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思念故乡,那个像碧翠帷幔借点点的风力就会轻舞飞扬的科尔沁草原。一个故字,简洁而残忍,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拉得很远很长,长到要用一生的时间把它唤作故乡。

  倘若有来生,我要以一棵树的名义与草原生死契阔。

  我要做这样的一棵树。不奢求挺拔亦或柔美,矮矮壮壮的那种就行,叶子是圆的方的粗的细的都无所谓,须是可以变幻颜色的那种,夏天是绿的,初秋是黄的,深秋是红的。就是那草原上漫山遍野的红枫树。如果,可以再让我有个小小的要求,那我一定要生长在向阳的山坡上,夕辉温柔的漫过来,映得面前的沐沦河像一匹波光涟滟的锦缎,九曲回肠地穿梭在我的草原。

  要是我今生积福深厚,那么请佛祖不要把我安排在人迹罕至的水深处,但也不要太嘈杂。不远处要有个飘出奶茶香的白色毡房,一架斑驳得看不出年纪的勒勒车,还有一圈用枯枝编就的稀疏的篱笆墙。几匹健壮的科尔沁矮马,几头憨厚的科尔沁黄牛,几只雪白的山羊,围着我乖乖地吃着青草。

  在人世之外,观人间烟火,如此,安好。

  我看见盛装的博尔济吉特布木布泰在迎亲的仪仗前,向着篱笆墙内的老阿妈回身跪拜,未语泪千行。这个温润如玉的小姑娘,无法预料,此去经年,几多深宫荣辱,终成了孝庄文皇后。数百年后,荧屏上的她依旧是个风华绝代举世无双的大玉儿,可谁解她一世的寂寞与清愁?

  河对岸,彪悍的小伙——僧格林泌,骑着马给富人家放牧,这个骨骼精奇的孩子啊,在京东,率领两万血肉之躯誓死抵抗八国联军的洋枪火炮,虽出师未捷,但仍是民族英雄。如果可以穿越,我真想和他一起征战沙场,感受盖世豪情,但我不想和他一起去追杀捻军。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我看见,嘎达梅林从山坡小路上急匆匆地跑下来,这个倔强的蒙古汉子是去找他的弟兄们,准备起义吧?张学良可不好对付,但不好对付也没办法,谁叫他开垦咱们科尔沁草原呢!你看,现在科尔沁草原大量沙化了,张学良你把嘎达梅林杀了,落下什么好处?

  草原的前生今世,映在了一棵树的眼睛里。

  嗯,我就要像胡杨一样扎根在这向阳的山坡上,三千年不死,死后三千年不倒,倒后三千年不朽,立志修炼成一个千年树妖,肆意地享受科尔沁草原年复一年的江水长秋草黄。如果草原解风情,让我与纯朴得像村姑一样的萨日朗花做一世的邻居。彼此分享看到的故事,又偷偷的为故事里的人不知我们是谁而窃喜。

  如果我生病了,春雨为我洗礼,鸟儿为我采药,山羊为我舔伤,大地为我提供温床,我只需安静地站在那里瞭望,用枝蔓和叶子感受河水送来的故事带走的时光。

  如果有人垂涎我的风姿,要折取我的枝叶挖取我的根须,我就迎风狂舞坚守自然生灭的节操,让呐喊的秋风替我唤来草原的儿子——麦新,让他高唱着“大刀向鬼子头上吹去”,赶走强虏。然后,围着我转圈欣赏,停下来托着下巴微笑,决定把我写进他的歌里。

  多少年之后,人们来到草原,看到了我,情不自禁用粗犷深情的嗓音悠扬地唱起那首老歌。我会激动得枝叶乱颤,为时光没有把我遗忘。

  一首歌会收买了我几世的忠诚, “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骄傲着与科尔沁草原签下契约,非等到零落成泥碾作尘的那一刻,决不宣布退场。然后,义无反顾地接受草原四季轮回的风霜,不觉疼痛,只要能留在这鲜花盛开的牧场,我便可无视草原千年的沧桑。

  我看到一个美丽的女版画家,千里迢迢地从秀水江南来到塞北草原,看到我骄傲满足低调又羞怯的样子,嫣然一笑,不假思索地把我刻在科尔沁版画里。

  画面上,夕辉如蜜,从不远处毡房里走出一个抱着孩子长着大眼睛的美丽妇人。她把孩子轻轻地放在红枫树下,转过身半跪着给牛挤奶。许是孩子感觉不到母亲的温度,挥舞着双手嘹亮地哭起来。美丽的母亲抱起孩子,手臂环成一只摇篮,微笑着慢慢地俯下脸庞。

  来生不要做人了,太美也太累,就做这样一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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