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被冷风携带着,幽幽地飘洒下纷扬的惊喜,如清凉的吻,亲吻着每一丝空气,在无垠的空间里翩然起舞,悄然而坠。

  清晨起来,推门不开。大雪堵了门,举目望去,房顶上、院子里、草垛上,除了灰色的土坯墙,到处是一片白茫茫。见此情景,心里不免一阵窃喜。雪,是从昨晚开始下的,从感觉到第一片雪花落地,就期待着,这是一场真真实实的大雪,下个淋漓尽致、酣畅痛快。

  穿好棉衣棉鞋,也揣上冬天里最美的梦,踩着一个又一个雪窝,去学校上早自习。学校离家不远,一里地的路程。到了学校,等了半天,也冻了很久,没见几个人影,特别是没看到老师来,心里暗喜,“因为雪大,或许停课了。”

  于是,沿着来时的雪印儿,又踩着回来,顾不上家里催促吃饭,就赶紧准备家什儿。这么大的雪,雀儿一定没东西可吃,今天是一年中难得的捉雀的好日子。心里的美,比功课考了100分还开心得意。

  记得鲁迅《故乡》里有套雀儿的故事。“我们沙地上,下了雪,我扫出一块空地来,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鸟雀来吃时,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

  我们捕雀儿不用“竹匾”,而是用“套儿”来套雀儿的。所谓套儿,就是在一块大小不等的木板上,植入若干排钉子,每个钉子上结了由马尾做的索套。马尾索套结实而灵巧,做好后永远张着圆圆的圈儿。雀儿任何一部位被套住,越扑腾套得越紧。

  在老家,这样的套雀儿工具都是自己动手制做。先准备制做的材料:一块木板,一绺马尾,一把钉子子。

  木板的大小没有硬性要求,长短、大小、薄厚,都不是那么统一。携带方便,铺设简易即可。先在木板上划好线,将钉子钉入木板,将马尾拴在钉子冒上。

  马尾(yǐ),就是马尾巴上的毛。据懂行的大人说,从马尾巴上揪下来的活马尾,比用剪子剪下来的要好,制做出的索套有灵性。而且,最好是白马尾,雪后不易被雀儿发现。孩子们为了套雀儿,专门跑到队里的饲养场的马棚里,揪马尾。收工回来,马儿头冲里吃草,孩子们趁没人,躲在旁边,手伸过去抓一绺马尾,猛地一揪,揪下来就跑。马儿被揪了尾巴,一通乱踢,孩子们早就没了影踪。也有的孩子规矩,找赶车的车把式要一绺。

  做成的套儿呈圆环状。由于马尾的张力,这个圆环始终处于撑开的状态。鸟儿的头、脚、翅膀等部位,只要钻进去,一拉动,这个圆环就收紧了,鸟儿就被套住了,非常灵巧。

  套雀儿,最好的时机,就是雪后初晴。刚下完雪,大地一切皆白,纷乱的世界纯洁一片。大雪掩盖了万物,当然也包含鸟儿的食物。这个时候,如果在一个地方扫开了雪,又洒了粮食,在空中飞来飞去觅食的鸟儿,肯定是首选的目的地。

  匆匆去了厢房,拿了套儿,踩着雪,出了家门,到村头麦场上。此时,还有出来更早的,不约而同地来到同一个地方。各自选好地点,用笤帚扫除一块空场,场院茫茫白雪,只有几块黑色的地方,从空中鸟瞰,是那么显眼、突出。大雪天里,苦于没有地方觅食的雀儿们,这就是一个甜蜜的陷阱,意味着生命未卜的危险。但对于当时的我们,无邪的快乐最重要。

  套雀儿的猎场做好了,套儿子摆实了,人远远地隐蔽好。拿出从家里带来的高粱粒或碎麦粒,撒在套儿板上,作为引诱雀儿的饵料。我更实诚,把家里最好的,金灿灿的小米偷出来,撒在了套儿板上。感觉这样,雀儿们会看的更明显。

  受了指使的套儿,在呼呼的冷风里,凛冽地立着,我们则躲到了麦垛边,房屋后,做好了隐藏,防止引起雀儿们的警觉和被惊吓。

  冬天的雪后,风大寒冷。于是,一些雀儿,在春夏完成了繁衍后代,选择留了下来。它们不像燕子,进行季节性的迁徙。相比这些雀儿,平日里,不下雪,或雪下得不大时,这些雀儿还可以到处找食吃,夜里,沉眠于荒野。其实要说,它们应该是天空飞翔的精灵,从不给人们找麻烦,应该受到人们的保护才对,但那时,贪婪的人们,只管自己的快乐,哪里反思过雀儿们的心理。

  这些野雀儿,是善良的,无辜的,但在茫茫的大雪天里,它们又是那么的无奈,总不能老是饿着,宁可冒着生命危险,也得找口吃的。

  所以,“鸟瞰”这个词,发明的极其生动、准确,用在这里,简直是恰如其分。找食的雀儿结对在空中飞翔、盘旋,不断地飞来飞去,但一片茫茫,飞到哪里呢?长大后,我努力地思考过,它们宁愿铤而走险、飞蛾扑火,飞落在我们埋好猎场里,也是实属无奈,冰天雪地里,总得糊口啊。

  “别出声!藏好!小心发现了我们!”此时,不知是谁下达了指令,大家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

  还真是的,一大片雀儿们,像秋天里高高扬在天空中的谷物,更像是水彩画里浓缩聚散的一笔墨彩,飞翔步调一致,盘旋了几圈,直落下来了。

  “哈!这伙雀儿,除了麻雀,灰雀,啊,还有喜鹊!”不知谁那么眼尖,已经在雀儿落下之前,就发现了,悄声地惊叹。于是,聚拢在一起的孩子,不免一阵躁动,心也开始期待,期待着雀儿会落到或窜到自己的套儿上面。

  而落下来的雀儿们,确实是饿极了,雀头攒动,忙着找食吃,不时有雀儿低飞起来。它们还是满机警的,风吹动了套儿,或听到一点儿动静,就吓得飞起来,也惹得我们虚惊一场,以为套住了。可不久见没什么动静,就又飞了回来,看来是饿及了,不吃饱就撵不跑。

  忙着吃食的雀儿们,几番惊飞又落下,不知不觉间,钻到了套子里,在再次感到危险时,开始起飞,但此时,或雀头,或雀爪子,已经被套到了套子里,越是扑腾,被套的越紧。马尾巴做的套子,柔韧性很强的,一只小雀的力量,根本蹬不断,于是,不幸的小雀儿被套住了,出于对生命自我救赎的挣扎,已没啥用处,只能任人宰割。

  而其它的雀儿,看到同伴被套住,几番奋飞,却毫无意义,就应了那句“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为了保命,“扑腾”一声,齐刷刷地,惊慌地飞走了。留下无助的被套住的雀儿,独自哀叹了。

  而在墙角窥探的我们,乐了,“套住了!”“套住了!”伙伴们齐声吆喝起来,准确地说,是惊喜的尖叫,不绝于耳。人们奋力奔向不远处的套儿,就和展开翅膀的雀儿一样。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就和赌场里的赌徒期待自己赢,瞪大眼盯着庄家翻牌看结果那样,争先恐后地,赶过去,看看自己的套儿套住了几只雀儿。

  结果,有喜出望外的,是的,他的套儿子套住了。多数是垂头丧气的。在套住的人忙着捉雀儿的同时,忙着重新将套儿整理好,并再次撒上高粱或麦粒。不小心,我羡慕地瞅了一眼被套住的雀儿,灰色的羽毛,两道黑黑的浓眉,因为惊慌的扑腾,羽毛已很是凌乱,尤其是那只小眼睛,使劲地瞪着,透着无限的恐慌与敌视。我摸了一下,它浑身发烫,因为紧张地呼吸,瘦小的身子不断地哆嗦着。

  这只雀儿,对于自己来说,被人捉着了,生死未卜。对于猎手,是欣喜若狂的。但唯有它那惊恐无助的眼神,几十年来,始终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为了迎接下一轮雀儿们的飞临,我们匆匆地收拾整理好自己的套儿,就又躲藏到了开始躲藏的地方。套住雀儿的主儿,若狂的心还在欣喜着,心跳的“咚咚”的,幸运自己在冬天来临后的第一个大雪天里,就有这么幸运的收获,也没白挨冷受冻,把套住的雀儿装入布袋,除了防止它不小心飞走、逃了,还有便于更好的把玩,或许是宿命所归,人的心在欣喜地狂地跳,雀儿的心在瑟瑟地发抖。

  没套住的伙伴,忘却了暂时的失落,把希望寄托于下一次的幸运,心也是“咚咚”地跳着,盼望自己收获的心情也是狂热的。同时,不时地用羡慕的眼神看着幸运者手里的战利品,央求着让自己也亲自攥在手里摸一摸,体验一下那份欣喜,体验一下雀儿的瑟瑟发抖。

  刚才被惊跑的雀儿们,盘旋了几圈,没有更好的觅食地,又别无选择地飞了回来。因为目睹了自己同伴被捕的结局,它们或许应该知道自己同伴最后的下场,但为了在绝境中觅食,填报肚子,除了祈祷,希望自己不会成为不幸的下一个,还能做些别的什么思考呢?我不知道。我估计,别的在场的人也从未做过此类思考。

  随着雀儿们的飞来又飞走,一轮又一轮争先恐后的奔跑追逐,期待、欣喜与失落,还有激动,与大雪天的茫茫原野的毫无表情,形成鲜明对照,家里人的催促回家吃饭的号令,几次三番丢在了脑后。棉鞋已冻成了雪疙瘩,甚至脚趾头冻了,都毫无知觉;饥肠辘辘,居然不知道家里热饭的炊烟一再袅袅。

  冬天,太阳落山早,幸运的倦鸟已飞走,不再飞回,但伙伴们恋恋的心情和眼神,却不忍心就此撤食板回家。

  幸运的,有连着几次收获的,套住了好几只,相形之下,我也算幸运的,挨冻了一天,也套住了一只小麻雀,也算小有收获。不幸的伙伴儿,秕谷撒了不少,一只也没套住,有些不甘心,期盼雪地里的残阳再晚些落下,能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人群中,不知谁提议,“哈哈!回家烧雀儿肉吃去!”于是,他们中,真有人像电影里的土匪,用手指使劲夹着雀儿的细细的脖子,一咬牙,眨眼间,那只雀儿的眼神一下子就黯淡了下来,塌了下去,不再惊恐和凛冽,匆匆咽了气。

  人群中,也有胆小的,和善良的,不忍心那么残暴地对待一只生灵,捧着,带回了家。

  我,勉强属于后者,因为喜欢,捧着回了家,但怕它飞走,把它的翅膀剪短了,放在了家里的窗台上,并在窗台上撒上了金灿灿的米粒,养着,留着日后观赏。

  当晚,那只雀儿在窗台上,不停地扑腾,不停地啄着窗台上,不停地叫着,涕零着恍若隔世的天空。最后,实在是累了,扑腾不动了,默默地蜷缩在窗台的某个角落,独自神伤。再后来,它能适应着吃一点儿米了,但不断地啄着窗棂,向往本属于它的自由的天空的行为却一直没有变。

  有一天,那只雀儿跑下了地,钻到了柜子底下,不知道是被耗子吃了,被谁家的猫逮住了,在还未等到新的翅膀长出来,它就再也没有现身了。

  我趴在地上,使劲呼唤,滴着泪呼唤它,甚至使劲地撒米在柜底黑暗的地方,它也再没有出来。

  再后来的几年里,我离开了家,去外地求学,听老家的人们说,大家在冬天里,寻觅到雀儿夜里常宿眠的地方,大量地撒拌有甲胺灵的诱食,导致大批的雀儿的食后死亡。或用粘网批捕,售卖,在拔了毛、去除了雀儿的肠肚后,食用雀儿肉。

  相比这样,他们觉得,用马尾巴套雀儿,还是更慢了些。再后来,我听说,地里,不论春夏,能听到雀儿自在的、交相辉映的鸣叫声,已变得很是奢侈。因为,除了人们的大量捕杀,还有地里大量农药的使用,留给野生雀儿的生存空间,已经不多了。

  从学会套雀儿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当听说老家又下了一场冬雪,在少时的同学群里,我再次提起“套雀儿”的事时,有同学说,“现在早已没人套雀儿了!”大家都觉得是笑谈了,觉得我是在吃饱不饿之余,又想重温童年的那段快乐岁月了。其实,我的心里,一直有种余罪感在颠簸着。

  我欠那只被我套住,剪断了翅膀,后来又无辜失踪的雀儿,一句迟迟没有发出的忏悔和赎罪:年少无知不该成为我们贪婪把玩和贪婪杀戮的借口,不该成为我们荼毒大自然除我们以外其他生灵的原始驱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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