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的皇家园林中我最爱到天坛来,我来就为看柏。你也许会说,柏树有啥看头,可在我心里,这儿的柏特别神奇有趣,你要是和它多待会儿,没准儿也跟我似的会着迷,不信,你跟我来。

从东门往西,过长廊,离着老远,你就会看到一棵擎天巨槐。槐身壮阔,槐冠如盖,要是在盛夏,它的麾下可是游人的最爱,人们会尽情地享受着它赐予的凉快。走近它你会惊异地发现,那棵参天巨槐,原来是从一株柏的中心长出来的。游人至此都会对这一奇观充满兴趣,驻足流连,兴趣盎然地指指点点,我也一样,不知看过多少次,再见还是兴致不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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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哪年呢?大概国人还都拖着大辫子吧。都立春了还那么冷,一只鸟儿在残雪中刨来刨去,终于收获了一粒种子。这很不容易,要是夏秋,它不屑一顾,现在饿了一冬了,可舍不得丢弃。它衔着这枚种子激动地飞到这棵大柏树上,在吞下之前得跟同伴炫耀一番呢,于是跳来跳去,不停地张望,发现了同伴的踪影,就大声呼唤。瞬间,它的得意变成了失意,好不容易得来的美食掉进了一个黑漆漆的洞里。鸟儿充满沮丧,无可奈何地飞走了,可是失落的种子从此改变了命运。

一个不速之客的到访,触动了柏敏感的神经,它睁开惺忪的双眼,动了恻隐之心,它以母亲的情怀,开始哺育一个本不属于自己的新生命。槐籽因祸得福,在温暖的怀抱中醒来,从一株弱不禁风的幼芽起,在一个宽广胸襟的精心呵护下慢慢挺直了腰杆。它站立起来,向着光明一点点长大。为了槐的茁壮成长,柏为它遮风挡雨,抵御严寒,提供了丰富的营养和充足的发展空间,自己却一再删繁就简。百年过去,槐以参天大树,赢得众人仰慕。而柏则偏向一隅,默然而立,依然初心不改,尽显其无私无我的博大胸怀。对这株柏的仁心大爱,我心中总是充满深深的敬意和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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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春天到天坛来,在抱槐柏东南侧不远的绿茵茵的草坪上,会看到一株古藤正迎着朝阳尽吐芳华。那妖冶的小紫花,缤纷瀑撒,惹得蝶恋蜂忙。藤萝为什么能在这里轻歌曼舞恣意招摇?细看,原来是一古柏屹立在那里托着它。在我眼里,在这凝重肃穆的坛庙园林里并非十分和谐的音符。

在这里,柏和藤并不是美美与共和谐共生,是藤萝鹊巢鸠占,反客为主。从柏的体量看,至少要比藤早生二三百年,藤怎么来的是个谜,不知是偶遇还是好事者所栽。总之,藤很清楚,她找到了最理想的栖息地。她有这样的靠山才硬气。她知道,没有柏自己站不起来,可是她知道自己的本事。于是从一开始就把温情的触角伸向柏的怀抱。她极尽柔情,执着攀附,搂着自己心仪的爱人寸步不离,拼命吸取天地的精华,迅速地占领每一处得以生发的支点要道。把自己的影响力拓展到极致。藤的心思,柏当然清楚,但它天性侠肝义胆,不仅毫不计较地伸出双臂,而且拼尽全力,托起了藤的整个身躯,一任藤的招摇热舞,尽显她的妩媚妖娆。柏足够强大,它无怨无悔地成全了藤的所有梦想后,自己毅然离去,只留下巍然屹立的身躯。柏死了,我想,它一定是死于藤密不透风的纠缠,死于地下藤根盘根错节的绞杀。天坛的古柏身上都有身份证,一个带有编号和年龄的红牌,然而这株柏没有这个荣誉。我为它痛惜,我为它宁死不屈舍身取义的品格动容,每当藤萝春花烂漫,芳香四溢时,我都会来,不是赏花,而是祭柏。在它身边会默默伫立很久。在我心中它虽死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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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坛柏容易让人忽视的是它的纹理,倘若你能静下心来仔细观察,那奇美的纹脉,一定会让你惊诧不已。2004年,北京正闹非典,街上静的可怕,偌大的天坛没有一个人,只有我坐在它身边,凝视着它。我确信天地万物,都有灵性,所有的生命都有自己感知自然的方式,也一定有释放情感的方式。每一株柏的纹理都不同,那是它独有的印痕,是它的表情,是它的生命轨迹。也是它的品格特征,我捧着画本,久久都不动笔,越是仔细地观察,越是被它的美震撼,那优雅的曲线真是一种特别迷人的生命情调,它把全部的阅历都写在里面,奇诡又有奇趣,它出神入化,无与伦比,常常让我激动不已。柏纹是一种极富情感的线,用西方素描的线很难表现,只有中国特有的白描的线才能给它活力,或刚或柔,或阴或阳,或直或曲,或疏或密,或起或伏,或缓或急,或粗或细,或聚或离。无论粗犷与细腻,都是一种情感的宣示,都是一种不负知己的诚意,每一处抑扬顿挫,都是形其哀乐,达其性情的旋律。欣赏它我怀着特殊的虔诚,表现它,我热血沸腾。柏纹告诉我时间如流,迅疾而逝。告诉我岁月中的纠结与蹉跎,告诉我生命中必将面对的险风恶浪,告诉我百川异源,千回百转,终归大海,是天坛柏让我对生命有了新的体悟,让我对生活有了更深的觉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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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柏难,一是它的纹理,二是叶的处理,在这一点上,我最佩服吴冠中。他画的《汉柏》以彩墨挥洒,躲开了具像的纠缠,他立足形而上,以抽像意像为之,却离形得神。他的柏就好像是在过盛大的节日,他的线条奔放浪漫,五彩缤纷,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他借柏来宣示自己内心的欢愉,给每一个观者以强烈的感染。吴冠中住龙潭楼,离天坛很近,他和这儿的柏一定有不解之缘。

天坛柏最有趣的是它奇特的形体。在神厨北面那片柏林里有棵树长得可神了,你在它的身上能看见生命的狂欢。有龙、有凤,有鱼、有龟、有熊、有兔,有虎、有羊。有的仰天长啸,有的奔走呼号,有的惊慌失措,有的逃之夭夭。这些树干在神奇的离合聚散之后又变成了一种出其不意的具象,这具象因为角度而变,时而分明,时而朦胧,但是你一旦有了明确的选择,它就会渐渐地沉淀成为一种妙不可言的审美心像,心像件件离奇精彩,只在似与不似之间。“大矣造化功!”我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偶然,也不知道是错觉还是我自作多情,我不愿意多想,只想充分地享受它带给我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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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坛柏最给力的是它沉雄威武的身躯,在它的身边走过,它的强大气场会让你觉得有一种坦荡的正气油然而生。“岁寒知松柏”冬天,我最爱看莽莽苍苍的树下鹤发童颜的剑客在此吐故纳新,涵养浩然之气。柏的枝杈既有凛然难犯的雄健之刚,又有出神入化的盘曲之柔,不过多数情况下都被它的叶子掩映着,但在需要的地方,它会给你意外地惊喜。天坛的名柏很多,从丹陛桥洞下出来,有一株柏伸出长长的手臂,彬彬有礼热情地恭迎着你的到来,令你称奇,这就是有名的迎客柏。从祈年殿出来,在丹陛桥南端,回音壁西侧有株柏更是不可思议,其身凹凸盘桓,如蛟龙翻卷,似有精灵,人谓九龙柏,这里常常被络绎不绝的游客围得水泄不通。如果此刻你举目向南,在森森古柏中,会看见一柏孑然腾空而起,它挺胸昂首,一指向天,有人见状,名曰“问天”,真让人叫绝。这让我的每一次仰望心中都会涌起屈子行吟时的歌:“吾令羲和弥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及年岁之未晏兮,时已犹其未央,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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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天坛柏。抱槐柏,有容乃大是其仁,托藤柏,铁肩担道是其义,迎客柏,温良恭俭是其礼,美纹柏,默而不语是其智,那么柏的信呢?十五世纪初,大明王朝在北京营造紫禁城的时候,这里的柏就开启了护卫神坛的模式。五百年栉风沐雨,它们历经无数劫难,依然挺拔傲岸,凛然不可犯,这不就是天坛柏独挡大任的信吗?

仁义礼智信,大美天坛柏。“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天坛柏是天地之间的真君子,在我心里它崇高而又神圣,这是因为它的品格和精神气质与我崇尚的伦理价值观相吻合。观柏识道,以柏的精神修身养性,也是我们民族的传统美德,以柏的品格学做人,是中国人对理想完美人格的自觉追求 ,以君子之道待人这是我们民族的高风亮节。当然,一切交往都有条件,要看对象,以柏为师,礼尚往来,奉志守道。

为中美友谊做出过巨大贡献的基辛格博士对天坛情有独钟,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到世纪末,他每次访华必来天坛,前后有十次之多。他很爱天坛柏。他曾说,以美国的经济实力和科技水平,能再造出一个或几个祈年殿这样的建筑,但怎能再造出具有五百年以上树龄的古柏林呢?怎能再造出这样的氛围呢?二零零八年八月八日北京奥运会当天,他陪同家人参观天坛后在留言簿上这样写道:一个国家有着伟大的过去,也将永远拥有辉煌的未来。是的,作为著名的世界文化遗产,这里的柏和独特的建筑风格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这里的几万株柏绝不仅仅是一道景观,而是活着的文物和文化载体,天坛柏里贮存着中华传统文化的丰富营养,没有这里的柏,天坛不仅失去了神韵也缺失了灵魂。

柏是中国人心中的仁者,仁者寿,陕西黄陵的轩辕柏已经五千岁了,依然健硕。那么,五百年的天坛柏不是风华正茂的翩翩少年吗?我想,你到天坛来,一定会来看看它,绝不会在这些神奇有趣的柏前匆匆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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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3年10月15日于北京为之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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