,反复地细听,确定这是雨声。

  一骨碌爬起来去阳台收我黄昏刚洗的衣,拉开窗帘,推开小纱门,不可置信地发现今夜星光灿烂,晚风柔和地吹送过来,轻轻拂动我的衣襟——这分明是一个晴朗的夜晚!

  我惊讶地站在阳台上,再次再次地凝神细听那神秘声响的由来。

  起风了,只见在黑黢黢的天幕下、北京城的夜光里,我所住的楼房不远处,那密密的白桦林,随风轻轻舞动它们的枝叶,每一片叶子都像一只小小的手掌,在夜风里不停地摆动、摩擦,细腻地、粗放地;柔和地、猛烈地——哗啦啦、哗啦啦……

  一阵阵,响入我的耳膜;一声声,摩挲我的神经。在这纯粹的天籁之音里,在这人与自然的拥抱,灵魂与自然的零距离接触中,我的心,醉了。

  啊,原来白桦树是这般可亲可爱,在世界都已入梦的时刻,还能发出如此美好的声响。

  那一刻,舒婷的诗句飘入我的脑海: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做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我们都互相致意,但没有人听懂我们的言语……

  如果你是我的那棵白桦,有如此无比的伟岸和威仪,用如此温馨恬静的声音来把我的心弦拨动,那么,世间又有哪个女子不愿做你近旁的那株木棉?

  站在阳台上,遥望北京城的夜空、那夜空中闪烁的星群、星群下密集的高楼和楼群中通宵不灭的灯光,近听白桦林的柔声低语,我久久地不忍离开。

  白天,坐车经过北京的大街小巷,仰头再看那夹道而立的白桦林,齐整而威严,满树的叶子在风中翻飞,那哗啦啦的声响,被市声所掩盖,可是,在我心里,那醉心的音乐,却经久不息。

  首都是一座大气的城,虽然没有上海的华美,但是那种首都特有的气质,却是任何地方不可比拟的。不看那些宽敞得令人心旷神怡的街道,单看街道两旁绵延不绝的绿化带、绿化带里花草乔木随风吹送过来的阵阵清香无孔不入地钻入人的鼻子——你会以为自己不是在大街上而是行走在某处花木扶疏的园林里。那种视觉和嗅觉上给人带来的冲击,那种城市建设的大手笔,无不震撼着人的心。

  北方的落叶乔木品种众多,我记录下给我印象最深的几种来,好能让自己不忘记。

  回到长沙,很久不曾听到那哗啦啦的、树叶在风中翻飞的声音,特别想念。那天去了麓山脚下的省委党校,中午躺在宾馆的房间里,突然听到一阵熟悉的哗啦啦,细细碎碎地,响过一阵以后便止息了,待我偃旗息鼓放弃倾听的欲望,却复又响起。

  我一跃而起,一把拉开窗帘,抬头见到满山青翠欲滴——虽然并不是我最爱的白桦树,却也是我喜欢的香樟,长满了一面山坡,覆盖了整个房间的视野。

  我静静地聆听着窗外那悉悉索索的哗啦啦,想起北京,想起北京的树,不由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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