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说过,比起走大路去郝斌小学上学,我更喜欢可以穿村走巷的另一条路,因为那里更接近人间烟火。往返都要穿过大片的麦田,也让我彻底记住了麦苗不是韭菜。

可惜,记忆把当年穿村走巷看到的四时风景都过滤掉了,那个村子叫什么我也没印象了,东关?还是城关?希望知道的人们告诉我。如今,我对这条上学路保有的最深印象,是一只大狼狗和一座杀猪场。

大狼狗是村巷中间位置路南一户人家的看门狗。通常,门口没有人,只有它蹲坐在门口一侧。也不栓绳。那时候没有关于养狗的各种规定,什么办狗证啦,公共场合必须给狗戴牵引绳啦,牵引绳不能超过多少米啦……统统都没有。那只大狼狗蹲坐在主人家门口,遇到有陌生人路过,便汪汪汪地大叫。如果主人在一旁,会及时喝止,如果主人不在,这家伙就叫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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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遇见这只大狗之前,就已经怕狗了。那是回招远老家的姥姥家,姥姥家养了一只狗,是胶东乡间常见的那种黄狗,中等体型,但在童年的我看来,已经是大狗了。如果是跟着母亲回姥姥家,大黄狗就放过母亲,专门冲着我叫。而母亲偏偏每次都三步并作两步,急切地走进院子,去跟姥姥姥爷打招呼,忘记了她身后的我并不像她一样是这只大黄狗的老熟人。每每我吓得节节败退,东躲西藏,舅舅小姨他们赶过来把大黄狗管住,我才有机会走进街门,进到院子里。

上学路上的大狼狗可比大黄狗大多了。它蹲坐着都快有我高了,如果站起来,更是气势爆棚,如果再加上汪汪大叫,我简直要吓破胆。每次走近那个门口,我远远地,就浑身缩紧了,觉得汗毛都一根根立了起来,头发丝也绷紧了。如果碰巧门口有人,大狼狗顾不上看我,我便故作镇定,溜着北墙根,屏息静气,悄悄走过。如果门口没有人,那就不啻迎来一场大考,哭的心都有了。心中默念着,不能跑,不能跑,越跑狗越追。眼睛紧盯着早就瞄准了的地上的石头,心想,如果狗过来,马上蹲地上捡石头,狗以为你要捡石头打它,就不敢过来了……平素大人的叮嘱,在我脑子里回响,脚步一刻也不敢放松,过鬼门关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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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大狼狗竟然径直冲着我来了,我吓傻了,想蹲到地上捡石头,可是那天地上什么也没有,我情急之下想做出假装捡石头的动作,可我太害怕了,刚刚半蹲下,又不知所措站了起来。而大狼狗根本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我更不敢蹲了,我不蹲都没有大狼狗高,我吓得呆若木鸡,呼吸都仿佛停止了。就在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在大狼狗面前时,大狼狗的主人走了过来,把我解救了。我如蒙大赦,撒腿就跑,完全忘记了在狗面前不能跑的祖训。

这只大狼狗彻底在我心中种下了狗的可怕形象,以至于我怕狗怕了快50年,直至女儿长大工作了,悄悄领养了一只即将无家可归的小太仓犬,又因为工作太忙,把养了近一年的狗狗托付给我,我才被这只平素沉默乖巧见了陌生人也会汪汪大叫的狗狗治愈。

领地意识是狗狗基因里带的,看家护院是家养狗狗的专业,汪汪大叫是狗狗的语言……相比人怕狗,狗狗可能更怕人……狗狗对我的启蒙还在进行中,我一边写下这段童年上学路上怕狗的往事,一边在想,如果这样的启蒙提前50年,那该多好。

那条路上,除了大狼狗,还有个杀猪场,也是我想忘也忘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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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下“杀猪场”这三个字,我便仿佛又听见了那交织着恐惧和绝望的尖叫,闻见了那股子被太阳晒焦了的血腥味道,看到了那道铁门下流出的暗褐色血迹。

走过大狼狗,向着郝斌小学的方向,再往西,快到那个小十字路口的地方,路南,就是杀猪场。路边,长长的一道灰色水泥墙,从东到西,有几十米长,没有任何缺口,看不到里面。在墙的西头,有一道铁皮门,门基本都是关着的,也看不到里面。墙的南边,铁门里面,就是杀猪场。

作为一名小学低年级女生,我从来没走进过那个杀猪场,也不记得在那附近见到过猪,但我就是知道,那是杀猪场。而且,快50年了,我清晰地记得,那里有个杀猪场。大人自然会告诉当年的我,那里是杀猪场。但如今,我还清晰地记得那是个杀猪场,不是因为大人的告知,而是因为,当年,每每从那里经过,我耳朵里听见的尖叫,鼻子里闻到的血腥,和眼睛里看到的铁皮大门下面延伸出来的地面上经年浸淫的暗褐色血迹。

这个杀猪场,在我脑海里,有着千篇一律的背景:盛夏,燠热的正午,热辣辣的仿佛冒着火星的阳光烤炙着大地上的一切。植物聪明地闭合着或者低垂着自己的叶片,将蒸发减少到最低。行道树无处可躲,行人因而有了一点点可以躲避暴晒的树荫。此时的树荫最少最浓,在树冠的正下方,如果行道树还没有长到树冠交接的茂盛度,阳光便把树荫分成了一朵一朵,行人便在一朵一朵的树荫下快速腾挪。而当年,那条路上好像也没有几棵行道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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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遮阳伞,没有防晒衣,没有防晒霜的那个年代——好像大夏天也没有同学带草帽,麦草编成的草帽,人民公社小社员戴的那种——学校里没有食堂,学校周边也没有小饭桌的那个年代,为了回家吃一顿午饭,小学生要独自在正午的阳光下步行往返两趟。

正午浓烈的阳光下,杀猪场灰色水泥墙外,一棵行道树都没有,一朵树荫都找不到,个子小小皮肤黑黑的我,在唰唰唰升腾着热浪的沙土路上低头疾走,空气中经年不散的焦血味,回旋到云端的那些尖叫,铁门下挡不住的层层叠叠的暗褐色……它们刻进我的记忆,不论我出走多远,都在那条通往我的郝斌小学的路边,显示着杀猪场的存在,成为一座不可思议的地标。

大狼狗和杀猪场,上学路上最深刻的记忆,没有通常所说的那些美好,却是我很想记下来的岁月片段。克服恐惧,也许是我们走出家门行走在这世上的一门重要的必修课吧。

我的四校校友张心宏学兄转给我他的老同学的读后感——

把老医院描述得够详细了,我七九(1979年)参加工作来医院周围就是这样子,四周全是麦田。医院大门前一条砂石土路也只有三米多宽,往南100多米就是食品公司的杀猪场,每当值大夜班时凌晨三点多就能听猪的嚎叫声。那时真的很艰苦,老病房都是泥地,冬天办公室和病房都靠生炉子取暖。说来话长想想也挺有意思的,一晃四十多年我们也步入老年了。这个徐绍磊我还真不认识。

看来不只是我记得那座杀猪场。1697787405345932.jpg

作者徐绍磊,毕业于山东大学。资深媒体人,高级编辑,多年从事报纸专副刊编辑工作。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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