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做得棉袄太沉,穿上像背了个老棉花被那种,那种总想让人躺下来那种,老妈说这样才暖和。
       她总是觉得我会冷,尤其是我去了北京,她寄过来的棉袄,越来越沉,而且每年都寄,我说我已经有了,不用寄了,可是,棉袄总是会随着寄过来的药寄过来,她可能忘了自己曾经寄过,也可能她觉得这个世界上总会有新的寒冷。
      这个世界上总会有新的寒冷。
      寒冷到窒息,但不是棉袄能解决的。
      疫情开始的那一年,正是我店铺最多的时候,还有两个刚装修好,人马已经备齐,单等春天来了好发财。
      可是疫情来了啊。
      以为很快就会过去的疫情啊,众所周知的疫情啊。
      大年初四来北京的地铁成了专列,北京变得安静,小心翼翼,你防着我,我防着你,我居住的地方居委会找我,登记,查轨迹,我预感到可能会有很多麻烦,因为做生意是要面对人的。
        果然,商场方面通知:不能开。
        我的几个店铺大都不能开,只有北四环健翔桥家乐福里面的,沾了超市的光,允许开,可是,我每天穿越重重关卡,营业额不够交电费的,来买的,我看起来都像菩萨。菩萨救不了我,奥体中心的店铺几个月后实在抗住不了。
      很快,马连道的店铺也告急了,再后来,我关掉第四个店铺的时候,疫情已经肆虐了一年多,这一年多没有发财,反而负了很多债——是之前的扩张,付出了代价,新装修的店铺,成了新的窟窿。
       关了好几个店铺,像一个人,扒了几层皮,露出赤条条的贫穷,寒风刺骨无情,银行的合同冰冷而令人沮丧,每个月底都有电话,催收的口气越来越没有礼貌,律师函接也收到了。轻松的时光按小时算,还款日的前一天,我看着手机上的时间,数自己还可以自由的呼吸几个小时,而生意一筹莫展。
       还有十几个员工的工资要开,上人人网卖车,十几分钟成交,高速路口来人接车,打车回来的路上,回忆起开车的种种,心里有不舍,后悔没有拍一张照片。
        想卖房,然而根本无人问津。
        朋友圈里,都很艰难,开口借钱更难。
        白发的母亲,知道我处境艰难,去银行给我汇款。
        我能想到的是,银行的工作人员会不会奇怪,这白发的老人,本该是收款的那一个,她为什么汇款?
       她是不是有一个残疾的儿子?
        她儿子是不是生病了,不能自理?
        我的生活生病了,无奈到没脸没皮,想的是先活下来再说,说什么都没有用,活下来再说。
       穷困潦倒的时候,就依靠本能,向一只猫学习,渴了,见水就喝。
       只是夜里,一个人的时候,感觉到不安和耻辱。
       老妈依然会告诉我:我很骄傲,有你们三个,依然看我沉默不语时对我说:一个人只要有理想,就能忍受一切。
        她说:我还有理想呢!我想做棉袄卖,纯手工的,一定大卖。
       我想告诉她,你做的棉袄太沉了,别人不要——可我告诉她,你真能干,是我们的骄傲。再骄傲,我们也得慢慢来啊!你说的项目,我们得慢慢来,得选更好的料子,才对得起这百分百的纯手工。
      这就是缓兵之计啊!
      我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一听到“项目”二字,眼睛里放了光,那是心里的理想在跃跃欲试。她对我的朋友说很想去北京帮我,那是要顶盔掼甲,亲自上阵,那是试图用一根拐杖,跟我的厄运战斗。
        就像她想用棉袄,抗拒北方的冬天。
        可这是我自己的事,我得想办法,我总会有办法的。
        我还不算老,妈妈还有理想呢,我也有。
        我所开的一个店铺,就在鸟巢附近,每天从鸟巢附近过,清晨看那恢宏灰色的钢铁结构上被阳光镶了金边,黄昏,看它在日落的余晖里褐色的剪影,它周围的一切,那样欣欣向荣,那样的崭新而有现代感,仿佛刚建好的样子。
       其实那个举世闻名的盛会已经过去十五年了。
      2008我37,2023年我52了。37岁是个世界拳王还可以打卫冕战的年龄,而52岁的他,只能坐在台下,看主角们挥汗如雨,自己只能在回忆里寻找曾经的辉煌,而我的擂台我是下不去了。过了知天命的年龄,未知的事情却越来越多。拿了母亲的大棉袄去店里睡,沉沉的温暖,覆盖在我的身体上。也许我和母亲,我们世上的所有人,所有生命,不过是这个星球上的偶然,是插曲,没有谁可以永远,也没有什么苦难可以永远,母亲不可能永生,我也不能,我们在一次偶然中拥抱,一次就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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