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身凝视墓碑,我霎时为一道血色殷红所震撼,宛似红绫翩然飘落的一抹,镶嵌成一条蜿蜒如虹的征战路线。心神瞬间峰回路转:烈士中弹的瞬间,曾倚靠山岩眺望直插主峰的战旗,鲜血滴渗石肌沁润成一道瑰丽永恒。

       1月16日,是双堆集战役的胜利日。履职淮北军分区的每年这一天,我都要照例前往烈士陵园,拜谒长眠于斯的先烈,聆听寒风诉说的战争往事。

       而2013年的这个隆冬晌午,雪花飘飞间的不经意一瞥,却让我蓦然发现一个变异。位于烈士墓群西首的坟冢,墓穴穹顶陡现一块新修补的痕迹。见我面露诧愕,解说员语含恭敬地解释,周化杰烈士遗孀年前去世,留下遗愿与烈士合穴而葬,但烈士墓是混凝土浇筑的,工匠只得凿洞放置骨灰盒。

       直觉瞬间告诉我,这个蹊跷之举定然藏匿着惊天隐情。驻足凝视,数十载风侵雨蚀,青石墓碑仍然鲜亮光洁,只是烈士姓名右侧新镌的凿痕与墓穴的创口一道,结构出一个令人疑惑的问号。两天后,濉溪县人武部送来一个黄纸档案袋,粗糙的纸质繁体的文字,尤其是长久抚摩烙印油渍的黑亮袋口,让我陡然心生一种面对圣物的崇敬。小心翼翼地抽出内装的泛黄纸笺,那歪歪斜斜的蝇头小楷,霎时令我心旌战栗——

       二月廿一日:俺照着星斗望北走,脚板落地就听哥在声声唤着妹子……哥在朝着敌人放排枪,说胜利了就回家……

       三月十九日:郑家庄阻击战战壕,俺裹着军被子整夜说心窝话,这里留着哥的气息,俺用眼泪和在土里捎回家……

       四月廿九日:鲁南战役宿营地,房东大娘的一双娃都牺牲在了战场……大清早就给俺烙饼熬粥,俺跪地唤她娘亲……

       五月十六日:曹八集烈士掩埋地,化杰睡在俺织的白布单里,部队首长送俺坐火车,妹子今天带哥回家啦……

       隆冬寒夜,月光如水。我沉浸于铺展桌面的地图和史料,犹如临行喝下一杯浓烈的壮行酒,飘忽而颠沛的思绪,踏着战争遗留的堑壕和瓦砾踽踽独行。那是65年前一位俊美村姑风雨滂沱中的凄美屐踪——

       时光回溯到1943年初春,彭雪枫率新四军四师东进淮北,双堆集百姓箪食壶浆、踊跃支前,部队休整半个月就征招300多名新兵,邻村的精壮小伙子周化杰,就在那一刻闯入了姑娘的心扉。

       半个月前那个雪霁云开的晌午,姑娘肩驮两大捆新棉鞋,踏着齐膝深的积雪费力地奔向镇公所。白雪皑皑的蜿蜒河堤上,一身碎红蓝底的花棉袄鲜亮耀目,就在她走出丛林歇足喘气的片刻,头顶陡然掠过两架日寇战机。

       敌机贴着林梢俯冲扫射,身陷险境的村姑拼命地奔向丛林,惊慌中一个趔趄从河堤上跌入雪坑动弹不得。命悬一线之际,林间陡然冲出一个彪悍的民兵战士,举枪迎面向敌机射出一排子弹,尔后趁着日机爬高盘旋的间隙,抱头缩腰雪球一般滚到村姑的身边,操起三八大盖步枪扒拉积雪,只是瞬间,两人便被积雪盖得踪迹全无,日机胡乱扫射一阵后悻悻离去。

        雪地遇险,让心静如水的村姑心底蓦然激起情感涟漪。再次邂逅英雄战士时,则是在新四军四师西征开拔的碾场上,胸戴大红花的彪悍小伙子站在队伍中央,咧嘴笑得仿佛做了新郎官。四目相碰的瞬间,村姑俊秀的脸庞浮起一阵臊红,她之前已悄悄打听到俊小伙子叫周化杰,是中心镇武工队的排长,没想芳心暗许的时刻,情哥哥却参军奔赴前线。村姑此时芳龄十八。

       一段令人歆羡的旷世情缘,就以这种悲壮别离的方式缔结。其实放置于腥风血雨的战争年代,这类情况并非个例,唯此不同的是,这对战火恋人的邂逅结合,似乎铺垫着某种前世今生的非常渊薮。

       3月的凌晨,双堆集村东头的碾场上篝火熊熊,火焰撕裂夜幕,周化杰就在沉沉雾霭中随部队开拔西进。红袄裹身的村姑临风伫立,直至旭日东升,那支队伍消失在了氤氲尽散的地平线尽头。这一天,距新婚刚满18天。

       村姑从此陷入了无尽的相思中。尽管妇女解放这个时代命题,给予了充分的选择支撑和勇气,但村姑参加妇女识字班委实隐藏着小秘密,那番如饥似渴地学、记、练,其情状就像拽住一根救命稻草,曾经目不识丁的村姑得以借助笔尖流淌的墨汁,为战火硝烟中的鸿雁传书编织一双美丽翅膀。

       之后那些梦幻般的日子里,打走鬼子来了蒋军,其间也曾来过自己的队伍。每有新四军抑或解放军的队伍过境,村姑总是脚底生风地赶到村口,乌潭深的一双眸子望穿秋水,那根粗黑辫子在手指间绕成千千结,但兵哥哥却始终没有现身。  

       时光的流逝似乎在1947年的2月戛然而止。

       此时的中国战场集中在黄河以北。作为妇救会的骨干,村姑从解放军部队的频繁过境中,默默地勾勒着战势的轮廓,她笃信她的化杰哥已渡过黄河奔赴北线参战,而捷报频传更让村姑心头时时摇颤希望的火苗,只是那一封封蘸满泪痕的信,宛若放飞的鸟儿不见归林,让她心头蒙上了沉沉阴影。

       不祥的预感最终为一则噩耗所证实。1950年那个初春的夜晚,村姑得知夫君的战友、西庄宋家后生负伤从部队回了家。月黑风高,但村姑已无所顾忌,她举着火把跌跌撞撞奔波十多里地,终于在天明时敲开了宋家屋门。

       宋家后生身子矮壮敦实,新四军碾场出征的那个凌晨,村姑曾与他照过一面。然而,此刻的宋家后生却仿佛羞于见人一样,独自蜷缩在昏暗茅屋的炕上,一块被角紧捂着脸庞,半晌才瓮声瓮气说周排长殁了。

       直如遥远的天边荡来一声惊雷,此刻訇然炸响在眼前。村姑强憋在眼窝里的泪水终于奔泻而出,她紧咬着渗血的嘴唇,失神地转身走出茅屋。

     “嫂子!”一阵簌簌的响动声紧随身后传来,宋家后生跌跌撞撞地追出门:“排长的军棉被叫俺给抱回来了,化杰哥牺牲得可勇敢哩!” 

       闻言回首,残酷的一幕令村姑几乎跌倒。宋家后生左手撑着拐杖,右半边的身躯空落落的,一只胳膊、一条腿脚全丢在了战场,原本饱满红润的脸庞显得瘦削而苍白。那一刻,饶是坚韧矜持的村姑,亦无法抑制地一把揪住宋家后生那条空袖管,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嚎冲出心腔——

       兄弟好歹捡回半条命,可我的化杰呢,叫俺上哪才得揪住那个彪悍小伙?

       战伤重创后的宋家后生,追述的记忆微乎其微。

       一叠苎麻纸铺展在炕席上,村姑费力地将宋家后生叙述的零碎情节加以铺排串连,再与周化杰的最后几封来信相比照,终于与1947年的酷寒二月续成了一条脉络,而终点就在鲁南战役。那一刻,村姑的目光仿佛穿透漫漫夜空,看到英雄生命犹如流星滑过苍穹的壮烈闪耀——

       郑家庄阻击战,周化杰率二排激战一昼夜,12次打退敌人的猛烈进攻,最终以歼敌近一个连、全排战士无一伤亡的战绩完成阻击任务。华东野战军副政委谭震林得到战报后,带着《前线报》记者专程赶到周化杰所在团,总结推广这一罕见战例的经验,并授予二排“阻击钢钉排”锦旗。

       曹八集攻坚战,我军的冲锋队伍被敌机枪火力压制在山腰。周化杰拎起一袋手榴弹边匍匐跃进,边用爆炸烟尘作掩护,就在敌人的机枪阵地被轰然炸飞的瞬刻,一颗罪恶的子弹击中了英雄头部。悲怆欲绝的战士抬着排长夜奔60里地,曙光初照的丛林垭口,英雄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春寒料峭,周家茅屋里的油灯彻夜未熄,村姑拥着宋家后生带回的单薄军被,独坐土炕到天明。斯人已逝,但那熟悉的气息那火热的体温犹在,似乎在传递一缕无尽的温存。霎时,两串泪珠簌簌滴落在苎麻纸上,漫洇成朵朵晶莹的琥珀花,百结愁肠化作了一份决绝——北上寻夫!

       ……

       回溯时光的追寻令人血脉偾张。翌日清晨,我再次来到烈士陵园,肃立墓前展开泛黄的苎麻纸,像诵读《诗经》一样,真情倾注地咀嚼那谜语一般零零碎碎的文字。那一刻,风卷雪花飞砸着我的脸庞,细屑冰凌如羽摩挲,但落在心头的却是如同针锥一般地刺痛。

       村姑名张文英,1925年生,淮北濉溪双堆集张家村人,虽家境贫寒,却早早地出落得水灵聪颖。1943年春,张文英与新四军新战士周化杰结婚,送郎上前线后即投身于抗日妇救会,并于次年入党,解放后担任村支书。1950年春,张文英只身北上寻夫,历经数月风餐露宿,终于满目疮痍的战场废墟中,与阔别七载的夫君阴阳相聚,自此守寡终身。

       我的目光仍然凝落在浸润时光的蝇头小楷上,那一刻,恍如天书的寻访记录,在我心底骤然凝成一脉脉殷红的生命诗行——

       战争岁月波谲云诡。茅屋昏暗的灯光下,指挥员们围着地图研究战事,中心镇战斗联络员张文英时而在厢房烧水,时而为油灯添油。就在这微弱却坚忍的光亮熏染中,张文英耳濡目染学会了标识地图;

       长路漫漫险阻重重。战火飞鸿的只言片语,烽火蔓延的泣血追寻,让鲜血撮合的忠贞与眷恋,凝成穿透时空阻隔的情感罗盘。蛰居乡野的张文英翻山越水,悄然无痕地感应着英雄颠沛转战的硝烟踪迹;

       别离依稀重逢如梦。芳草萋萋的烈士墓地,张文英见到殓葬夫君的柏木棺材,那是战士们用积攒娶媳妇的银元,寄托对英雄排长的最后眷顾。那一霎,坚强如铁的张文英终于抗不住剜心剧痛昏厥倒地……

       思绪至此,我倏然想起一个久远的细节。那个梨花如雪的时节,张文英从鲁南回运夫君的灵柩,但棺木上不得火车,当地政府只得用白布将烈士遗骸包裹。瘦弱但倔强的张文英一咬牙,将夫君的遗骸驮在肩上一头钻进了闷罐车。限于当时的条件,只能让亡灵暂栖于周家祖坟墓地。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1976年,经过张文英十多年不懈地上下奔走,英雄遗骸终于被批准迁入烈士陵园。张文英提出自选墓碑,尽管面对的是千余位烈士的浩大工程,但陵园工作人员还是为这个坚贞女子的情意所感动,热忱地带她挑选。可张文英只是远远瞅着工地上星罗棋布的石材堆,没再言语便径直走向正北,指着一块硕大石材语气笃定地说:“就取这块!”

       事后得知,这竟然是一批鲁南青峰山运来的玄武岩石材。烈士陵园迁葬典礼的那个春日,一向素衣淡妆的张文英,穿起掖藏箱底30多年的红袄,一如碾场送郎出征般地娇艳温柔,彻夜倚偎墓碑前喃喃低语直至天明。

       这就是我俯身凝视、心灵震撼的墓碑。经过切割雕凿的青石墓碑光润规整,正面自右上斜向左下沁润着一条殷红的血色弧线,珠玑相串的曲拐点似有血滴洇开。霎时,一束热流激射我的丹田——

       周化杰烈士牺牲于鲁南青峰山,当时,张文英面对从不同省份运来的数个石材堆,却径直走向了采自鲁南的那一堆,内心是否基于某种冥冥的感知?血色弧线内蕴如谜,许是契合了烈士浴血北征的征战缩影,抑或烙印着村姑孤身寻夫的跋涉屐痕?尽管知道这些激情缅想或许纯属于唯美的猜度,但我还是执拗地坚信其中必有某种关联。

       忠魂不朽,血脉如虹。此刻,谨以崇仰而真挚的笔触,记述一个姗姗来迟的军人对于一座先烈墓碑的虔诚补铭。战争记忆总让时光无法割舍,因为弹火硝烟中有种情缘叫做生死不渝,那是生命永恒的葳蕤与丰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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