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家,山东省宁津县张学武公社东贾村(现杜集镇东贾村),而姥姥家在一个村里,只不过是在西贾村,中间隔着一条过道。父母虽很小就认识,但婚姻不算是自由恋爱,因为母亲从1958年开始照料卧病在床的姥姥,慢慢地自己的年龄不小了,最终在姥姥和奶奶的参与下,父母结亲了,这样母亲即便结了婚还可以继续照料姥姥;而父亲是大学生,跟口碑好模样俊勤快能干懂事而且家道殷实的母亲很登对。

我出生的时候,父亲不在场,而我的姥姥刚去世不久。

因为我是头胎,所以我是在医院出生的。这在我出生的时代还是比较稀罕的,对我来说最可能的原因是我是母亲的头胎,而母亲生我的时候已经二十八周岁了;同时这还意味着即将面世的孩子是比较受重视的,还表明孩子的父母是有一定身份的。在我出生的时代,我的周围的孩子多数是在家里出生的,比如我的弟弟就是在家里出生的。我的出生应该是很顺利的。出院之后就由我妈妈单独在姥姥家带我了。

姥姥家是我最早也是最深刻的乡愁。我应该在这里孕育,也在这里度过了我的襁褓时光。姥姥家的院落应该很大,大于周围的人家,而且极其安静,因为里面除了妈妈和我,没有别人。姥爷不是地道的庄稼人,而是在宁津县城店铺里做会计,一年下来挣的是现大洋。所以姥姥家家道殷实。在我的感觉中,那个院落甚至可以用空旷来形容。

那院落南北向长于东西向,在院落东南角是大门,进得大门之后离正房还挺遥远的,而在空落落的院子里面并不必然都是花草,也可能会是几棵不必打理的枣树什么的。因为母亲常年照料生病的姥姥,后来又要照顾我,精力不允许她侍弄花草,更何况小家碧玉的母亲擅长做女红,但对于地里的活计基本是生疏的。这中规中矩的南北大院落里面坐落着正房、东西厢房、茅房、杂物间等等。正房是标准三间房:进门是灶台和堂屋,东西各是带炕的卧房。我跟妈妈应该住在东屋。

据妈妈说,我从小奶水不够吃,出生后经常饿得半夜哭,但是开始妈妈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孩子都是这么闹人的。后来还是经人提醒,我妈妈才发觉我可能是饿的。于是,给远在内蒙的爸爸写信,爸爸买上内蒙的奶粉邮寄过来,我才在母乳之外喝上了奶粉,尝到了吃饱的滋味。妈妈说吃饱后的我会咯咯笑出声来,这成为妈妈不断重复这个片断的兴奋点。但是就我听来,这应该是我对痛苦异常敏感的开始。

在姥姥家的房子里,我的相关的记忆最多的是:吃。在我可以独自在院子里玩耍的时候,妈妈说我会不停地捡拾东西往嘴里面放,有时会把鸡屎放在嘴里品尝,然后再皱着眉头吐出来。姥姥的这个家里有大量闲置的房子,有时会租给一些做小买卖的,有一个阶段这个院子里有豆腐坊。我的大姨曾手捧新鲜的豆腐,我妈妈抱着我,我俯身在那块豆腐上面拱食,直到吃够为止……在内蒙那些枯燥的时光里,妈妈会把这些片段讲给我们听。我记得妈妈在讲这些故事的时候,在不停地笑。我并没有笑,我觉得妈妈把我当做一个笑柄,而不是在跟我分享快乐。

在我的记忆中,大概我之出生之时就是我跟妈妈真正分离之际了。因为我的哭声不能把我的妈妈唤回我的身边。在我们老家,人们对襁褓中的孩子采取的是一种很特殊的带养方式:把河沙由外边运到家里,用大锅烧热,算作消毒,然后给孩子做一种沙裤,把沙子放到里面,再把孩子放进去,这样大人就可以腾出身子上地做农活,或者做家务。孩子在沙裤里面,尿了拉了饿了开始嚎哭都不管用,因为妈妈不在身边,而那些身子下面的沙土可以裹干孩子的排泄物。我后来专门问过妈妈:一天给孩子换几次沙土?妈妈说:三次。也就是说,孩子在一天的时间里,只有三次可以被妈妈抱出来,妈妈的基本动作大约就是两个:喂奶、换沙土,至于孩子与妈妈之间有没有爱的互动:孩子能不能被抚摸、亲吻,就不得而知了。

1697786894539489.jpg

(周岁的我和我母亲的合影)

还有,我的记忆里没有妈妈抱过我的片段。现在在内蒙父母的家里,在爸爸的那个房间里,有一个相框,里面有很多家庭老照片,其中有一张照片,妈妈抱着我,我梳着很短的头发,手里拿着毛主席像章,表情很平静。这张照片,我其实看过无数回了,但是却几乎没有真正地认真看过:因为我不知道坐在妈妈怀抱里面的滋味,就像我们看别人吃大餐,不会知道大餐是什么滋味,那么看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是的,被妈妈抱是什么滋味呢?

只有妈妈的讲述。妈妈说我从小就是个饿死鬼样儿,用我妈妈的原话就是:饿死鬼“淘送的”。“淘送”是什么意思呢,我估计就是我的上辈子是个饿死鬼,死后轮回来到人间成为我的模样,来给我妈妈做女儿。我特别能吃,吃得特别胖,所以大人都不太愿意来抱我。关于这一点妈妈还时常说一些笑话给我听。

我知道我从小没有人抱这可能是不争的事实,因为三岁多之前,由老家到内蒙之前,我肯定是没有爸爸来抱我的,而我和弟弟仅差两岁,我们都是在爸爸寒假回来探亲的时候受孕,秋天出生的,我弟弟的生日是1970年9月21日,而我的出生日期是1968年10月18日,也就是在我一岁多一点的时候妈妈再次怀孕了,她可能就不能再抱我了,还有妈妈自小身子骨不好总爱长病,年轻的时候就骨头很软,她的身子不能承担过重的东西的坠压……就是这样一些外在的因素,最终却要一个孩子来承担:没有人来抱我就是因为我太沉了!这样的一个归因让我觉得我从小很不招人喜欢:贪吃,又沉。

这个异常沉重的刻痕就这样深深地留在我的心里了,成为我的一个标记。所以我自小就笨手笨脚的,跳皮筋跳得不如别人高,跑步不如别人跑得快,干什么都比别人慢,总是落后于别人许多,而且不招人喜欢。

再回到我姥姥的大院子,我出生成长的那个地方。

妈妈独自带着我在姥姥的家里过日子。妈妈忙不过来的时候会把我放到我的奶奶那里去,奶奶对我很好,但是奶奶不会主动到我姥姥家里来帮助妈妈,因为我上面还有两个堂姐一个堂哥,尤其那个堂哥仅比我大几个月,也需要奶奶照顾。

其实在三岁去内蒙之前,我是没有跟奶奶相处的记忆的。但是总可以在模模糊糊的感觉上和妈妈给我的描述中知道:我和我的奶奶会有多么地近,近在咫尺,但是又远在天涯!远到就像看到夜空中的星星在跟我眨眼,但是我却绝不可能触摸到它!是呀,我还可以找回在奶奶的炕上,睡在奶奶的被窝里面的温暖和安祥吗?我还可以找到在奶奶的怀抱里面,听着她跟我或者跟别人说着话,闻着她身上淡淡的体香,贴在她胸前的安稳感觉吗?是呀,我为什么没有在妈妈的怀抱里面的感觉?我的妈妈干什么去了?

我的妈妈总是很忙,给家族里面每一个人做衣服。在当年的乡村,谁会做衣服是很有面子,妈妈是会做衣服的女人,所以她总是有忙不完的事。在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中,最低级的需求是生理的需求:吃饱穿暖有可以睡觉的地方有妈妈的温暖的怀抱……在满足了这些基本需求的前提下,我们才有可能去追求更高的需求:社会的需要和被尊重的需要,最终才可以实现自我发展的需要。妈妈当时在农村的生活,显然已经满足了基本的温饱需要,更多地是在实现着一个人更高级的需要。而我的妈妈年轻的时候无怨无悔地照顾亲爹亲娘,直至尽了孝心,深得邻里的夸奖和信服;之后嫁给一个大学生,自己还有知识又能干,几乎是一个完美的人生范本,在当时的村上是有头有脸的人。但是这样的一个结果的代价是:整日的忙碌与奔波,没有更多的时间来精心照料我——一个不到三岁的小孩子。更何况,在我一岁多一点,我妈妈又怀上了我的弟弟。(周岁的我

1697786916899235.jpg

在我弟弟降生后,我绝大部分的时间应该就在我奶奶那边了,也许从此我就不得不离开妈妈的怀抱在还不明白世界是什么样我又是谁的时候开始不得不独自面对世界了,也许从那时开始我就开始了我的忧虑,不,也许在更早,也许在我的妈妈独自带我把我放在沙裤里面而她干活去了的时候,在我不停地哭但是无人回应的时候,我就开始了我的忧虑:我什么时候能吃上我需要的食物?我下一次能不能吃饱?我这样嚎哭没人回应,我会不会就要死了?我觉得我的爱没处安放,我该怎么办呢?在襁褓沙裤里面的时候我拼命地哭,当可以逮到奶头的时候就拼命地吃,而大一点了到了奶奶家,我就只有不吱声,脑子里只是忧郁地在想着这些问题。当年老家的物质是极其匮乏的,没有饼干、娃娃、皮球、花衣服,甚至没有合适的玩伴,有的是多多的苍蝇、蚊子和偶尔出现的蛇。夏天,我坐在奶奶家的大门口,腿上满是蚊子叮的红肿的大包,当然还有可能是一些热疮,我默不作声地挠着它们,直到把它们挠破,我再用自己的手指头伸进去继续地挠。这是妈妈后来谈起这段时光时跟别人描述的,而我自己根本不记得。

爷爷是家里面的老二,爷爷的大哥跟爷爷是一个宅门口。大门口朝西,从西门进来是一道长长的走廊空地,这里放置捡拾来的垛草秸秆树枝,还有就是驴车或者马车以及驴马。走廊里并列两座朝南的门,西边的是爷爷家,东边的是大爷爷家。两家里面的格局基本上是一样的:进门正对三间正房,都只有西厢房,正房前面有鸡圈狗棚瓜菜地等,猪圈在外面屋后。在我三岁之前,除了大爷结婚单过、父亲在内蒙母亲住在姥姥家,两个叔叔两个姑姑都还没有成家,应该都住在这三间正房里。我三岁之前对于奶奶家的记忆就是人多,出出进进的都是人。

在这个大家庭里,可以起到很好的协调作用的,是我的奶奶而不是我的爷爷。我的爷爷一直就是个在外忙碌在家很少出现的角色,是一个不够清晰的身影,而这个身影一旦出现在家里面又是一个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需要由别人来伺候的角色。而那个协调妯娌关系,照顾一家大小吃喝拉撒柴米油盐,考虑未婚儿女的婚事,并且承担照顾老人重任的,都是我的奶奶。我的奶奶应该是这个家族的母亲,我觉得我的家族就是一个母系家族:虽然有男人,但是男人不是在外就是在家也不出声音地沉默着,与此相反,我的家族的女人们却能说会道,且在明争暗斗之中。其实,我的母亲和我的大娘之间就有很深的矛盾,这是后话了。

我的奶奶不属于能说会道的类型,不事张扬默默无闻,身子骨结结实实厚厚敦敦的,在我很大了以后我妈妈经常看着我的脚说:“跟你奶奶一样,那个脚面子厚死了!”我知道奶奶的心里似乎什么都明镜一般:谁勤快谁偷懒?谁贡献大谁总爱抱怨?谁嘴上爱说不动手谁正好相反?谁可以帮助自己谁不可以,等等。我没有见过我的姥姥,我只见过我的奶奶,我总觉得自己似乎有对这个家族的责任一般,犹如我的祖母们。但是姥姥和奶奶的命运是不一样的,似乎奶奶的运气更好一些:多子多福寿命更长,我应该更像我的奶奶——或者说我更愿意自己是我的奶奶那样——多子多福,安享晚年。

在这段时间里面我见没见过我的爸爸?当然见过了,应该还不止一次地见过吧。但是我都没有记忆,我的记忆只有妈妈在后来当笑话说的一个细节:在姥姥家的时候,也许是在我刚出生几个月的时候,我早已经习惯了独自跟妈妈生活:家里安安静静,没有男人。爸爸回来了,但是我不知道,我早晨起来,也许正独自扶着窗台玩耍,听到妈妈在叫我:“冬梅!冬梅!”哦不不,也许是一个不熟悉的声音在叫:“冬梅!冬梅!”总之我回转身子,却看见一个陌生的长着胡子的怪物在笑着看着我,我突然一声大哭,把妈妈和那个怪物给逗乐了!也许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的爸爸,这个人其实不好玩,没意思,我也没有被他抱过的记忆,也许这样挺好的,反正他待不了多长时间就走了,我不会难舍难分不愿意让他离开以至于让自己难过……但是,写到这里,我却难过得落泪了。

好像没有了,在去内蒙之前,在我三岁之前,我的记忆好像就是这些了。剩下的早已随着秋风散落在天南地北了,没有了,消失不见了。


1697786985126289.jpg

贾冬梅,中学教师,爱好广泛,有教师资格证、导游证、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证。曾多年在地方电台做一档家长课堂节目的嘉宾。对心理学精神分析流派很有感觉,还喜欢码文字。本文节选自作者自传《哭泣的鱼》(已完成八十多万字,未出版)。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