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们这些当了爷爷的人们有句戏言:爷孙关系是肉包子打狗。遇到老友抱怨带孙子很累、很烦,我总是劝他们:你带的又不是别人家的孙子,有什么好抱怨的,你从中得到的乐趣无穷。不是带孙子,你一个老头子会陪孙子蹲在草地上半个小时看蚂蚁搬家吗?下雨后你会和孩子一起把路上的蚯蚓救护到泥土地里吗?会和孩子一起读那么多的童话故事吗……我第一次抱起小孙女时,她的小脑袋贴在我的胸口上,不一会儿就安静地睡着了,我的心里觉得特舒坦……我想起了我的爷爷。

  大约在我两岁多的时候,爷爷从新疆伊犁回到天津。他是杨柳青人,是“赶大营”的大营客。至于他哪年去的,搞不清了,听妈妈说也得有二、三十年了。爷爷不是小老板,也就是一个打工者,给人家当账房先生,写写算算,没有发财,也没有积蓄。他回到天津时只有一只大木箱,除了几件衣物,就都是些线装书,还有一幅半面墙大的杨柳青年画《百子图》。每到过年的时候,妈妈才拿出来挂一挂。我和妹妹常数那100个娃娃,稍不留神就会漏掉藏在大树和假山石后面的小孩。可惜这些书画和祖先牌位在“文革”扫“四旧”时被妈妈偷偷处理掉了,怕惹来麻烦……

  妈妈说:爷爷见到我就特别喜欢这个孙子,每到吃饭的时候,他把我抱到他的腿上,左手揽着我,右手给我喂饭。爷爷每晚是要喝点酒的。我爸爸滴酒不沾,爷爷一开始会用筷子沾一点酒,送到我的嘴里,我居然不觉得辣。他的下酒菜永远是花生米或兰花豆,他喝酒我吃花生米。到我4、5岁时,竟能陪他喝一个浅浅的杯底了。爷爷很开心,说孙子能陪爷爷喝酒了。我记得爷爷用的一套锡的酒壶,冬天他会先点燃一小杯酒把壶里的酒温热。这影响到我也能喝点酒,特别是退休后每天一杯。爷爷也是喝茶的,还记得夏天家里不点火,爷爷会差我到街对面的“水铺”花2分钱打上一大热水瓶开水泡“高沫”花茶,坐在门洞里一边享受着“过堂风”一边和邻居聊天。我常陪着闻茶香。都说文人有八雅:琴棋书画诗酒花茶。咱不是书香门第,只能胡乱喝点小酒,品点粗茶,顶多算是两个半雅,但这毕竟也是爷爷教我的。

  印象中爷爷生得高高大大的,理光头,有点胖,人很和善,没见他发过脾气。现在想起来,爷爷应该是个读书人。我们小时候,没有什么玩具,也没有什么公园,一片空场就是孩子们嬉戏玩耍的天地。跳房子、拍纸片、抓石子、弹玻璃球、丢沙包、用搬起一条腿的膝盖互相攻击可能叫撞拐吧。女孩子玩跳皮筋、翻花绳……照样玩得昏天黑地,不亦乐乎。因为爷爷,我却很少能和他们一起玩。爷爷用硬纸片剪成一个个圆形,然后用毛笔写上百家姓,教我读认。爷爷的毛笔楷书写得还是真棒。我还记得他有一块六棱形的墨棒,我很喜欢替他研磨,能闻到淡淡的香味。他还教我背三字经,有时我听到院子里孩子们的嬉闹声也是坐不住,他总是视而不见,催促我:念!后来我听他对我妈妈说:倒不是指望他能学到什么,主要是养成沉下来,坐得住的好习惯。

  爷爷总是带着我逛街,出门往北来到北大关,大胡同一带,过金刚桥时,看到人行的桥面都是用木板铺的,而且还有不小的缝隙,低头看着,越看越害怕,这个印象深刻。我还是喜欢出门往南去南市“三不管”,那里很热闹,有耍猴的、练武术的、摔跤的、说相声的、唱大鼓的、拉洋片的、演木偶戏的。还有卖吃食的,印象深刻的是一口大锅煮着羊杂汤,锅边的一个铁网里有一只白白的羔羊在沸腾的汤里翻滚着。我是绝对不会吃的,看着翻滚的羔羊我的心里也翻滚得难受,长大后知道这就是怜悯心。

  最喜欢在路边的小人书摊上看书,爷爷给我几分钱,薄的一分钱,厚的两分钱,看了一本又一本。爷爷就在旁边等我,从来不催促我。有一次看到一家杂货铺的门前一群熊孩子大声喊:“掌柜的,柜掌的,掌柜的屁眼是方的,方的方,圆的圆,掌柜的就认大铜钱。”掌柜的拿个鸡毛掸子出来了,孩子们一哄而散。爷爷说:可能这家掌柜的不太厚道,孩子们才起哄。做人做买卖都要本分厚道。

  爷爷出门总是背上一个小布袋,右手拿个小竹竿,在竹竿的头上棒一个大头针,沿途发现别人扔的烟头就捡起来放到布包里。那真是个节约型的社会,这些捡来的烟头,晒干后就有卷烟厂收购。爷爷此举常被一些阔邻居讥笑,也遭到一些人的白眼,连我一个小孩子都能感到不舒服,可爷爷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全然不顾。爷爷看我落在后面,等我跟上时他说:怎么?嫌丢人了?咱这是逛了景,遛了腿,还能捡上几文酒钱。一举三得。

  小时候的冬天真比现在冷啊,土地都能冻得龟裂。每天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是玻璃上冻的冰花,也蛮好看的,就是不愿意钻出暖和的被窝。妈妈找出以前爷爷戴过的一个狗皮帽子,逼着我带上,我觉得太丑了,坚决不带。后来看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那个小炉匠带的就是这个型的帽子。我的这次反抗强烈、持久,惹怒了妈妈,她要对我动武,还是爷爷救了我。他说了一句:孩子长大了,知道啥是难看了。

  爷爷说好要教我写毛笔字的。可是他病了,我陪他去过私人诊所扎针灸,那个留着长胡须的老中医是隔着棉衣棉裤扎的,也不消毒,而且穴位很准确。后来爷爷卧床不起了,我每天给他送药递水,捶捶腿,拍拍背,帮妈妈给他擦洗身体。每到这时,爷爷就不断地说:这孙子没白疼,我到老得了孙子的济了。

  记不清爷爷是怎么走的了,那时也不懂死亡的意义。只记得家里来了好多亲戚,还请来和尚吹吹打打念经,下葬的前一天晚上给爷爷送路,马路上跪倒了一大片。那时不懂悲伤,甚至感觉还挺热闹。

  第二天一早,人们把爷爷的棺材抬上汽车的时候,我才意识到那个疼我、爱我、陪着我、护着我的爷爷真的是要走了。我这才大哭起来,非要跟着去墓地。大人们不同意,妈妈求情说:爷爷最宠这个孙子,让他去吧。

  来到墓地,下起大雨,真正的瓢泼大雨,只好等雨停了再安葬。等的时候,我睡着了,梦见了和爷爷喝酒、遛弯、看小人书……大人们没有叫醒我,我还是没有看到爷爷的入土为安。这又是件怪事,以后我的爸爸、妈妈、老师、好战友的葬礼都是遇到了雨天,难道真是天亦有情?

  至于我的父亲,本集中有一篇《最初的导师》,是我发表的第一篇非虚构文学作品,反响强烈,坚定了我在这条路上走了下来。

  人生必定有来处。无论是生在繁华都市还是穷乡僻壤,无论是富贵人家还是贫寒柴门,无论是声名显赫还是默默无闻,都当记住生你养你的那片热土和教育你的亲人。不忘祖宗,尊重先人,孝敬父母是我们中国人为人的第一要义。

  当然,这三、四十年,世道变了。快速的城市化,剧烈的社会变动,大量的人,远离家乡和亲人从四面八方来到了城市。人们的血缘关系在淡漠,但养育之恩还是应该永远不忘的。

  当今中国也还有一个大问题,由于贫富差距加大,人心的浮躁不安,穷人家的“富养二代”多了起来。问题还是出在了家长们的身上,这是一种补偿心理,自己再苦也不能亏了孩子,结果却是毁了孩子。这就是鲁迅先生说的:世间最大的悲剧就是误食了亲人所下的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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